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華
當曾經的窘困生活隨著日益壯大的商品化浪潮逐漸改善時,喜獲溫飽的人們卻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文化沖擊,日趨商業化的社會如同一個大染坊,日子久了,人們的心靈被染得花花綠綠。面對富庶的貧困,越來越多的人有了良心發現:金錢萬能不過是商業時代的一種幻覺,在致力于民族復興的歷史進程中,炎黃子孫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道德的支撐。人們意識到,就幸福的達成而言,道德是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因為,道德是靈魂的財產,君不見,許多腰纏萬貫的富翁,靈魂往往一貧如洗。相形之下,具有大海般奉獻精神的威海好人愈發顯得可親可敬,在精神之光的燭照下,你會看到一幅幅靈魂的肖像,而靈魂是由道德賦彩的。
尋找遠方的兄弟
當最后一只信封孤零零地剩在老地方時,已近花甲之年的“保管員”又多出一樁心事。
這是2007年一個深秋的下午,兩名船員來店里領取最后一筆工資。濃重的海腥味一家伙灌滿了小屋的每個角落,在這熟悉的氣味中,張茹文又看見了綻放在船員臉上的熟悉笑容。“小高呢?就剩他自個了。”張茹文嗔怪道“這孩子!真讓人操心。”接著,又跟上一句“他去哪了?你倆知道不?”正在數錢的船員停下手:“他呀,三腳踹不出個屁來,話和錢一樣,都存著呢。”另一個船員似乎想起什么,斂住笑容說:“前些日子聽他們講,好像去濰坊了。”張茹文眼睛一亮:“在濰坊干什么?怎么聯系?”船員茫然地搖搖頭。不知為什么,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她忽然有了一種既欣慰又悵然的感覺,就像一幕人間喜劇已近收尾,作為女主角,她已經用真情道白贏得一片喝彩。現在,只要把最后一只信封遞到小高手里,就可以歡歡喜喜地謝幕了。然而,那信封竟然變成了一個沒有著落的物件,等待消聲匿跡的主人現身認領。張茹文百思不得其解:熊孩子,平日里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這么一大筆錢,咋就……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神虛虛的,像籠了霧。
五年前,同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出海歸來的船員興沖沖地涌進雜貨鋪。寒暄過后,張茹文發現,角落里立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他二十七、八歲光景,中等個,很敦實,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分明就是生活的表情。從船員的介紹中,張茹文得知小伙叫高豐文,是新泰人。她主動招呼道:“買點么?”小伙往后縮下身子,“不,不……”張茹文順手指指旁邊的小板凳“坐吧。”小伙又往后縮了下身子“不,不用。”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來的次數多了,小伙子也不像剛開始那樣拘謹了。有時候,他會拎過一只板凳,悶在大伙身后;有時候,他會捧上一杯熱水往角落里一杵。反正,不管坐著還是立著,他仍像從前一樣,難得買東西,而且,話也少,偶爾一句兩句,花錢一樣吝嗇得要命。張茹文發現,除了木訥之外,小高的動作也比別人慢了半拍,常常是下半截身子進了屋,上半截身子還擰在屋外。別人說句話,他半天反應不過來,即使明白了,好半天也接不上茬口。轉眼間,秋風咋起,天氣越來越涼了。看到小高穿得單薄,張茹文從家中拿來兒子的舊棉襖,不容分說地遞到他手上。或許是受了感動的緣故,小伙子這才“吭吭哧哧”地開口了:“不,不用……大姨……”張茹文催促道:“快,套上試試……咳,你這孩子,跟大姨還用得著這么客氣?!”小伙子愣怔片刻,然后,憨憨地笑了。旁邊的船員擼了一下小高的腦袋,奚落道:“光知道傻笑,連句謝謝都不會說呀?”
張茹文的故鄉大魚島是中國北方最大的漁村,同靠海吃海的先輩一樣,父親也是一個不憚辛勞的打魚人。風里來,浪里去,勞形苦心數十載,到頭來,堆在甲板上的除了貧窮還是貧窮,致富的希望全都從那只破漁網里漏了出去。正是因為對父親的辛勞感同身受,天性善良的張茹文對流落他鄉的船員們生出隱隱憐憫。這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愛的芬芳,就像暮春時節山坡上那一樹樹繁茂的槐花一樣,香氣淡淡的,很樸素,也很溫馨。于是,小雜貨店就變成一個溫暖的港灣,老板娘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分明就是令人欣慰的感情泊位。一來二去,小店就成了船員之家,每次出海歸來,南腔北調的漢子們都會在這里拂去一身風塵,要么泡上一壺清茶,天南地北侃侃大山;要么捧上一包瓜子津津有味地看會兒電視;碰上老板娘改善生活,他們便咂著嘴巴圍上去,笑逐顏開地打打牙祭。尤其那個小小的針線包每每勾起船員們甘甜的回憶,看到張茹文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為他們縫補衣衫,念過幾天書的船員便會聽到唐朝詩人的畫外音: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當張茹文把補好的衣物遞到船員手中時,不善表達的男人便嘿嘿一笑,然后,結結實實吐出一句話:謝謝大姨。人的感情變化是很奇妙的,對于船員們來說,生活中有了這樣一位大姨,他們會因為她的每一次微笑而感到世界光明燦爛,對于張茹文而言,“大姨”的稱謂則讓她產生一種非語言能夠形容的幸福感,真的,她的心里那個美呀!
那天,來自臨沂的張孝國和張月臣來店里置辦東西。一番盤點過后,年屆三十的張孝國笑嘻嘻地開口了:“大姨,這幾年你一直照顧我們,大伙都說真是碰上好人了。”旁邊的張月臣接過話茬:“昨天晚上,幾個老鄉嘮嗑的時候還說,一定要好好謝謝大姨。”“咳,什么謝不謝的。”張茹文擺擺手“誰跟誰呀!”話雖這么說,臉上卻是喜滋滋的。張孝國跟同伴對了個眼神,又笑嘻嘻地開口了:“大姨,我倆今天來,還有件事情想麻煩你。”“么事?”“船上就那么點地方,錢沒處藏沒處掖的。”張茹文不解地問:“你的意思是……”“我們想,能不能先把錢擱到你這兒。”張茹文一愣,還沒等她想明白,在一旁整理貨物的丈夫搶先擋了駕:“這事恐怕不太合適,先不說擔不擔責任,萬一出了差錯,對你們對大姨都不好,你說是吧?”張茹文點點頭:“你大叔說得對,我不是怕幫忙,我是怕……”話未說完,張月臣搶過話頭:“來的路上,我和孝國哥合計說,大姨肯定能幫這個忙。”張孝國趕緊附和:“就是,就是。大姨的為人誰不知道呀!”張茹文額頭的皺紋明顯聚攏起來,她牙疼似地嘶了一聲,輕輕咕噥道:“這件事,我看……還是算了吧。”兩位船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照不宣地拎過小馬扎,往那兒一坐,張孝國點上一支煙,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說:“大姨要是不答應,我們倆就不走了。”張茹文并未接茬,心里話,隨他去吧,坐夠了就走了。沒承想,過了半個時辰,她發現,兩人竟然垂著頭,耷拉著眼皮,一動不動,老僧入定似地。張茹文笑著搖了搖頭,“行了,行了,把錢給我吧。”雖說時隔多年,她依然清楚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她找來一個筆記本,先是一筆一劃登記造冊,然后,把款項分別裝入信封,再用一條舊毛巾卷成一個小小的包裹。攥著這特殊的物件,張茹文目光游移,神情也變得有些忐忑,那情形,仿佛一名恪盡職守的地下交通員絞盡腦汁地藏匿一份性命攸關的花名冊。她覺得,小店前門臉人來人往,藏哪兒心里都不踏實,猶豫了一會兒,閃身進了里間,左顧右盼之后,目光終于在一雙積壓多年的舊水靴上定住了。對,就它了。她把毛巾小心翼翼地塞進靴里,又把水靴壓在一摞雜物底下,心想,萬一發生不測,小偷恐怕也不會想到舊水靴里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吧。看到妻子攬下這傷腦筋的差事,丈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嘁,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喊你兩聲大姨,你就找不著北了。你呀,管么都好,就是耳朵根子太軟,聽不得別人說兩句好話。”
沒錯,丈夫說的一點不假,當初如果不是因為耳朵根子軟,這小店的老板娘早換成別的女人了。采訪中,張茹文告訴我,小店的前身是當地船廠開辦的一家小門市,由于經營者不盡心力,小店漸漸淪為一塊雞肋,扔了吧,廠領導覺得可惜,不扔吧又覺得是個累贅,掂量來掂量去,分管廠長找到張茹文,“大姐,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么事?”“廠里那個小賣部你接了吧。”“我?不,不……”張茹文趕忙推辭“我可干不了這個。”“你聽我說,大姐,這件事我們是認真研究過的。姐夫是干商業的,有經驗嘛。”張茹文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他干的活和你說的是兩碼事,再說,就算他有經驗,也沒有時間操持店里的事,你說是吧?”廠領導不緊不慢地解釋說:“所以嘛,想請你接手。研究的時候我們幾個都說,你接手大伙最放心,你的為人誰不知道呀!”這句話太重要也太關鍵了,就像中醫點穴一樣產生了立竿見影的神奇效果,只見張茹文眨眨眼,猶猶豫豫地說:“這件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晚上和老頭子和計一下。”那一晚,張茹文睡得很不踏實,以前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是啊,廠領導最后那句話讓她動了心思,也正是因為這句話,故事的走向完全改變了。
