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盡
[一]
泰陵樂家乃世間五大修仙門派之一,其仙府雄踞滄瀾之巔,偶有廣袖長袍修士踏風往來,一派雍容肅穆。寢殿內忽然傳來一聲響亮啼哭,侍女推門而出,一臉欣喜地將剛出生的女嬰小心遞到在外等候的家主臂彎中。
嬰兒手腳不住掙扎,在家主慈愛的注視下,嚅動了一會兒小嘴,緩緩吐出一枚雪白指骨。
八年后。
馬車搖搖晃晃,八歲的樂含之掀起錦緞車簾,百無聊賴地往街道上看,忽然指住走在路邊的布衣書生:“將他給我捉過來!”
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少年從車廂角落緩緩站起,大半張臉被黑色布條裹住,只露出一雙黑如點漆的雙眸,那黑是烏沉沉的,長而直的眼睫覆下來,驚不起一絲波瀾。少年喚作沉星,十一歲那年被歹人重傷扔至亂葬崗,生死垂危之際,被前來鎮壓暴亂怨氣的樂家家主所救。樂家家主發現他資質超群,于是將他收入門下,因其眸色濃重,故取名為沉星。
沉星進樂家的第二年,被當時才三歲的樂含之所喜,后一直陪侍她左右至今。
沉星足尖一點,輕燕般掠出車廂,一把將書生抓進來。
樂含之接著指揮道:“脫了他衣服?!?/p>
被沉星制住的書生驚覺自己是被那“折草童女”擄了,羞憤欲死,兩條細瘦胳膊環住胸口,破口大罵道:“無恥!卑鄙!不如殺了我!”
樂含之從袖中取出一條黑繩掛墜,那墜子通體漆黑,是個雕花鏤空的球形鈴鐺,鈴鐺下綴著碎玉,玉下垂著墨綠流蘇,瑰美異常。樂含之把鈴鐺壓到書生胸口,半晌,她失望地爬起來:“放他走?!?/p>
書生攏著散亂的衣襟跌下車去,氣得發抖,指天指地,詛咒樂含之不得好死。
樂含之舉著這顆半年前讓工匠制成的枯骨鈴細看,里面那枚鐺簧乃是由她出生時銜在口中的指骨,泛著潤澤柔光。說來也怪,這鈴鐺無論怎樣顛來倒去,自始至終,未發出一絲聲音?!盎販鏋懮??!睒泛異灺暤?,一頭撲入柔軟的錦靠中不動了。
三千世界何其之大,僅憑著一枚只有緊貼那轉世之人的胸口才會發出聲音的枯骨鈴,該如何找起?樂含之無頭蒼蠅似的,但凡見著有一絲像他的男子,都要指示沉星將人抓來細查一番。至今毫無頭緒。
[二]
昏昏睡去的樂含之醒來時,已被沉星抱在了懷里,沉星如今十七歲,已經很高了,手臂長而有力,可以把她托得很穩。和他的人很不同,沉星的懷抱溫暖而干燥,令人有種熟悉之感,樂含之忍不住往他懷里縮了縮。
沉星把樂含之抱到她所居的小樓內,樂含之脫了鞋子幾步蹦到床上,蹦了一會兒,朝沉星招招手:“沉星,過來。”
沉星依言走過去,溫順地跪到她面前,樂含之伸手拉開他的衣帶,將少年的衣衫緩緩褪至臂彎處。黑袍下的肌膚是白皙的,然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暗紅色凹凸瘡疤,看上去十分可怖。據說樂家家主撿到他時,更為嚴重,那時布滿他全身的不是瘡疤,而是無數潰爛的膿包。
樂含之把枯骨鈴貼到沉星胸口,意料之中,毫無動靜。
其實樂含之三歲第一次見到沉星時,把十二歲的他誤認為那人轉世。
背影實在太像了,也是在那樣一簇綴滿花苞的斜生桃枝下,抬著手輕拈花葉。
轉身望過來的那雙眼,也真真像極了。自那之后,樂含之就老往那位于最偏僻處的門生別院跑,鬧他,黏他,要嫁給他。后來枯骨鈴制成,第一次就用在了沉星身上,沒有響。
樂含之于是知道自己認錯了人。
沉星沉默地穿好衣服,樂含之說:“把臉上的東西摘下來,只有我們兩人,不用戴了?!?/p>
黑色布條下的臉,也是丑陋的,如同怪物一般。
樂含之以前都是讓他摟著睡的,后來就不了,指給他一處樓里的小間,距離不遠不近。
幫樂含之打散發髻,除去衣襪,又用布巾蘸了溫水給她擦臉洗手后,沉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樂含之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忍不住思念起記憶深處的那個讓人仰望之人。
