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諾耶：一個香水天才無處安放的孤獨人生

王樹振

1738年7月17日，法國巴黎最熱的一天，在弗爾大街的一處惡臭熏天的魚攤旁，一個未婚先孕的年輕女人用宰魚刀割去初生嬰兒的臍帶，將其撂在宰魚臺下，任其死去。新生兒躺在血淋淋的魚肚腸和砍下的魚頭中間，上面落了一堆蒼蠅……讓·馬普蒂斯特·格雷諾耶剛出生便被遺棄，而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啼哭就將母親以殺嬰罪送上斷頭臺。這便是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著名小說——《香水》的開篇。

聚斯金德出生于德國巴伐利亞州施塔恩貝格湖畔的阿姆巴赫，早年在德國的慕尼黑和法國的埃克斯·昂·普羅旺斯攻讀中世紀史和近代史，一度靠撰寫分鏡頭劇本維持生計。作為其第一部小說，《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于1985年在瑞士出版，隨即轟動德國文壇，引起讀者的強烈反響，先后被譯為近四十種語言，各種版本的全球發行量高達1200萬冊。憑借這部小說，聚斯金德一夜成名，成為當代德國文壇的重要作家，而這部小說也于2006年被湯姆·提克威改編為同名電影，風靡一時，口碑甚佳。

在《香水》中，聚斯金德恣意書寫著天才般的狂想和幽默，混合著邪惡、詭譎、驚悚、孤獨、欲望、腐臭和香味，將人類的邪惡和香水的美好描繪得無與倫比的繁復和精彩。這種狂歡般的敘事，讓人既匪夷所思又倍感真實，這是因為，《香水》棄絕了現代主義小說的標新立異，轉而采用傳統的現實主義敘述手法，以傳記文學的形式，講述了香水天才格雷諾耶孤獨而傳奇的一生：生來便被遺棄的主人公在育嬰所待到八歲，就被賣給制革匠做苦工；殺害一名少女，嗅盡其體香；成為香水制造商的學徒并利用天賦為其制造香水；獲得自由后，徒步到法國南部，荒山穴居七年之久；在蒙彼利埃協助侯爵驗證其致命氣體理論；在香水名城格拉斯的一個香水作坊當伙計，其間謀殺了25名少女，萃取她們的體香，制造成一款絕世無雙的神奇香水；因謀殺罪被判處死刑，隨后利用香水的魔力逃脫法律的制裁；返回巴黎，在圣嬰公墓被人分而食之。孤獨的香水天才、獨特的嗅覺天賦、傳奇的成長經歷、驚悚的謀殺情節，共同構成了一個情節離奇、富于想象、奇幻詭譎、魅惑人心的故事，令人嘆為觀止。

格雷諾耶無處安放的孤獨人生在小說開篇就已注定：他剛出生就遭到遺棄而喪失母愛，在成長過程中更是備受摧殘，得不到任何關愛。育嬰所的加拉爾夫人只是為得到修道院的撫養費而收養他，對其死活毫不在意。制革匠格馬里把他當作一頭任勞任怨的牛馬，不計后果地壓榨他的勞動。香水制造商巴爾迪尼把他視為能幫自己重振生意、發財致富的工具。埃斯皮納斯侯爵把他當作驗證致命氣體理論的實例，利用他來實現自己返老還童的奇跡……這些人利欲熏心，不可能施舍給他任何關愛。雖然聚斯金德自始至終都在用輕松詼諧的筆調來敘述故事，但我們依然能夠在字里行間感受到格雷諾耶力透紙背的孤獨。可以說，自從出生后，孤獨就已經擊穿了他的心靈，而且隨著他的成長，與日俱增，根深蒂固。

荒山穴居期間，格雷諾耶意識到了更大的孤獨——他身上竟然沒有人類的氣味！盡管其嗅覺極為發達，可以識別十萬種氣味（普通人只能分辨幾千種），甚至能借助氣味感應身邊的一切，但他自身卻沒有人類的任何氣味，因而無人愿意接納、關愛他，而他也無法融入人類社會。為了彌補缺失，他努力探索香水制造的奧秘，尋找最好的香水制造工藝，從溶解、蒸餾到油脂萃取法，試圖用技術手段得到任何氣味并永遠占有這些氣味。為達到目的，他扼殺了25名少女的生命，用涂滿油脂的亞麻布裹緊受害者的尸體，把她們的體香用油脂萃取出來，并利用這種神秘的萃取物，制造舉世無雙的神奇香水。