記得是2005年吧,大魚島的遠洋漁輪招募船員,打工仔們受薪酬誘惑紛紛報名,準備到外面闖一闖。他們告訴張茹文,下次見面至少也要半年以后了。出發前兩天,船員們又嘻嘻哈哈涌進小店,置辦完物品后,一個三十多歲的船員突然開口了:“大姨,哥幾個想再請你幫個忙,把我們每個月的工資代領一下。”旁邊一位船員趕忙解釋:“工資如果不能及時去領,公司就會打白條,我們害怕時間長了要起來就麻煩了。”看到張茹文沉吟不語,船員們七嘴八舌地夸上了:“誰不知道大姨心眼好?這回就再幫幫我們吧。”“是啊,好人有好報,大姨對我們的好處,大伙都在心里記著呢。”張茹文的眼里掠過一縷不易覺察的笑影,微微蹙著眉頭松開了。幾分鐘后,船員們踏實的腳步聲遠去了,不知為什么,落在后面的高豐文又踅了回來,下半截身子閃進屋子,上半截身子還擰在屋外。只見他嘴唇翕動了兩下,似乎想說點什么。“咋又回來了?”張茹文笑著招呼了一聲“有事啊?”小高費勁地咽了下唾沫,開口了:“大姨呀,我也想和他們一樣把錢存到你這兒。”張茹文一愣,余波蕩漾的笑影頓時僵住了。稍一沉吟,婉言回絕道:“算了,小高,人多了我也顧不過來,你還是自個保管吧.”話音剛落,小高象遭了霜打的茄子,篶了。他愣愣地望著張茹文,懵懂之際,根本想不到拒絕的背后還有其他說法。實際上,在張茹文的印象里,小高對錢看得很重,在日常開銷上是個極吝嗇的角兒。每次來店里,總是光看不賣,就像免費到景點游覽似地。有船員私下告訴張茹文,為了省錢,小高連工作手套都不舍得買,專揀工友扔掉的窮對付。不難看出,在小高的腦海里,花錢是一個極為排斥的概念,也就是說,錢到了他手里,只有加法沒有減法,倘若替他保管錢物,一旦有個閃失,就羅嗦了。悶了好一會兒,小高又吭吭哧哧開口了:“大姨,還是放你這里吧,擱船上老丟。”或許是那可憐兮兮的樣子觸動了張茹文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略一思忖,終于松口了:“擱我這兒你放心?”“放心,真的放心。”小高忙不迭地點頭,小雞啄米似地。“好,放心你就拿出來吧。”“哎,哎……”小高歡喜地應著,左一把右一把地摸起了口袋,轉眼功夫,柜臺上出現了一片皺巴巴的、散著腥臭味的小紙團,有十元的,有五元的,還有一毛的……給人的感覺,如同一堆臭魚爛蝦攤在那兒。“看你,咋還這么個弄法?”張茹文嗔怪道,正說著,有顧客來了。張茹文趕忙放下這頭照應那邊,忙完了,抬頭一看,小高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她追出小店,沖尚未走遠的背影喊:“小高呀,你回來。”小伙子停下腳步,疑惑地問:“什么事,大姨?”“你這是多少錢?”“不知道,我沒數。”張茹文不高興了:“你這是弄的什么事?嗯?亂七八糟地放下就走,連個準數也沒有,這個弄法,你相信我,我還不相信你呢!”看到小伙還沒反應過來,她氣哼哼地補上一句“回來,自己把錢數清了,多少錢咱倆當面點好,我給你清清楚楚記下來。”小高急火火地回應道:“你弄吧,大姨,我還急著出海,我相信你。”張茹文不依不饒:“相信我也不行,你要想把錢存我這兒,咱倆必須當面說明白。”看到張茹文執意堅持,小伙子只好乖乖返回店里,又過了一會兒,統共一千多塊錢的票子按照張茹文的要求整整齊齊碼好了。
幾天后,遠洋船隊出發了。從此,張保管又多出一項職責——出納。每逢發工資的日子,她都會顛顛地跑到公司財務科領回船員們的工資,然后,帶上老花鏡,仔仔細細地完成例行的功課。看上去,每一個動作都那么認真、嚴謹,一絲不茍,給人一種母親呵護嬰兒般的感覺。當全部信封收好后,她便開始了新的守候,這是她與船員們的一個約定,也是她對誠信的一個承諾。是的,不管船員們走多遠,也不管他們走到哪兒,那一只只藏在角落里的信封就像一條長長的絲線牽著她,她知道,說不定那一天,他們就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日子久了,那條無形的絲線就變成了牽掛。有時候,她會突然接到船員打來的長途:“大姨呀,又得麻煩你了。你記個地址,給我媳婦寄五百塊錢。”“大姨呀,趕緊幫我寄八百塊錢,我爹住院等著用呢!”張茹文邊記錄邊應承:”好,我現在就去辦,放心吧。”
就這樣,歲月之船緩緩駛過一個個平淡的日子,隨后幾年,由于生活變動,船員們先后離開了。掂著最后一個信封,張茹文不由得犯了嘀咕:不會是把存錢的事忘了吧?六千多塊,可不是個小數啊。她輕輕地搖搖頭,小高呀小高,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轉念一想,不行,不能就這么干等著,必須找到那個家伙,不然的話,心里老不素靜。抱著一線希望,她拜托濰坊的朋友在當地晚報上刊出一條尋人啟事。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苦苦等了個把月,一點反饋也沒有。她明白,先前的希望就像天空飛過的一只鳥兒,沒等你看清模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隨后,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又通過公安網進行查詢,一番努力后,依然毫無結果。聽說張茹文為找人的事犯愁,有朋友戲謔道:“人家都不著急,你上的哪門子火呀!大不了權當你這幾年的保管費吧。”“那可不行,”張茹文當場較真“做人得說話算數,怎么可以不講信用呢?”
有時候,照亮誠信的光源就是憂愁。
在隨后的幾年里,她的腦袋變成一片喧鬧的樹林,尋覓小高的念頭鳥雀般嘰嘰喳喳熙攘著,不斷淤積的焦慮就像一扇門板結結實實擋在面前,她卻始終找不到開門的鑰匙。在焦慮的侵蝕下,睡眠開始變質。和前幾天一樣,今晚睡得仍不踏實。朦朧中,她發現自己又在店里忙碌,忽然,那個熟悉的身影閃進屋來,她興奮地喊了一嗓子,霎那間,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如同科幻電影中的場面一樣,小高的身影猝然消失,她一下驚醒了。夜深人靜,窗臺上鋪著一層青白色的月光,昏暗中,她翻了個身,接著,一撩被子坐起來,披衣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外屋。隨后,她打開電腦,在自己的QQ日記里敲出一行題目——尋找遠方的兄弟。說到學電腦,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那年,村里舉辦電腦培訓班,已經62歲的張茹文也興致勃勃地報了名。第一次核對名單時,中年教師頗感驚訝,因為,在他的培訓生涯中,張茹文是年齡最大的學生。看到妻子心血來潮,丈夫調侃道:“你才喝了幾年墨水?就那點底子還想學電腦?咳,想一出是一出。”就連上幼兒園的小孫子也對她的前途表示懷疑:“奶奶,你連o和e然都分不清,還學電腦呢?嘻嘻……然而,慢慢地,家人發現,電腦前的張茹文同學居然表現得越來越自信了……
萬籟俱寂,敲擊鍵盤的細微聲響清晰可聞,在日記里,張茹文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傾訴了多年的相思之苦。當她揉著困倦的眼睛敲出最后的句號時,一縷晨曦已經悄悄走進小屋,新一天的守望又開始了。時隔一天,一位網友打來電話:“大姐,你在日記里說的事是真的?”“是呀,為這事兒我都快愁死了。”“那你為啥不發個微博?”“啥叫微博?我從來沒擺弄過。”網友也是古道熱腸“我替你轉發一下吧。”
一天上午,她正在家里服侍抱病臥床的老母親,值守小店的丈夫打來電話:“你趕緊過來吧,來了一幫記者,要采訪你呢。”她慌里慌張跑過去,一進門,記者們“呼啦”一下圍上來,攝影機、照相機、錄音機,各種長槍短跑齊刷刷地對準了她,頭一次經歷如此陣仗,張茹文有些發懵,甚至于手足無措。面對記者的提問,她覺得喉嚨發緊,舌頭也不像平日那么利索了。得益于當地和省級多家新聞媒體的新聞報道,令人興奮的反饋信息很快出現了。一天,有位報社記者打來電話:“張大姨,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小高找到了。”“哎呀,太好了!張茹文顯得急不可待,“我怎么和他聯系?”記者善解人意:”我現在就讓他給你打電話。”不一會兒,手機響了。”小高嗎?”她笑了,“哎呀,可找到你了。這幾年你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跑哪去了?!”聽著話筒那端的解釋,張茹文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不對呀,小高哪是這個聲音?還有,說話咋變得這么響亮了?女人的直覺就是證據,她試探著問:“小高呀,你還記得大叔姓什么?”對方支支吾吾:“大叔?……忘了”“你到國外哪個地方打魚還記得吧?”“打魚?”對方一時語塞。貼在耳邊的手機抖了一下,她聽到胸口“噗”地一聲,緊接著,看見一束藍幽幽的火苗從心底竄上來。“孩子,年輕輕的,學點好吧。”沒容對方狡辯,“叭”地把電話掛斷了。
一個荒誕的插曲過后,延宕已久的劇情終于出現柳暗花明的戲劇效果。
2014年臘月26,失聯已久的高豐文突然出現了。
那天上午,張茹文正在廚房炸魚,兒子一陣風似地從外面卷進來:“媽,高豐文來了。”“真的?”張茹文愣愣地望著兒子,仿佛耳朵出現了幻覺。“真的,好幾個記者跟著他,正往咱家來呢。”張茹文扔下鍋鏟,挓挲著兩手跑出去,跟隨歡快的腳步,腰間的圍裙也飄蕩起歡快的韻律。剛拐上村街,那個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簾。她笑了,聲音也笑了:“小高啊——”她扯著嗓子大聲招呼,喜悅的聲音如同寒風里的臘梅忘情地舒展著。是啊,為了今天的綻放,她等啊等,等了整整七年,如今,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執拗守望終于在激動人心的一刻收獲了圓滿結果。對面,小高也加快腳步迎上來,轉眼間,兩雙手緊緊握到一起。張茹文發現,幾年不見,小高的臉上又多了幾分滄桑,從頭到腳灰蒙蒙的,如同一件被時間收藏的古董,渾身散發著一股隱約的霉味。小高說,前些年他先是去了濰坊,后來又去了山西。三天前,有位鄰居拿著一份齊魯晚報找到家里,看到相關報道和張茹文的照片,這才如夢方醒:哎呀,還有錢存在大姨那兒!咋還忘了?!聽著小高的訴說,張茹文悄悄摸起了眼淚,看到她難過的樣子,小高慌了,“大姨,都怨我……是我不好……”張茹文聲音幽幽地說:“七年了,小高,大姨找了你整整七年,今天見了面,大姨的心事總算了了。”面對溫馨一幕,記者和鄉親們感慨不已。是啊,現如今,生活和從前大不一樣了,無論家里家外,滿眼盡是花花綠綠,每個人都擁有了許多新鮮玩意兒。可是,不經意間,許多人卻把那個叫做“誠信”的傳家寶物弄丟了。
第二天,傍晌時分,小高突然打來電話:“大姨,和你說一聲,我已經走了。”“走了?我還給你準備了好多過年的東西呢!”張茹文火刺刺地埋怨道“你這孩子,走了怎么不和我告個別?”小高趕忙解釋:“我是怕再給你添麻煩,所以……”張茹文截斷話頭,氣咻咻地說:“不是大姨批評你,小高,你做得真是不對,你太不懂禮貌了!”話筒那端,小高底氣不足地囁嚅著:“大姨……你別生氣……”“我能不生氣嗎?你和我說實話,你現在走到哪了?”小高支吾了兩聲,終于道出實情“還有半個小時,車就開了。”張茹文一聽,拎起兩袋干魚和一袋土特產就往外跑,忙亂中,那包鼓鼓囊囊的食品被遺漏了。等她氣喘吁吁地找到那輛長途大巴時,發動機已經發出急促的轟鳴,在乘務員的催促聲中,她把手中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進小高懷里。車輪啟動了,隔著車窗,小高可著勁地朝張茹文揮手,張茹文發現,這個木訥的男人嘴角微微翕動,眼里有光點閃閃爍爍,像是打碎了一塊玻璃。這一刻,小伙子或許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座城市懷有無法言說的愛,而這種愛,源于一窗之隔正在使勁招手的女人。
2014年12月2日,中央文明辦在河北邯鄲舉行全國道德模范與身邊好人現場交流會。期間,月度《中國好人榜》隆重揭曉,張茹文懷著激動的心情走進“誠實守信好人”的隊列方陣,并榮登《中國文明網》“好人365”專欄第84期封面人物。
采訪時,張茹文談起了與小高相聚后的那個春節,她說,從小到大,這是我過得最舒心的一個春節,船員們天南海北打來電話,拜年,問好,大姨長大姨短的,我的心里真熨貼。說著,臉上掠過一抹溫暖的笑影,隨之,眸子里也泛起了生動的漣漪。“這輩子我都忘不了,真的,那種感覺真好啊!”
