上海人物

◆◇ 孫 思

上海人物

◆◇ 孫 思

聽 水 齋——致汪曾祺

這個水花四濺的名字

很好看，也很好聽

像你無法斷開和切割的

汪著水的文字

這文字不是形式

而是形態

這形態里

有青磚鋪地，人間一隅

一壺清茶，幾叢苦菊

更有世態炎涼

人間冷暖

我常常想象

你坐在這里

左手放在稿紙上

右手握著筆，頭發短短的

堅挺地豎著，有著

森林般的氣場

桌子上，杯子里泡的茶

看上去清淡可口

余味卻繞梁不絕

像表面上看不出，卻深藏

在你文字里的濃淡高低

窗外的水，清清白白

似乎過于簡約，卻

像極了

世界本來的樣子

喜歡你的文字

亦如喜歡水，成為心結

捻不出，卻經受住了

歲月的拉扯

2015年8月25日

馬當路278弄西成里——致張大千

你走后，守著這座房子的

是院里的幾棵樟木，幾棵梧桐

這么多年，它們沒挪過步

一直守在那里，老了很多

也枯瘦了很多

在這里，你的心里曾有一片深谷

深谷里有一株幽蘭

你和這株幽蘭

無緣相結，卻相憐一生

她對你的重要

那些立在畫之外的人

不會懂

可你注定屬于宣紙

屬于那支會行走的畫筆

盡管日歷上沒有你

但日歷之外有你

那些陡峭，那些磅礴

那些巍峨，以及奔跑的四季

有你

它們是你世界外的世界

時間外的時間

而山，或者水

云，或者嵐

則是你彼岸中的彼岸

每次看你的畫

都像是舊識

想自己手中有一張舊船票

一葉蘆葦也行

只要能渡過去

或者讓自己成為其中的

一草一木，哪怕是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小徑

更或者，讓自己立在這條小徑上

我相信，只要輕輕一立

便可石破天驚

成為經典中的經典

2015年9月19日

馬當路278弄——致黃賓虹

父親珍藏著你的一幅畫

許多人跟他說，是贗品

他從來不信

慢慢地，父親老了

那幅畫也跟著變了顏色

父親說，這幅“黑賓虹”

老了，老了，變成了“白賓虹”

后來父親走了

走時，父親說

武術有宗師，山水畫也有

是你

我知道關于這幅畫

父親的心里有一道彎

這個彎很多年，也沒有人

把它拉直

父親走了

你的那幅畫還在

它靜靜地躺在時光之外

畫上，沒有燈光的山水間

像落幕后幽靜的舞臺

一些樹木，一些草

甚至還有天上飄著的云

像不肯謝幕的舞者

它們和你一樣

猶在人間

2015年9月26日

重慶南路205弄——致沈從文

你說這世界

或有在沙基或水面

建造崇樓杰閣的人

但那不是你

你只想選小地作基礎

造一座希臘小廟

供奉人性

你的筆尖

也是這么挑著你的想法

你的希翼的

于是，你的筆下

才能棲風、棲雪

棲云、棲雨

有鄉村、有都市

有蔥蘢，有挺拔

而《邊城》是你

描繪給我們的一幅畫

葉底間關，水墨淋漓

讓我們干著進去

濕著出來

感謝你，穿過歲月走來

如果你能等，我們一起看夕陽去

在夕陽下，我們一起吟一首

懷古的絕句

或者，我們在月下對飲

聽你說一說湘西，說一說

那些升降沉遷，人生難度的關隘

或者什么也不說，就這么對坐著

從文變成人，從人變成山

再從山變成島

2015年10月2日

南卜鄰里三弄李公館——致李叔同

那一年，菩提樹下

你一個轉身，放下所有過往

一洗鉛華，篤志苦行

從此，寺門外

水是一條路

月是一條路

卻再沒有一條路

屬于塵世

從塵世走過一遭的你

就像畫筆落在宣紙上

濃墨已經暈開，再還原成

一張白紙，剝離的何止是血肉

應該還有筋骨

我也皈依過

卻始終放不下執念

至今，肉身依然是

我的廟宇

如果可以

我愿意做你寺門邊的石頭

用沒有心的心想象

一炷香的時間里，人心

最遠可以抵達多遠

然后用沉默

給自己修一條終身的路

活著不能成僧，死后也要

跟著你成佛

只是我不明白

一座山峰也高不過僧俗兩界的你

為何圓寂前寫下

悲歡交接

究竟什么悲

什么歡，讓你在這個時候

不能釋懷

時過多年，我一直在想

當年皈依的路口

低眉處，你是否有過猶疑

偶或的暮然回首，塵世與你

是否還有暖意

2015年12月7日

（選自《上海詩人》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