于是，在隱忍了無盡的孤獨、經過了多次謀殺之后，格雷諾耶終于用少女的體香制造出了世上最奇異的香水。與此同時，他意識到自己制造的香水有著能夠征服全人類的神奇魔力。僅用一滴香水，他不但幸免于刀斧，而且還控制了周圍人群的行為和意識，把刑場變成了縱欲狂歡的海洋。身為一個來自社會最底層的棄兒，格雷諾耶瞬間擁有了操控世界的能力，他可以借助香水變成任何人，做到任何事，達成任何心愿。擁有香水，他便擁有了教皇和國王都不曾擁有的權力，將世界完全掌控于手中，并被世人幻化為理想的愛人和不朽的神靈，受到萬眾的愛慕和膜拜。然而，就在人生的巔峰時刻，格雷諾耶悲哀地發現，蕓蕓眾生迷戀和崇拜的，只是他手中的香水，而不是他本人！面對眼前舉止荒誕而瘋狂的民眾，他深知自己無法去愛這群香水的奴隸，更不屑于融入他們之中，在他們身上找到歸屬感。此時此刻的他，孤獨依舊、空虛至極，甚至徹底絕望！終其一生，他都在苦苦追尋愛和歸屬感，卻始終不可得；即使達到人生的巔峰，愛和歸屬感依然遙不可及。于是，生無所戀的他，最后只好回到巴黎，回到出生之地，回到生命的原點，將那瓶足以征服世界的香水全部倒在身上，誘使貧民窟的群氓將自己活活分食，用一種極端的瘋狂，終結了自己的生命。對他而言，也許死亡并不可怕，找不到愛和歸屬感時的孤獨、空虛和絕望才是最可怕的。

終其一生，格雷諾耶都在渴望愛和歸屬感，然而，即使他能制造出讓全人類都為之瘋狂的神奇香水，但卻依然無法在生命里找到愛和歸屬感的絲毫痕跡。雖然在氣味的王國里，格雷諾耶是至高無上的主宰，擁有至尊無比的香水，但他依然無法愛與被愛，無法找到人生歸屬，那么，即使征服了全世界，又有什么意義呢？一個找不到愛和歸屬感的人，注定會孤獨地死去，所以在小說結尾，格雷諾耶只能背負著無盡的孤獨、空虛和絕望，步入死亡的深淵。

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于1943年在《人類激勵理論》一文中指出，人類共有五種由低到高、依次排列的需求，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根據馬斯洛的這一需求層次理論，在筆者看來，格雷諾耶一生的孤獨，便根源于他的愛和歸屬感需求無法得到滿足。自始至終，一無所有的他在成長過程中沒有任何愛和被愛的經歷，也沒有任何親情、友情和愛情眷顧過他，注定了他無處安放的孤獨人生。而他的愛和歸屬感需求之所以無法得到滿足，與其所處時代利欲熏心的貪婪人性和冷漠畸形的社會關系密不可分，而這正是現代社會狀況的真實寫照。可以說，雖然聚斯金德將《香水》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了18世紀的法國巴黎，但是通過格雷諾耶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影射的卻是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的種種時弊。

盡管小說用幽默風趣的語言風格、構思精巧的驚悚情節以及令人驚嘆的氣味描寫，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幾乎忘卻了善與惡、美與丑、是與非、罪與罰的標準，但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格雷諾耶既是一個孤獨的香水天才，也是一個罪惡滔天的殺人魔鬼——先后謀殺二十多名無辜少女，只為獲取她們的體香，制造香水！其實他和殺人犯并無二致，并不值得憐憫、同情，更無法被諒解，其最終的毀滅對于眾多受害者和她們的家庭而言也是一種遲來的正義。不得不說，雖然小說中的格雷諾耶選擇了自我毀滅，但是現代社會的“格雷諾耶”卻層出不窮。他們和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生來就缺乏社會的關愛，找不到人生的歸屬，孤獨、空虛和絕望時刻籠罩心頭，人生經歷的種種苦難卻最終催生出了罪惡之花。那么，我們應該采取哪些措施防微杜漸，甚至消弭罪惡的淵藪呢？或許，小說對格雷諾耶的人生經歷及其所處的那個社會時代的描述，會給我們一些警示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