好人楊正權
他忐忑不安地走出門診大廳,遲疑了一會兒,掏出手機撥通了妻子的電話。“樹梅,我剛從醫院出來,大夫不告訴我檢查結果,他讓你趕緊來一下。”天擦黑的時候,妻子從醫院回來了。“沒事,老頭子,”她云淡風輕地說:“我早就說過,你這老胃病光吃“斯達舒”不行,這回咱就聽醫生的話,干脆挨一刀算了。”妻子的笑容讓他頓感釋然,始終懸著的心終于有了著落。他信任妻子,就像妻子信任他一樣,同甘共苦二十載,彼此間的信賴感不僅成為一種生活習慣,也成了一種心靈默契。這,大概就是婚姻的魅力所在罷。的確,一個溫馨的家庭不就是一用信任搭建的遮風避雨的永久性建筑么?!毫無疑問,它的根基植于愛,正由于此,有時候,善意的謊言也是愛的一種特殊表達。十七年前,做丈夫的也曾瞞下一個天大的秘密,現如今,故事的規定情景已然反轉,夫妻倆的角色也合乎邏輯地悄然互換了。
楊正權是安徽六安人,1972年,他光榮入伍來到威海警備區。由于表現出色,很快被確定為干部培養對象。正當春風得意之際,突然來了百萬大裁軍,沒等他醒過神來,那套近在咫尺的干部服已經徹底消失了。按規定,戰士復原哪來哪去,好在部隊領導珍惜人才破格以對,于是,威海市遠遙村便出現了一位操著南方口音的支部書記。看到楊正權是個形影相吊的單身漢,熱心的當地領導便張羅著進行拉郎配。那時候,有著陽光一樣膚色的漁家女在楊支書的目光里亭亭玉立,全然一株稀世珊瑚的模樣。印象最深的是姑娘的笑,一開口,從骨子里透出的潑辣勁兒便隨著一抹淺淺的潮紅漾滿臉頰。事后他才知道,妻子王樹梅起初說啥也不同意。初次見面,姑娘發現,年輕的村支書竟是個容易害羞的家伙,說起話來音不高,調子也軟,呢呢喃喃,聽不懂在絮叨些什么。后來,架不住領導們一再攛掇,姑娘心軟了。
歷史上,孫家疃是當地出了名的貧困村,盡管守著金山銀灘,可老百姓的日子一直像他們的臉色一樣憔悴。一上任,新書記的做法就令人耳目一新。他果斷摒棄先前所謂以糧為綱的片面做法,力倡農副并舉。漸漸地,人們發現,干癟的錢包鼓了,陰郁的臉色晴了,貧困村的帽子摘了。如此顯著的變化,公社領導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于是,一紙調令,楊支書就成了瀕臨倒閉的社辦塑料廠的新任掌門人。因為設備陳舊,工藝落后,該廠生產的塑料玩具和塑料袋大量積壓,沒的說,當務之急就是千方百計賣掉滯銷的產品。為了扭轉危局,楊正權決定親自出馬,履新未幾,他便拎起洗得發白的軍用挎包匆匆上路了。
天道酬勤。
山南海北跑下來,廠里的庫存不但明顯減少,而且,楊廠長還出人意料地把新訂單帶回了家。不料,大喜傷心。就在他再度外出的時候,廠里的伙計們為了趕工期,竟隨意縮減生產流程,甚至摻雜使假,結果,客戶一怒之下全部退貨,資金鏈“咔嚓”一聲斷裂了。望著堆積如山的廢品,楊正權欲哭無淚。怪誰呢?誠信缺失就是萬劫不復的滑鐵盧,報應啊!
看上去,他楊廠長的遭遇只是個案,實際上,其內心的疚痛卻折射出全民族的尷尬。事實上,我們對于財富的追逐從一開始似乎就是一個悖論,君不見,當橫流的物欲在燈紅酒綠的街頭涌動,當琳瑯滿目的物品擠滿了商場和住宅的全部空間,此時,我們的良心已經被擠到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更糟糕的是,現在已經很難看清良心的確切模樣,因為,它已經蓬頭垢面,渾身上下被厚厚的銅銹蒙住了。流弊所及,導致我們建設美好家園的夢想支離破碎,于是,我們開始懷念從前的干凈模樣,進而逐漸領悟,道德支撐在我們面對這個混沌世界時,始終發揮引領方向的核心作用,而誠信則是立德之本。
那些日子,楊正權陷入了自責的漩渦中。幾欲掙扎脫困,卻礙于現實掣肘,不久,心灰意冷的新廠長做出驚人之舉,他背著企業欠下的九萬元債務辭職了。了解內情的朋友頗為不解:“人家當廠長的都是裝滿了腰包又帶走了原先的客戶,你倒好,兩手空空,啥也沒撈著,既然另起爐灶跑單幫,為啥沒事找事,非要背上廠里的債務呢?”楊正權回答說:“我成天價跟工人們強調要講信用,如果甩下債務拍拍屁股走了,大伙會怎么看我?我是個黨員,這么做不是給黨抹黑嘛。”憑著女人的知覺,妻子王樹梅發現一簇迷離的陰影在丈夫的眼里時隱時現,她無法想象那陰影究竟遮蔽了什么。倘若設身處地,旁觀者就不難理解楊正權當時的復雜心情,對于一個剛及溫飽的家庭來說,1984年的9萬元債務是一個多么沉重的包袱啊!起初,楊正權想對妻子道出實情,可是又不愿讓妻子擔驚受怕,思量再三,一聲唏噓,算了。
轉眼間,三年過去了。
某日閑聊時,一位朋友無意中感嘆老楊剛剛還完欠款,王書梅頓時呆若木雞,好像被可怕的咒語施了魔法。晚飯吃到一半,她的詰問就像一塊滾落的山石從半空里徑直砸下來。“老楊,那九萬塊錢是怎么回事?”丈夫一怔,尷尬地咧咧嘴,一雙受了驚嚇的眸子慢慢擠滿了歉意。“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你把我當什么人了?最起碼,你得和我說一聲吧!”正說著,她發現丈夫的臉色有點不對勁兒,緊接著,丈夫抬手抵住胃部,喉嚨里冒出咝咝啦啦的聲音。“又疼啦?”“沒事……”說著,他欠起身,從旁邊的抽屜里翻出一個藥瓶。“又是斯達舒,吃了六七年了,見好嗎?什么狗屁胃藥!”丈夫嗔怪地瞅了妻子一眼:“你這不是不講理嘛?”
好在吉人天佑,手術進行得很順利。
讓醫護人員頗感驚訝的是,一個普通的個體戶,動了一個普通的手術,居然驚動了那么多人。你瞧,有退位的市、區領導和現任領導,有工商、稅務的干部,還有敬老院的工作人員和學校的師生代表以及各類商家的大小老板,更多的,則是一些看來生活并不富裕的下崗職工。短短幾天,病房里就堆滿了花籃、果籃和各種各樣的滋補品。這罕見的一幕讓醫護人員大惑不解,憑心而論,古往今來人們對于商家的印象大多趨于負面,即使商人偶行善事,也總是遭受各種無端揣測。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鑒于圣人之言,無商不奸的結論也就不容置疑。很快,醫護人員便從眾人的口碑里找到答案,原來,這個其貌不揚的個體戶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用大伙的話說,楊老板不僅是一個值得敬佩的商人,更是一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人。對于上述情節,筆者也感到納悶,自古以來,商家便有兩句俚語,一句叫做無利不起早,另一句叫做,舌頭打個滾兒,賺錢不虧本。那么,既然在商言商,他楊老板究竟是怎樣的做派呢?