是的,樂含之帶著記憶降生,將近三百年的,很清楚的記憶。那人當年被縛于斬仙臺上,數道神罰將他真身盡數化為灰燼,魂魄墮入輪回,只有一顆小小的指骨,被押跪在斬仙臺下的她悄悄壓于膝下。
人生百態,輪回輾轉,音容笑貌變化萬千,只有那滴熾熱的心頭血永不改變。
樂含之此番經歷萬般辛苦,托生于世,便是為了尋人。
[三]
春暖鶯啼,乍暖還寒時,天氣還是有些涼的。時隔六年,豆蔻年華的樂含之身著一襲桃紅夾襖,正蹲在湖邊拿了一根竹枝挑那掉進水里的小香囊。
忽見一柄飛劍刺入水中,挑起的香囊,落入一人掌中。
那是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陌生少年,身著月白勁裝,生得劍眉星目,氣宇軒昂。
蒼錦亭將濕漉漉的香囊交到蹲著的少女手中:“小心些,別再掉……”話未完,就見那小姑娘手中金光閃過,一條鎖鏈瞬間將他捆綁在地。
天下沒有一個人愿意給人扒衣服,這條困靈鎖是樂含之九歲那年哭天喊地從祖爺爺那里求來的。當樂含之開始解蒼錦亭衣扣時,他是不可置信的,繼而胸中涌上屈辱怒火,咬緊牙關不吭聲。
在與父親同赴泰陵樂家清修會前,蒼錦亭曾聽說過樂含之的劣跡。然而那傳言中的樂家之女在眾口夸大間,已然是個青面獠牙的母夜叉,也不怪他無防備。
樂含之把鈴鐺按在他胸口,下一秒,枯骨鈴猛地發出一陣急促刺耳的鈴音。
樂含之呆了一呆,把鈴鐺拿開,又顫抖著重新放上去,鈴音再次響起。
樂含之一下子撲倒在蒼錦亭赤裸胸口,雙手用力摟住他的腰,哇的一聲哭出來。
蒼錦亭見她又哭又笑,又一下子將他壓于身下,氣得渾身發抖,待到身上困靈鎖一解,就一把將上方的少女拋進池水中。樂含之在水中撲騰沉浮,蒼錦亭冷笑,出身五大仙門,已然這般年歲,怎會怕這區區一潭池水。
這倒是蒼錦亭錯了,樂含之為防天界察覺,把軀殼留在瓊海,還把體內帶來的一成神木之力鎖了個八九。遠遠走來的沉星,看到此番情景,立即把樂含之救起,一落到地上,他就脫下外袍罩到她身上。
末了,又半跪下來,把樂含之撈到自己懷里緊緊抱住。
樂含之坐在地上咳得暈頭轉向,沉星抬頭看清那始作俑者,瞳孔猛地一縮,遂放開了樂含之,抽出佩劍刺去。蒼錦亭不是沉星對手,漸漸敗下陣來。
沉星手捏劍訣,萬千劍影自他身后浮現,蒼錦亭雙手持陣,銀灰符文盤旋身前。
“沉星住手!”
沉星轉過頭,見樂含之滿臉驚恐,不由得卸了劍氣,下一刻,一只兩人高的熊形符獸沖來,將他重重拍于掌下。
[四]
沉星此番受傷較重,兩名醫師與術士費了好大氣力才穩住傷勢。醫師們走后,樂含之俯身摸了摸沉星緊閉的眼和蒼白的唇,有點心疼,雖然她此生目的只為尋人,但對于這一世的親近之人還是很有感情的。
樂含之取出銀針刺出指尖血,滴到沉星口中。她與長生神木一脈相承,身懷的長生氣是不可多得的靈藥。
蒼錦亭不想與她共處一室,可人是被他打傷的,不能一走了之。
樂含之轉身朝蒼錦亭走去,既欣喜又小心:“青和,我終于找到你了?!?/p>
蒼錦亭皺眉,寒聲道:“你認錯人了,我生于允南蒼家,姓蒼。”
樂含之搖搖頭,認真地告訴他:“三千世外有一個叫作瓊海的地方,瓊海生有長生神木,神木合抱千尺,高萬丈,不死不滅,溝通天地陰陽,由一名叫作青和的上仙鎮守,后上仙一劍將神木劈成兩半,獲罪墮入輪回,受人間百苦,你是青和轉世?!?/p>
雖說世間修仙盛行,但真正的仙人大多還是只存在于神話傳說中。蒼錦亭只當聽了一個庸俗至極的故事,并不相信。樂含之絞盡腦汁,只得繼續解釋:“那并非普通輪回,是特意用來折磨你的,別看你現在生活得很好,將來必有一日,是要遭受家門巨變,身陷痛苦泥沼?!?/p>
蒼錦亭臉色驟變,并非因為對方口里自己那多舛命運,而是為那話語中的,赤裸裸的威脅。南允蒼家在如龐然大物一般的樂家面前,實在不值一提,樂含之若是想對蒼家不利,并非難事。
蒼錦亭青著臉,聲音幾乎從齒縫中擠出:“那你想怎樣?”