采訪中,筆者了解到,剛辭職那會兒,夫婦倆在老城區開了一間巴掌大小的雜貨店。除了組織貨源、保障供應,老楊還瞅著空子東跑西顛想盡辦法聯系其他生意。妻子王樹梅一邊照看小店,一邊沒白沒黑地幫人家刷洗被污染的塑料用品,多少掙點辛苦錢以補貼家用。
三年后,商鋪羅列的步行街上出現了一家專營干海鮮的小商店。那一年,恰逢威海升格地級市,楊正權有感于此,小門臉也有了自己的招牌:慶威水產購銷部。在名片上,他特意印上這樣一句話——好人好參,誠實守信。他用這樣的方式廣而告之,隨著時間的推移,消費者看到了一個商業社會中最寶貴的道德樣本。當名片上的表述物化為一個個真實細節,那句醒目的座右銘就變得那么親切、那么溫馨、那么富于人情味了。
一天,楊正權從外面回來,發現準備退貨的一箱劣質海米已經開封,并且少了一公斤,一問才知道,一位濟南的游客剛才買了十袋海米,因為急于趕車,打包時不斷催促,結果,不知情的店員把貨拿錯了。楊正權二話不說,拎起兩袋高檔海米,拉著女員工就往外跑,等滿身大汗的楊老板找到那位顧客時,長途大巴已經發動了。如此誠信之舉讓全車旅客大為贊賞,是啊,小城固然美輪美奐,不過,道德高尚的威海人才是最美的風景。
己卯年盛夏,一天下午,楊正權冒雨而歸,無意中發現店鋪外的屋檐下擱著一個紙箱子。誰放在這兒的?他環顧四周,視線中,雨線如織行人匿跡。干脆,先搬到店里。他想,說不定過會兒主人就回來找呢!進屋后打開箱子一看,整整二十盒干貝。“噢,我想起來了,這肯定是那幫淄博游客落下的。”妻子王樹梅回憶道,“他們開著一輛白色的面包車,樣樣數數買了不少,統共好幾千吧。”“記不記得他們的車牌號?”王樹梅搖搖頭:“沒看清,車開不進來,只能停在路口那兒。”楊正權趕緊撥通114,查詢雙島和江家寨兩處收費站的電話,他知道,游客返淄兩條干道是必經之路。在電話中,他說明事情來由并留下自己的聯系電話,并懇請收費站的同志留意那輛白色面包車,以便盡快找到失主。等了大約30分鐘,仍然沒有一點動靜,楊正權再次電話詢問,收費站答復說,十幾分鐘前白色面包車已抵達收費口,不知什么緣故,得知有關情況后,對方依然開車走了。楊正權一聽,急了,趕忙查詢煙臺收費站的電話。就在這時,店里的座機響了,在電話里,失主先是表達謝意爾后告知,因急事返程,遺失的貨物不要了。按理說,有了失主這句話,那一箱干貝就如同天上掉下個大餡餅,結結實實地砸到他楊老板的腦殼上。假如換成別人,那滋味肯定妙不可言。他倒好,偏偏一根筋,追著人家詢問地址啦、聯系方式啦,并且保證立即辦理快件,給對方寄回去。失主深受感動,道謝之余又嘖嘖稱贊,好人,真是遇到好人啦。
1998年深秋,供貨商叢獻滋突遭意外,一場大火將家產焚毀過半,更讓他煩心的是,抽屜里的賬本也付之一炬,其中就包括楊正權簽了字的一沓子貨款單。他絞盡腦汁,憑著記憶理出了三萬多元的送貨明細,然后忐忑不安地撥通了楊正權的電話。得知對方的情況后,楊正權忙不迭地安慰他:“沒事,供貨單我這有底子,我馬上查,你明天過來提款就是了。”叢獻滋萬萬沒有想到,楊正權核實的數字竟比他憑記憶整理的款項多出了一萬八千元。看到楊正權把碼得整整齊齊的貨款推到自己面前,叢獻滋不由地兩腿一軟,他要跪謝,他要磕頭,此時此刻,不這樣做實在無法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啊。楊正權眼急手快,一把架住他:“使不得,千萬使不得。”說著,誠懇一笑,“咱哥倆誰跟誰呀。”
隨著市場競爭日趨激烈,步行街上的許多店鋪幾易其主。一些當事人由衷感嘆,這生意真是越來越難做了。然而,楊正權的情況恰好相反,他的生意不僅越做越大,而且越做越紅火。很顯然,這是一個令人信服的成功范例,當事人用經商濟世的道德實踐揭示了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致富秘籍——在百舸爭流的市場上,誠信比聰明更重要,道德,是商人最高的經營智慧。
或許是劫數未了,胃大部切除手術留下腸黏連的后遺癥。一天夜里,他突發腸梗阻,由于醫生救治疏失,導致腸道大面積缺血壞死,沒辦法,近兩米的小腸被迫切除了。得知他二次手術的消息,環翠區十二中學侯家分校的孩子們從幾十里外的泊于鎮趕來了。看到他們的名譽校長被病魔折磨得形同枯槁,孩子們心痛不已,嚶嚶地哭了。侯家分校是1974年在當地一處山坡上建成的。隨著學生人數逐年增多,加之旱象頻發,師生的日常用水變得難以為繼。得知此情后,楊正權立即捐助八千元開掘一眼機井。孩子們記得很清楚,去年教師節前,學校給楊正權寄去一張大紅喜報,由他捐助的那口機泵井出水了。在隆重的剪彩儀式上,楊正權笑意吟吟,神采煥發,昨日的豐盈同眼前的憔悴簡直天壤之別。按照校方的安排,名譽校長當然是慶功宴的主角,可等到眾賓客落座后,楊正權卻不見了。情急之下,校長劉昌良撥通了他的手機,電話中傳來楊正權透著歉意的聲音:“不好意思,我已經到市里了,我不能喝酒,待在那里怕掃大伙的興啊。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和大伙一起樂呵樂呵吧。”看到劉校長悵然若失,在場的記者似乎意識到什么,交談中,劉校長感慨地說:“楊經理從九九年起,每年都拿出五千元資助十名特困生,看到學校沒有電腦,沒法開設微機課,他一次性捐助三萬多元購進十多臺電腦,幫助我們解決了這個老大難問題。他給學校做了這么多事情,從來沒吃過學校一頓飯,原本想借這個機會表達一下我們的謝意,可是,咳……”他遺憾地搖搖頭,接著,自語似地喃喃道,“好人,真是個好人呀。”
一個偶然的機會,楊正權從媒體的一則報道中看到張村鎮郭秀珍一家的生活困境——丈夫因病去世,留下一個罹患腦癱的女兒和正在上學的兒子。生活的重擔全都壓了在郭秀珍羸弱的肩上,孤寂無助的女人只能靠苦苦勞作勉力支撐。第二天,楊正權便驅車來到鎮上,見到郭秀珍時他的眼睛濕潤了。常年的勞累,讓40出頭的女人過早衰老,看上去,分明一個飽經風霜的老太太,弓著腰,一臉愁容,滿頭白發。楊正權一陣辛酸,這些年她都是怎么過的呀?他默默地打開挎包,拿出一個紙袋塞到她手里。郭秀珍打開一看,頓時愣住了,兩萬塊錢,天那,不是做夢吧?她望望手里的紙袋,又望望楊正權,干燥的眸子里忽地溢滿晶瑩的淚花。這些年,那些熟悉的人從未認真地關心過她的家庭,而現在,這個陌生的男人竟以這樣的方式走進了自己的生活。一時間,郭秀珍百感交集,淚如雨下。楊正權趕緊安慰說:“別難過,以后有什么問題我們一起解決,你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孩子們還指望著你呢,你可要好好保重啊。”從那以后,楊正權就成了他們家的常客,每年都會送來一兩萬元,幫她購買和面機、整修房子,還幫扶她開了個小商店,并且資助她的兒子直到大學畢業。因為找不到工作,孩子又向楊正權求助,他找到一家建設集團,希望給孩子謀個職位,可人事部經理直搖頭,我們本來就超員了,再說,企業現在也不景氣,不瞞你說,這幾天正打算裁人呢。楊正權仍不死心,又找到公司老總,聽了他的講述,老總被打動了。
生意做大了,手頭也寬裕了,楊正權把目光投向位于市內黃金地段的威勝大廈。他一次性投資數百萬元,在大廈預定了六個店面總計二百多平米。2000年春節過后,店鋪剛交付使用,一位韓國客商便找上門來,開口就給出了一年26萬元的租金。說實話,按照當時的行情,韓國人出手還是蠻大方的。可是,好說歹說楊正權也沒答應,別人以為是待價而沽,沒想到,第二天楊正權便打出招租廣告,其中有一行說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非下崗職工免談。后來,一位承租店鋪的下崗職工告訴記者,楊正權對他們的租金實行優惠,僅此一項,老楊每年的收入少說也要減少十萬多元。
古語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時間長了,坊間對于好人的褒揚引起了當地媒體的關注。匯總諸多情節,記者們得出這樣的印象,楊正權好像不是生活在當今時代里的精明商人,倒更像是電視劇和小說里虛構的正面人物。于是,媒體人生出這樣的疑問,如果楊正權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高尚,那么,是什么原因成就了他的優秀品質?為了尋求答案,2002年3月,探訪組一行四人遠赴安徽,到楊正權的老家一探究竟。
那天,細雨霏霏,鄉親們一大早就扯起歡迎的橫幅冒雨等候。見面寒暄過后,記者在村民的簇擁下踏上了通往楊正權母親家的小路。原本40分鐘的路程,因為下雨泥濘,一行人整整走了一個小時。村長告訴記者,就是因為村里不能通車,去年,大伙辛辛苦苦種植的大棚青椒沒有及時運出,結果,眼巴巴地看著近八萬元的收入打了水漂。為了改變這個狀況,楊正權捐款五萬元專門用于修建村路,再過兩個月就能通車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記者根本無法相信,不遠處那棟低矮破舊的土坯房里,住著楊正權年近九旬的老母親。老屋是半個世紀前修建的,由于年久失修,屋門腐蝕斑斑,墻坯裂痕參差,墻根處,一片片苔蘚散發著歷經無數風雨后的陳腐氣味。屋里,除了一張老掉牙的破桌子,幾只竹編的小板凳和一架舊木床別無什物,已經癱瘓的老母親默默地躺在床上,讓人想起堅守上甘嶺的志愿軍。此前,記者一直以為,仰仗身家千萬的兒子,老母親肯定是村子里生活最體面的人。然而,眼前的情景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愕然之際,詰問脫口而出:楊正權不是個孝子嘛?他對素不相識的人都能慷慨解囊,為什么讓自己的老母親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老人的回答解開了記者的困惑,原來,他曾對母親說,這輩子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父親沒能看見兒子打拼的成果,沒能享受一天富裕后的舒適。因此,他幾次提出要給母親蓋個好房子,老人理解兒子的孝心,卻拒絕了他的心意,她說,自己都一大把年紀了,用不著那么破費。可能的話,就幫幫兄弟姐妹和親戚們吧。
聽村里老人講,楊正權是個苦命娃,五歲那年,父親撇下七個孩子撒手人寰,從此,失去頂梁柱的老屋里只剩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在楊正權兒時的記憶里,最難捱的滋味就是餓,那種近乎虛脫的燒灼感,影子似地一天到晚糾纏著他,也折磨著他。那時,他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吃飽飯,不在乎孬好,只要放開肚皮吃飽就足夠了。一次,年關將近,鄰村的殺豬匠又來了。臨近中午,門外飄來一股誘人的香味,他身不由己地循著香味朝殺了豬的那戶人家走去。剛到近前,就見殺豬匠打著飽嗝從門里走出來,一把劃來劃去的殺豬刀寒光閃爍,小正權傻傻地望著那個背影一動不動,丟了魂似的。回到家,他突然對母親冒出一句話:“我長大了學殺豬去。”母親莫名其妙,她哪里知道,那把殺豬刀對兒子的啟蒙到底有多么深刻。
心理學家說,十二、十三歲的年齡段是一個人世界觀形成的關鍵時期。對楊正權而言,正是在這個重要的人生節點上,一個英模人物的突然出現把他的人生目標完全改變了。雷鋒,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人,因為愛的映照,原本平凡的血肉之軀卻由里而外煥發出神性的光輝。愛之境界令他怦然心動,翠生生的身體里一個新的生命被喚醒了。
1970年,青年楊正權被評為六安地區“學雷鋒見行動先進個人”,并且在地區表彰大會上做了典型發言。時隔多年,報告會上都講了些什么,他大多淡忘了。但有一句讓他體味并踐行了數十年的雷鋒名言卻從未忘記——“自己活著,就是為了使別人活得更美好”,他甚至清楚記得,這句話出自《雷鋒日記》第57頁。
參軍后,楊正權從六安老家來到威海,從此,故鄉的山山水水和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就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牽掛。1992年,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了南方數省。看到電視新聞里故鄉變成一片澤國,楊正權坐不住了。那一夜,他輾轉難眠,一合眼就想起了楊家老宅,想起了當年屋漏如注的那個瑟瑟雨夜。第二天,他一筆匯出了十萬元。接下來的幾天,夫妻倆瞪大眼睛盯著電視屏幕,家鄉村社浸著水,遠方游子揪著心吶。牽掛,真是一種難言的煎熬,終于忍不住了,他和妻子連貸加借,急火火湊了三十萬元現金,夫婦倆毅然踏上了南行的列車。很快,三十萬元賑災款便登錄有關部門的花名冊。其中,十萬元捐給當地鎮政府,幫助災民進行自救;二十萬元捐給村委會,及時為受災最重的六個特困戶翻蓋新房,使其得到妥善安置。
2000年回家時,楊正權聽說淠東鄉小學的教室已成危房,寒冬臘月,孩子們仍瑟縮在沒有窗玻璃的簡陋教室里上課。楊正權心痛了,他當即捐款五萬元,趕緊實施校舍改造。
2001年春節前,回鄉探親的楊正權看到臨近的青年壩村橋窄路差,便捐助三萬元幫助村里架橋修路。走親串友時,看到兒時伙伴楊正喜一家三口守著已經倒了一面墻的土坯房,擠在一床已經沒有被面的破棉絮中瑟瑟發抖時,他流淚了,隨即,掏出身上僅有的五百元錢讓楊正喜先買床被褥過個暖和年。回到威海,他趕忙給哥哥寄去一萬七千元錢,叮囑哥哥為楊正喜家蓋起了一幢磚瓦樓。采訪中,類似的事例記者聽到了很多、很多……
安徽之行,記者們真實地還原出楊正權最初的人生拼圖,找到了他一心向善的成長密碼。于是,一夜之間,老楊成了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隨著媒體的不斷褒揚,好人出名了。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的確,一個“怕“字,凸顯出名人的煩惱與尷尬。好嘛,他楊老板一家伙成了眾人爭搶的唐僧肉,有寫信求助的,有電話要錢的,還有上門索取的,更有甚者,有人陰陽怪氣地問服務員,聽說你們老板是個大善人,到底真的假的?要是真像電視上說的那樣,也幫幫我吧。如此三翻四復,妻子王樹梅有點招架不住了。那段日子,甚至連電話也不敢接。私下里,難免向丈夫發發牢騷。老楊呢,總是欲言又止。唉,人心不古,讓他說啥好呢。
當然,誠實的求助者無意中會有良心發現。
一個初冬的上午,門市部前的馬路邊來了一個坐地乞討的老婆婆。聽口音是外地人,中午吃飯時,老楊特意多買了一個盒飯,讓店員送過去,晚飯同樣如此。平白無故的關照讓老人仿佛找到了可資依靠的組織,一連十幾天,她都踏踏實實地守在那兒。不知怎的,有一天,老婆婆突然消失了。過了些日子,楊正權在一個路口發現了她,便停下車上前詢問。“大娘,這幾天你怎么不過來了?”老人的回答讓楊正權始料未及:“聽別人說你家有的是錢,吃的肯定差不了,俺就坐在店門口等飯吃。可是,你們一家子也是窮對付,還趕不上平常人家吃的好。再說了,看看你這雙皮鞋,看看你老婆那身衣服,哪像有錢人啊。這年頭,掙倆錢也不容易,我哪好意思老去給你們添麻煩那。”無意中,行乞的老嫗切中隱情,事實上,在名人光環的背后,楊正權對人對己反差之大,局外人是無從知曉的。
楊正權的侄子至今也弄不明白,腰纏萬貫的叔叔為什么見了一毛錢竟拉不動腿。那天,楊正權陪著遠道而來的侄子外出辦事,返回時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叔侄倆一溜小跑往家趕,在跨過一道溝坎時,楊正權突然停住腳步,侄子疑惑地撇了一眼,看見叔叔從泥水中撿起一毛錢,然后小心地撫去上面的污垢,侄子嘻嘻地笑了。楊正權問:“笑什么?”小伙子調侃道:“叔啊,你撿這一毛錢要交給警察叔叔嗎?”楊正權的臉上現出嚴肅的神情,他盯著侄子問:“你知道餓得睡不著覺的滋味嗎?”小伙子一臉茫然。楊正權又問:“你知道雷鋒撿螺絲釘的故事嗎?”看到侄子沒有反應,楊正權把一毛錢輕輕塞進上衣口袋,轉身走了。還是在塑料廠搞銷售的時候,楊正權買了一雙幾十元錢的減價皮鞋,十幾年穿下來,鞋掌壞了幾副,鞋面也綴了大小幾塊補丁,妻子王樹梅實在看不下去,悄悄把鞋藏到樓下儲藏間里。可沒過多久,丈夫整理物品時又翻出來,他拎到街上,換了個偏掌,上了上鞋油,然后,又蹬上這雙出土文物般的皮鞋出門了。妻子王樹梅告訴筆者,自打下海以后,丈夫從沒想過成天價出門在外,應當給自己置辦一件多少像樣點的衣服,只有一次例外。那年冬天,楊正權在一家商場里看到一套西服,他抬手摸了摸面料。冷不防,女售貨員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嚷開了:“摸什么摸,你的手干凈嗎?”老楊趕忙辯解:“哎呀,我手不贓,別看我穿的這樣,我可是個干凈人。”“瞎說,看看你穿的這身破棉襖,拎的這個破包,還干凈人?人家干凈人哪是你這個臟樣!”楊正權的臉頰頓時漲得通紅,看得出,他被惡劣的情緒俘虜了。“多少錢?”他的聲音透出隱約的怒氣。“你買得起嗎?”女售貨員不屑一訕。“你怎么知道我買不起?”楊正權的喉嚨里古怪地響了一下。“1280,”女售貨員甩出一句,接著,一扭屁股,不搭理了。話音剛落,楊正權掏出厚厚一沓鈔票,“嘭”地扔在柜臺上,女售貨員當場呆住了。那一刻,旁觀者恐怕很難揣度楊正權的心情。不過,他沉重的背影卻如同一個沉重的詰問:兄弟姐妹們,你們什么時候變得這樣低俗,變得這樣只認錢不認人呢?我想,假如老楊是那位售貨員,態度肯定不會這個樣子。善良,不僅僅體現在助人為樂上,也體現在看待別人的方式中。賭氣買下一套西裝,回家一試,又肥又大,楊正權把衣服整整齊齊疊好,放進衣柜里。“等春節的時候,帶回老家,讓大哥穿吧。”妻子王樹梅埋怨道:“一千好幾,你也不知道還個價,這輩子你就買了這么一套值錢的衣服,現在倒好,白瞎了。”時間長了,熟悉老楊的朋友,給他總結了這樣幾句話,千萬家資,是憑著良心一兩一兩海貨稱出來的;資助他人,是憑著善心一把一把票子甩出來的;刻薄自己,是憑著狠心一分一厘摳出來的。這,就是好人楊正權真真切切的人生履歷。有人做過統計,自1984年下海至今,楊正權先后資助了一百多名孤寡老人和一千多名貧困學子;幫助一百多名下崗職工再就業;幫扶了12所中小學校、3所敬老院和12個貧困村;上繳稅金900多萬元,捐贈累計突破1000萬元……他的善行義舉,得到社會各界充分肯定,先后榮膺“全國學雷鋒志愿服務先進個人”、“全國文明誠信個體工商戶”、“全國第二屆城市守信道德模范”等多項殊榮。近年來,受到各級表彰達40余次。
正當楊正權把關注的目光投向更多需要幫助的對象時,猝然襲來的病魔再次將他擊倒了。在此之前,親朋好友樂觀地認為,雖然術后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但是,病人畢竟挺過了十年光景。按理說,死神應當放棄糾纏吧。哪知道,它不僅始終耿耿于懷,而且,還是個極有耐心的家伙。這一次,妻子王樹梅仍想照先前那樣隱瞞實情,然而,急轉直下的病況將事情迅速明朗化了。膽囊癌晚期并致多臟器轉移,來自身體內部的聲音告訴患者,上蒼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也許,只有躺到病榻上,他才想到跟家人,跟自己說聲對不起。這些年,他全心全意地關愛那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一直沒有學會關愛家人、關愛自己。樹梅,對不起……他愧疚地望著妻子:“這些年,我光顧著忙活別的事,沒有照顧好你和兒子。唉,現在說啥也晚了,下輩子,等下輩子讓我好好報答你吧。”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什么,“小王買房子借的兩萬塊錢就別要了,他是咱的員工,幫一把也是應該的。”王樹梅使勁點點頭,一雙溢滿傷感的眼睛,霎那間變得濕漉漉的。
進入臘月,楊正權的生命體征明顯衰竭。
一天,陣痛過后,他氣息奄奄地對妻子說:“樹梅,咱們回家吧。”妻子明白丈夫的心思,他想在家里度過人生最后一個春節。隨后幾天,病人始終昏沉病榻。1月15日,楊正權的精神突然好轉,望著俯在身邊的妻兒,他斷斷續續地留下最后的囑托:“我走了以后,不要給組織添麻煩,喪事一切從簡,還有,你們要繼續做好事、做好人,這樣的話,我在那邊就放心了。”次日凌晨,圍在床前的親人忽然發現楊正權的眼皮動了一下,稍頃,他緩緩地睜開眼,目光恍恍惚惚,夢游似的。“爸,爸……”兒子趕緊俯下身,“有什么話和我說嗎?”楊正權渾然不覺,已經散亂的目光一點點地移過屋里的每個角落,隨后,若有若無地噓了一口氣,就在眼簾輕輕合攏的一瞬間,兩顆晶瑩的淚花緩緩地、緩緩地溢出眼角。他悄悄地走了,像一朵飄向天邊的白云,他62歲的人生在公元2015年1月16日的天幕上永遠定格。在縱貫一生的時光里,他始終都在努力兌現自己當初對靈魂的承諾,換個說法,承諾和他的生命息息相關,如同身邊的空氣、陽光和水。簫伯納說,我希望世界在我去世的時候要比我出生的時候更好。人們有理由認為,這不僅僅是簫伯納的愿望,同樣也是楊正權的愿望。那么,當好人離開的時候,這個世界是否比他出生的時候更好些呢?依照民間的說法,在心臟停止跳動的瞬間,他的生命之舟也由此岸到達彼岸。據說,那個叫做天堂的地方,誰都沒有煩惱,因此,他終于可以放下心中對于他人的牽掛了。
整理遺物時,妻子王樹梅意外地發現了丈夫沒有帶走的一個秘密,那是藏在儲物間里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里面一筆筆地記載了她從不知曉的捐贈事項和數目,每一頁薄紙都似乎帶著感情的體溫,字里行間也仿佛透著那熟悉的笑容。她輕輕搖了搖頭:“老楊啊老楊,你怎么……”就在這時,耳邊又響起丈夫在病榻上的傾訴——“老婆子,多虧你這么信任我,從來不查我的賬,也不翻我的兜,說心里話,我真應該好好地謝謝你,要是真有下輩子,我還想和你做夫妻……”怔了片刻,眼前的小本子開始微微顫抖,她抬起手,把小本子輕輕地貼在臉頰上,心底發出深深的嘆息:哎,我最親最親的親人吶。
綠葉對根的情意
新生活的起點是從終點開始的。
戍寅歲末,于思寬從邱家漁業公司黨委副書記的位置上退休了。既然船到碼頭車到站,生活的旋律也自然而然地由先前的快板轉入慢板。嘖,別墅焉然,小園藏秀,養養花,種種菜,含飴弄孫,盡享天倫,豈不美哉!在旁人眼里,如此這般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老伴和兒女們也眾口一詞,忙活了大半輩子,好好喘口氣,安心養老吧。可歇了沒幾天,家里的平靜氣氛就被不速之客破壞了。
臨近的黃山鎮冷藏廠因經營不善,瀕臨倒閉。鎮黨委書記心急火燎地找上門來。客人前腳剛走,妻子的提醒就像一塊柔軟的石頭小心翼翼地扔到他的耳邊:“又是個不好掰扯的活兒,都這把子年紀了,還去遭那個罪干嗎?”悶頭抽煙的丈夫狠狠嘬了一下煙屁股,沒吭聲,要是年輕那會兒他早火了。就是嗎,大老爺們聽女人嘮叨,煩不煩?那時候,他的反應每每情緒化,嗓音又頗具殺傷力,只消“嗷”地一聲吼,女人便當即沉默在惶恐之中了。
現在呢,兩人的位置居然調了個兒,看來,“六十耳順”的說法確實言之有理呀。
午飯時,他悶著頭一連喝了兩杯酒,漸漸地,白色的液體變成一掛風帆在腦瓜里飄忽、舒卷,曾經熟悉的呼嘯又清晰地撞擊著他的耳膜,那是多么豪邁的生命禮贊啊。可是,一退休,歌聲兀地中斷了,他像一把報廢的鋤頭被人擱到墻角,沒過多久,他覺得四肢關節開始發澀,漸漸地,仿佛骨頭縫都要銹住了。現在好了,渴望伏櫪的老驥終于有了新的機會。可轉念一想又心生忐忑,自己從來沒有搞過企業經營,臨時救火能行嗎?
第二天,吃罷早飯,他把碗一推,突然擱下一句話:“冷藏廠的事,就按人家的意思辦吧。”說完,衣服一披,出門了。
冷藏廠離鎮駐地大約十幾華里遠,棄兒般的舊廠房自慚形穢地躲在某村的犄角旮旯里。能拿的東西早讓人拿走了,甚至連庫房的門窗也不翼而飛。于思寬驚詫地睜大眼睛,這哪里是什么冷藏廠,分明就是一片廢墟嘛。于是,腦門上的皺紋紫漲了,扭曲了,他恨恨地嘟囔著,好像跟誰慪氣似的。的確,企業的糟糕情況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不過,同當年圍海筑壩相比,這點困難又算得了什么?!作為當時的現場總指揮,大壩的三次垮塌把他和眾將士逼入絕境,而驚心動魄的最后合垅讓他得出一個結論,困難其實是個欺軟怕硬的家伙。看到老爺子有意接手,鎮領導索性順水推舟:“于書記,現在上面提倡企業改制,干脆,你把廠子買下來得了。”于思寬到也爽快:“好吧,既然是鎮上的意思,就按你們說的辦吧。”
一旦踏上風雨飄搖的企業之舟,人們又看到了從前那個目光堅定的船老大。也別說,一番摸爬滾打后,坍塌已久的產銷數字又搖搖晃晃地挺起腰桿。由于企業的連帶效應,周邊村莊近千名剩余勞動力也有了相應的工作崗位和穩定收入。截止2005年,企業資產總量不僅增長數倍,年上繳利稅亦突破百萬元。正當生意順風順水的時候,新的煩惱出現了,只不過,這一回怨不得別人,是他于老板自找的。
于思寬是個孝子。年輕的時候,他山南海北地闖世界,日子久了,魂牽夢縈的鄉情就變成了牽掛。退了休,他隔三差五總往村里跑,幾天不去,心里邊就空落落的。也說不清為什么,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和沉默的院落,忽然讓他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哦,趟過漫長的歲月之河,他終于領悟了故鄉的含義——這兒不僅是生命的源頭,也是感情的歸宿啊。每次回去,他都喜歡往人堆里扎,只要往墻邊一坐,話匣子就打開了。最讓他著迷的是那些童年趣事,他越聊越興奮,仿佛兒時的惡作劇就發生在昨天似的。聊完了,又喜歡背著手四處溜達,可走著走著,眼神就有點不對勁了。都說人生如夢,一眨眼,幾十年光景年過去了,村頭那棵老槐樹早已枯柯虬枝,金曲村呢,依然瑟縮著肩膀萎靡如初,就像誤了墑情的莊稼。再看村東那條小河,昔日清凌凌的河水變得面目全非,自北向南一直流淌著骯臟的嗚咽。在時間的塵封里,一棟棟破敗的老宅散發著隱約的霉味,籠罩四周的,仍是當年那樣無精打采的狗吠,莫非,這些通人性的家伙也感到了生活的落寞?去發小于思本家串門,讓他深受刺激。歷經風雨滄桑,三間破草屋氣息奄奄,幾扇木窗銹蝕不堪,已經無法開啟。更夸張的是,就連堂屋的門板也搖搖欲墜,搭手一拍竟轟然撲倒,濺起一片灰塵。“老哥,看這日子過的……咳……”于思寬喉頭發哽,說不下去了。
那天下午,他在村外的山坡上轉了很久,越琢磨越覺得心里不是滋味。現如今自己成了千萬富翁,可金曲村卻貧困依舊,一百四五十戶人家,還是依靠四百多畝山脊薄地維持生計。近兩年,上級要求開展農村環境治理,村民們也知道這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正經事兒。問題是村里窮得叮當響,這治理的經費從何而來呢?所以,上級的指示在金曲村只能是干打雷不下雨,老少爺們也只能是沙漠里盼水——干著急。悄悄的,一個想法從心底冒出來,他覺得,自己有能力,也有責任在環境治理方面幫著村里做些什么。第二天,他向鎮領導做了匯報,沒想到,他的想法如同一塊創意的酵母,迅即引發了出乎意料的化學變化。幾天后,當他笑意盈盈地踏上返鄉之路時,已經用新任村支書的眼光看待這個村落了。不過,那會兒他并未意識到,自己和鎮黨委聯袂創造了一項任職紀錄:66歲,共和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年逾花甲方走馬上任的村支書,怎么樣,稀罕吧?!
從鎮委辦公室到金曲村不過數里之遙,于思寬卻磕磕絆絆走了幾十年,說實在話,起步之初的尷尬,局外人實在很難想象。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自己在街上同漁隊書記唐厚運打了個照面,對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腳步,招呼了一聲:“老于,問你個事,這么些年了,你怎么總也不向組織申請入黨呢?”于思寬一怔,冷冷地反問道:“入黨干什么?”“像你這樣的好同志早該入黨了,實話和你說吧,組織上需要你這樣的好干部。”于思寬并不買賬:“為么非要入黨?”你瞧,一轉眼他就跟書記較上勁了。唐厚運有些惱怒:“你為什么不入黨?”“入不入黨是我自個的事兒,你這是操的哪門子閑心啊?”唐厚運火了:“你……還干會計呢,簡直四六不通。”兩人就站在大街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路過的人紛紛側目,以為他倆是在打架。一來二去,唐厚運也犯了犟脾氣,“今天你得給我說個透亮的話,你不想入黨,到底為么?”“你說為么?挨斗,我還沒挨夠啊?”于思寬實話實說,“不入,省得以后你們再找麻煩。”唐厚運眼睛一瞪:“你的想法可不對啊。”“不對就不對,反正不入黨。”說完,一扭身,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后,唐厚運急火火的聲音追上來,思寬!思寬!你這伙計!望著于思寬倔強的背影,唐厚運恨恨地罵道:“倔驢,太倔了。”罵歸罵,唐厚運心里明鏡似的,他知道,因為當年“四清”運動的錯誤批斗,老伙計在感情上至今也沒能轉過彎來。咳,漁家漢子就是這樣,吃得了苦,遭得了罪,偏偏受不了委屈。其實,說起當年的遭遇,兩個老伙計可謂同病相憐。別看他唐書記現在時事洞明,當初,那個令他糾結不已的思想疙瘩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解開的。
傍晚時分,唐厚運又主動登門了。鑒于白天的不快,于思寬自然猜到對方的來意。“么事?”他明知故問,兩束冷淡的目光把唐厚運抵在門口。“干嘛?沒有事就不能找你喝點酒嗎?”無奈之下,于思寬只好把書記讓進屋里。接著,溜進廚房嘀咕了幾句,不一會兒,媳婦敷衍了事地端上一盤涼拌白菜梆子。于思寬抄起筷子朝桌上磕了磕,意思是,菜齊了,來吧。唐厚運嘿地一笑,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菜多菜少也就無所謂了。不過,時空條件的變化,也讓這次交談變得心平氣和,借助兩斤多散裝白酒催發的效力,彼此的溝通出現了先抑后揚的戲劇效果。那一晚,兩個老伙計喝得痛快,聊得透徹。末了,唐厚運帶著滿意的笑容走了。
公元2014年7月,筆者去金曲村采訪時,見到了已經78歲高齡的于老爺子。交談中,他悄悄透露了一直埋在心底的秘密。“那時候我為什么不愿意入黨?”他自嘲地笑笑,“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就是因為私心太重嘛。”他斂住笑容,認真地盯著我,“黨員是干什么的?是為老百姓干事,是帶頭吃苦,那會兒我可不是這么想的,一天到晚琢磨的凈是自己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這種心思和共產黨的要求不就擰把了?”老人的坦誠讓我肅然起敬。我想,從這個流露真情的心跡剖白中,你可以看到真實的人性和人性中不同映像的真實變化。其實,任何一顆高尚的靈魂,最初都像一株幼小的樹苗,它是在生命的歷練中慢慢長大的。
聽說丈夫當了村官,老伴又忍不住叨叨開了:“眼瞅著就往70上數了,都老成了一個空心蘿卜,還正兒八經地去填村里那個坑,那是個么差事?看把你能的!”他一句話就把老伴頂了回去:“動物還知道報恩呢,趁著老胳膊老腿還動得了,給村里出把力,不應該嗎!”
于思寬幼年喪父,為了拉扯四個娃兒,母親一天到晚忙于勞作。時間長了,疏于照料的小思寬就像個野孩子,面黃肌瘦,可憐兮兮的。那時節民風純樸,小思寬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對于腸胃和靈魂的雙重饑餓來說,村東大嬸塞過來的一個菜團,村西大伯遞過來的一截玉米,都是他一生中所吃過的味道最甘美營養最豐富的食品。是啊,那帶著一縷溫馨的粗糙口感,猶如一把鋒利的雕刀,在他的感情中樞鑿下了清晰的痕跡,不知什么時候,一顆愛的種子悄悄地、悄悄地埋進心底。
次日,吃罷早飯,他急匆匆地去了金曲村。除了滿臉微笑,他還帶回來一件價值連城的東西,這是祖先留給后人的傳家寶,它的名字叫“感恩”。
新官上任,于思寬動的第一個心思是治理環境。
村東半里許,一條小河蹣跚而過,由于垃圾淤塞河水漫漶,離著老遠就能聞到隱隱的腥臭味。新書記一把甩出十萬元,清淤。結果發現,此舉治標不治本,惟有疏寬河床并筑壩夾持,方為長久之計。于是,他又讓施工隊打道回府,于是,老爺子存折上的錢又長了腿,隔三差五悄無聲息地溜到施工隊的賬戶里——30萬、50萬、80萬……統共花了83萬,存折的主人才終于了卻一樁心事。
新書記做的第二件事是改善交通。
金曲村窩在虎山鎮一個偏僻的山坳里,一條長約三公里的鄉間窄徑坑坑洼洼,晴天一溜塵,雨天兩腳泥,村民出行很不方便。于思寬再次慷慨解囊。時隔數月,一條平展展的水泥路出現了。一位采風的記者在報道中發出這樣的感嘆:你瞧,它多像一道長長的破折號啊,一頭連著明天的憧憬,一頭通向父老鄉親的心底。
新路開通不久,村里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聽著那蹩腳的漢語,村民有些納悶,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是同于書記有生意來往的日本客戶。至于此行的內幕,村民當然無從了解。原來,客人無意中聽說于總經理當了村官,紛紛然生出興味,主動提出去村里走一走,看一看,親身領略一下中國的鄉土風情。于思寬趕忙推托,心里話,啥叫丟人現眼?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糟糕的是,對方不明就里執意堅持,礙于情面,于思寬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也許是心緒紊亂的緣故吧,他忽然覺得,回村之路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漫長。他知道,在路的盡頭,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尷尬。近鄉情怯,不就是因為面子上掛不住嗎?唉,這實在是一個無法逃脫的劫數啊,當滿臉失望的客人欲言又止連連搖頭時,于思寬的臉頰頓時變了顏色,黑里透了紅,紅里透了紫,看上去,跟飽經蹂躪的猴腚差不多。好歹捱過待客的煎熬,分手時,他突然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昨天你們不是去邱家公司參觀過嗎?三年后再來看看,我們村管保也能變成他們那個樣子。”話剛出口,他一個愣怔,怎么腦子還沒想明白,嘴巴就先拿了主意呢?!載客的車子駛出好遠,他還呆呆地立在那兒,臉上、脖子上的燥氣依然熱烘烘地退不下去。漸漸的,眼前什么也沒有了,就剩了客人方才的神情——他們禮貌地點點頭,臉上同時浮現出禮貌的笑容。他覺得那些笑容有些勉強,也有些做作,似乎包含了另外的意思。這會兒他突然懂了,那意思是中國人都喜歡爭個面子,至于三年以后結果如何,則是另外一碼事了。他兩腿閃跌著踅回老宅,走著走著,一雙昏花的老眼又像孩提一樣燃起了純真而又熱烈的火苗。一進門,便興奮地嚷嚷著:“老婆子,和你商量個事。”“又咋了?”“孩子們都成家了,日子也過得挺好,不用咱倆再操心,我尋思著把用不著的錢拿出來,幫幫大伙兒,讓全村都住上新房子。”老伴頓時蒙了,丈夫笑瞇瞇地望著她,眨眼的工夫,男人滿滿的心思掏空了,一家伙全都堵到了女人的心里。她直愣愣地盯著丈夫,就像打量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聽說哥哥要大興土木,打小住在村里的妹妹急了,她兩眼冒火,額頭、脖頸漲出一片暗紅,如同一只抱窩的母雞。“哥,這老宅子不能拆,俺住了大半輩子,都習慣了。再說,咱媽這么一大把年紀,說不定那天就沒了,到那會兒,咱這老宅子不是還能留個念想嗎?”“操,要是都照你這想法,這社會還怎么進步?”于思寬一句話就把妹妹噎得沒了下文。“還念想呢,要是老祖宗們想不通這個理兒,你現在還得像猴子一樣住到樹上去。”接下來,幾個子女也毫不猶豫地成了反對黨。已經做了企業老總的大兒子于建洋用理性的聲音發出質疑:“您想幫著大伙兒做點事,是好心,我們兄妹幾個能理解。不過,凡事都有個過程,幫助別人也應當循序漸進,像掃掃盲,請人來給村民上一上種植、養殖的技術課,還可以幫著村里改變一下衛生環境。但是,讓老百姓一口吃成個胖子,恐怕有點問題。”“啥問題?”老子瞥過來一眼。“我認為,應當讓他們通過自身奮斗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況。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提高認識的同時,也享受到奮斗的樂趣。”對此,當爹的并不認同。他說:“村里這幫老人都六七十歲了,他們遭了一輩子罪,到現在也沒能好好享點福,人活到這把歲數,說不準哪天就走了,讓他們去等好日子,能等得了嗎?”兒子固執己見:“好事應當做,但不應當一下子做過頭。你突然這么弄,別人會怎么看你?萬一不理解呢?有時候你過分熱心,會讓人家覺得是別有用心。弄不好,你花了錢,出了力,反倒惹出一堆麻煩來,何必呢?”老子垂著眼皮,沒啥反應,好像聽不懂兒子在說什么。然而,兩條攪到一塊的眉毛透出一個信號,他有點惱了。兒子粗心,沒注意老子的眉眼,仍想順著剛才的話頭往下走,老子眼睛一瞪,生生把兒子后面的意思堵了回去。話不投機只好沉默,兒子使勁抿住嘴唇,仿佛無辜的河蚌遭了敲打。他太了解父親了。從小到大,兄妹幾個早就習慣了那說一不二的家長作風。只要父親認準一件事,管保是瞎子騎驢,一條道走到黑。即使老婆孩子有什么不同看法,也只能是發發牢騷,不說憋悶,說了白搭。忽地,外屋響起一串刺激性干咳,咋了,媽?兒子建洋從炕上一躍而下,身子一扭,旋了出去。隨之,矛盾的焦點轉移了。
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突發情節:捧起老伴的癌癥確診報告,穿越了無數驚濤駭浪的老船長頓時感到了深深的恐懼。是啊,在一幕長達幾十年的家庭情景劇中,作為理所當然的男主角,他早已習慣了妻子用眼睛打出的追光。如今,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實在無法想象,一旦追光熄滅,陷入黑暗的家庭會是什么樣子。那天晚上,他胡思亂想了大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睡意,剛迷糊了一會而又醒了。于是,沉睡的記憶也在夜色中醒來,他又悄悄地與往事相遇。40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如此奇妙,曾經陌生的女人突然變得親密無間,當黑暗屏蔽了視覺,女人身上陌生的淡淡幽香就開啟了嗅覺和觸覺的專屬享受。這個被稱為妻子的女人簡直就是神奇的魔術師,稍一擺弄,原先皺巴巴的生活表情就變得生動了。從此,漂泊多年的水手有了一個溫暖的港灣,貧窮的漁家小院也漸漸溢滿富裕的親情。或許是流年不利吧,時至癸卯,他的事業之舟意外擱淺了。真是莫名其妙!一覺醒來,手腳干凈的于會計居然成了“四不清”的案犯,他跌跌撞撞撲到沙灘上,頓足詈罵,大海呀,大海,你看似寬闊,卻容不下一個正直的男人。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遮蔽尊嚴的夜幕如同堅硬的巖石,而在堅硬的內部,妻子的撫慰則是唯一的溫柔。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他終于領悟到,一個賢慧的妻子是上蒼對自己最慷慨、也最寶貴的恩賜。現在,老伴住院了,簡陋的老宅一下變得空蕩蕩的。他忽然意識到,那流逝的每一段時光都因她的存在而存在,家里的每一件物飾也還保留著她的體溫。望著墻上的鏡框,他像被魅住了似的,呆呆地愣神兒。照片上,老伴默默地望著他,而她身上那種只有丈夫才熟悉的特殊氣味悄悄飄出照片,讓小屋里的每一處空間都彌漫著傷感的氣息。過去聽別人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只是從大男子主義的角度去理解。現在不是了,他覺得,女人豈止是自己的一半,她是他的全部呀。真的,為了這個家,她付出了一個女人所能付出的一切,及至家道中興兒女成人,可以坐享清福的時候,她卻倒下了。不用說,她是累壞的。望著老伴枯萎的面孔,他的目光透出隱隱的疚痛,唔,可憐的女人!從昏睡中醒來,看到丈夫默默地坐在床前,女人干燥的眸子里有了潮濕的水氣,臉上也顯出很滿足的樣子。偶爾,丈夫會有只言片語,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沉默中度過的。對于妻子來說,沉默也是一種語言,她從于無聲處體味到了少有的溫馨。女人總是容易被感動,有時候,男人一個關切的眼神就足夠了。很快,妻子也發現了丈夫另外的變化。從前那么豁達的一個人,現在居然眉頭緊鎖,仿佛滿腦門子都寫滿了心事。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不用擔心,跟了你,罪還沒遭完,我咋能走呢?”她笑了,他卻咧咧嘴,沒吭聲。隨后幾天,臉色竟越發陰沉,妻子一聲輕嘆,她太了解丈夫了。第二天,她悄悄對前來陪護的兒子說:“建洋,你打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爹想給村里蓋房子,你和你姐、你妹都不同意。媽知道,你是擔著一份心,怕這么做了引起別人的誤解。但是,你并不了解你爹的想法,他打小在這個村里長大,現在老了,想趁著還有這口氣為村里多做一點事,你爹這輩子不容易,你要是孝順你爹,就去跟你姐你妹說說,隨了他的心愿吧。”
子女態度的突然變化,讓老爺子喜出望外,籠在臉上的陰霾頓時消散了。老伴見狀心中竊喜,趁機攛掇說:“既然孩子們都支持,你還等啥?”他輕輕搖了搖頭,面露難色。“你現在這個樣子……哪有精力去弄那些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再說,幾個孩子倒著班,人手夠了。蓋房子是件大事,你得親自去張羅。”“能行?”他瞥了老伴一眼。“有啥不行的,”老伴笑了笑,“把心放到肚子里,忙你的吧。”話音剛落,于思寬麻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樂顛顛地走了。
隨即,金曲村曝出一個重大新聞,村支書要拿出個人的經營所得進行舊村改造,計劃用三年時間讓全體村民都住上新房子。設想一公布,立刻引發軒然大波。真的假的?于書記不會是跟大伙兒逗樂吧?的確,幸福來的太突然,也許,正因為突然,他于書記信誓旦旦的承諾反而顯得不那么真實了。私下里,人們替他算了一筆賬,全村150多戶人家,費用少說也得上千萬。好嘛,這可不是三瓜兩棗,而是一個令人眼暈的天文數字。誰見過天上掉餡餅?而且個頭還這么大,可能嗎?不過,議論歸議論,見了書記的面,大伙兒都把私房話窩在心里。于思寬雖說性情豪放,但也粗中有細,盡管鄉親們嘮嗑時依然透著親切,他還是從那些溢著笑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陌生的東西。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終于,于思寬意識到,自己在人們的嘀咕里扮演了一個曖昧的角色。他上火了,一連幾天都沒有胃口,很顯然,要消化大伙的猜疑,必須具備功能強大的精神腸胃。負面的信息反饋讓他看清了一個事實,兒子的擔心并非杞人憂天,自己確實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
怎么辦?他明白,解鈴還須系鈴人。
在村民大會上,于思寬實實在在地說:“剛退休的時候,我沒有現在的心思,覺得自己忙活了大半輩子,老了不愁吃,也不愁喝,還愁啥呢。說心里話,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吃不了、花不完的錢,就攢著將來留給子女。回村以后,想法和從前不一樣了,看看人家那些富裕村,再看看咱們,就覺得這書記當得很不得勁兒。大伙兒都知道,我爹走得早,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想,人要講良心,要懂得報恩。我就琢磨,我爹走的時候,啥也沒留下,自己不是也過得挺好嗎?現在孩子們都大了,也挺有出息,以后的日子我根本不擔心。所以我就想,既然當了村支書,就不能辜負大伙的信任,哪怕扔了這把老骨頭,也得讓咱金曲村變個樣。這幾天我也聽到這樣那樣的說法,我知道很多人心里納悶,又不好意思當面問我,于思寬,你這么做究竟是圖了啥呢?”說到這兒,他頓住話頭,輕輕嘆了口氣,抬手在脖頸處比劃了一下,“黃土都埋到脖梗子了,還能圖啥?圖名、圖利?笑話,到了這把年紀那些東西還有啥意思?今天招呼大伙兒來,就是為了說個敞亮話,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回去好好合計合計。”一席話說得掏肝掏肺,既入耳又入心,村民的猜忌如同暖陽下的殘雪悄悄融化了。
依著最初的打算,他想按城里的樣子集中建設住宅樓,凡在村內居住的農戶無需額外付款,均可以舊房置換新屋。誰知,設計草圖一公布,村民紛紛搖頭——“住樓好是好,可是,像鋤頭、镢頭那些干活的家什往那兒擱?”“就是嘛,上了樓,要想養個雞,養個鴨咋整?”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直言利弊。“于書記,能不能改成平房,打小就習慣了,住著方便,心里邊也覺得舒服。”于思寬當即回應:“改。”經過數次修訂,具有濃郁傳統風格的四合院式設計藍本新鮮出爐。為了讓村民的感受更直觀、也更具體,于思寬決定先在村東頭新建兩棟樣品房。望著拔地而起的建筑,大伙眼前一亮,嗬,明灰抹墻,水泥鋪地,居室內自來水、電視、電話一應俱全;小院里,儲物室、衛生間各歸其位。參觀者交口稱贊,好一個既古老又年輕的現代新居。于思寬趁水和泥,越發細致地征求意見,并對相關細節進行改進。信,行于誠而失于空。最終,全體村民達成共識:在原有舊址上統一規劃,統一標準,統一施工,分期、分批進行舊村改造。至此,一個古老村落的嶄新圖畫終于開啟了水墨淋漓的創作節奏。
這是一次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蛻變。
今朝已然涅盤,明日期盼更生。
在村民關切的目光中,首批新宅就像小滿過后的麥子,一天一個模樣,看上去,一切盡在于思寬的掌控之中。然而,不知何故,計劃二期拆建的六戶村民突然反悔。原來,他們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由于其他廠家發生了毒餃子事件,于思寬經營的出口生意受到影響。幾位村民心生疑慮:萬一我們拆了房,他拿不出錢來,我們不就抓瞎了?于思寬語氣誠懇地進行解釋:“不瞞你們說,我的企業最近確實遇到了一點麻煩。前兩天就為蓋房子的事,我專門召集孩子們開了個會,你們盡管放心,有了全家的支持,蓋房子的費用肯定不會出現問題。我的脾氣秉性你們都了解,答應別人的事,就是頭拱地也要干好。我今年72歲了,真要說了謊,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呢?!”一番真情告白,動人心弦,直把山重水覆說成了柳暗花明。
就這樣,在如期辟出的舊址上,一幢幢新居日漸豐盈,與此同時,纏綿病榻的老伴卻日漸枯萎。終于,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于思寬心里一片昏暗,他知道,大限將近。一天傍晚,一直昏睡的老伴突然醒了,守在一旁的丈夫趕忙俯下身子。一瞬的功夫,她就拉住了丈夫的手,結婚60多年了,她還是頭一回拉得這么自然,這么踏實。女人下意識地嘬著嘴唇,執拗的目光癡癡地盯著丈夫心事重重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喉嚨里掙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干癟的嘴角開始輕輕噏動。于思寬把耳朵貼過去,老伴費勁地咧咧嘴,聲音游絲一般,很細,很輕。“原先尋思……等你忙活完了,能去新屋里住些日子,也高興高興……唉,人拗不過命……”說著,女人的手突然有了勁道,“搬家的時候,別忘了給我言語一聲。”于思寬使勁地點點頭。女人的眼窩里倏地迸出一顆火星,那神奇的光亮如同劃過夜空的焰火轉瞬即逝,就在黑暗籠罩萬物的剎那間,感情河流的最后一滴水從她的眼角緩緩流出。于思寬渾身一顫,老伴的手忽地抖了幾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
老伴去世兩個月后,金曲家村最后一期新房正式落成。
搬家那天,于思寬的臉上始終掛著會心的微笑。在他眼里,這不僅是一棟舒適的新居,而且是他用70多年的人生經驗搭建而成的精神建筑。有生以來,他頭一次如此深刻地體驗到深入骨髓的幸福感。是啊,小時候幸福是一件東西,擁有就幸福;長大了,幸福是一個目標,達到就幸福;成熟后,他終于發現,幸福原來是一種心態,一種領悟。從這個意義說,眼前的新居分明就是一把人性的標尺,它準確地測量出一個共產黨員靈魂的高度、寬度與厚度。
家具進屋之前,他像幾十年前第一次搬家那樣,先是逐個房間,而后是小院的邊邊角角,甚至連鋁合金門窗的開關都看得仔仔細細。一邊端詳,一邊時不時地絮叨幾句。旁邊的人哪里知道,他是跟遠在天堂里的老伴說悄悄話呢。
傍晚時分,于思寬又像往日那樣溜溜達達走上街頭。來到村口那棵老槐樹前,他點上一顆煙在石條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深秋的斜陽透過枝條篩下參差的光束,照著他花白的頭發,也照著他已然蒼老的身影。樹下,那些浴在暖光里的落葉,像著了火,亮亮的,紅紅的,偶爾,陣風徐來,落葉悉悉索索一陣絮語,依稀中,仿佛漾起深情的歌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