樂含之笑得燦爛:“留下來吧,我自出生來就伴在你身側,我們還和在瓊海一樣。”
蒼錦亭將門中師兄弟歡快的笑臉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回憶了一番師妹嬌俏的面容,屈辱地閉上眼睛。
可嘆的是,樂含之在瓊海給青和上仙寵了百年,又給樂家全門寵了十四年,到如今,心性依舊直白,喜歡就是喜歡,不要就是不要,全然不知蒼錦亭心中所想。
床上躺著的重傷少年似乎夢到了什么,眉頭緊鎖。
夢里的世界沒有光,味道腐朽,無邊孤寂,十歲的沉星小狗一樣縮在寒氣逼人的地上。
只聽得一陣開鎖聲,黑暗中有人將他提起,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往他口中灌倒一股惡臭血水。墻上燈火噼啪輕響,豆大火苗猛一躥又滅下去,只那一瞬,就能看清那小孩臉上長滿無數猩紅膿包。畫面一轉,一枚淡色桃花瓣飄然落下,蓋住眼睫。
同門師兄弟皆厭其面惡如羅剎,隱隱將他排斥在外。于是,十二歲的少年坐在桃樹下,往臉上一圈一圈地纏繞布條,一個三歲的白胖女童一下子撲到他背上,把他的腰都壓彎了。
春光太暖。沉星從桃花紛揚的夢境中醒來,風吹窗欞,偌大的房間,空寂無人。
[五]
清修會后,各大世家紛紛離開,蒼家家主臨走前拍拍蒼錦亭肩膀,道:“兩年后待你年滿十六,便可參加貫清谷的試煉,樂家雖大,但在貫清谷前,卻也不敢隨意放肆?!?/p>
自蒼錦亭來后,樂含之就跟小蝌蚪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步不離地守著他。
比起剛來時的神經緊繃,蒼錦亭過了一段時間卻也慢慢適應了,也發現這樂含之并不似謠傳中那樣喪心病狂,相處久了,還覺得她有點傻。
可還是不愿與她親近,聽她那些胡言亂語,也不喜她偷偷地挨到他身邊。
蒼錦亭靠在窗前,指尖溫暾地滑過書頁,樂含之坐在他對面瞇著眼,小雞啄米一樣打盹。
蒼錦亭忍不住看她傻態,樂含之對他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他在藏書閣消磨漫長時光,她就在對面一直盯著他看,目光炯炯有神。
樂含之看起來真的困死了,身體慢慢斜傾,腦袋就要磕到桌沿,蒼錦亭不自在地換了個姿勢,正要咳嗽。 一只手掌忽然蓋住樂含之的額頭,阻止了其下落之勢,沉星彎著腰,眼睫低垂,一動不動地托住她的腦袋,讓樂含之在他掌心睡覺。
蒼錦亭哼了一聲,將書一蓋,徑自離開。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待到夕陽西斜,樂含之醒了過來,沉星收回手。
“錦亭呢?”樂含之一醒來就問。
沉星回道:“回去了。”
樂含之站起來,一溜煙跑出藏書閣。
蒼錦亭在小樓后面的桃花林里練劍,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樂含之守了一會兒,有點餓,便讓廚房去做晚膳。等菜都上齊了,蒼錦亭依舊沒停,樂含之在旁邊喊道:“吃飯了——”
蒼錦亭沒理她,自顧自練劍,又過了一會兒,樂含之又道:“吃飯要緊,錦亭你不要這么折磨自己啊!”
蒼錦亭收起劍勢,走到樂含之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在你看來這是折磨?”抬腿便走。
“等等我啊!”樂含之也跟了過去。走在前面的少年沉聲道:“身為一介男兒,心中必有登臨高峰,劍指萬川之念,我心甘情愿。”
樂含之小心翼翼躲避腳下樹藤,忽聽前面之人冷聲道:“若說折磨,留在這里,才是對我最大的折磨。”
沉星前去讓人重新溫飯菜了,樂含之腳下一頓,撲通跌了一跤。
[六]
這一跤跌得厲害,樂含之試了半天站不起來,蒼錦亭只得冷著臉折回把她抱起來。樂含之立刻抱著他脖子直傻笑。
晚上,樂含之試試探探把冒出一個血滴的手指頭遞到蒼錦亭面前:“我身懷長生木氣,你吃一點,嗯,嗯……保管那個功力大增?!彼龘u頭晃腦,如賣藥郎中。
蒼錦亭看了她一眼,張開五指往她臉上一推,樂含之被推得翻了個跟頭,蒼錦亭站起來:“你把我當什么了?”
樂含之傷了膝蓋,于是一跳一跳地挪過去。
蒼錦亭已經躺上了床,他躺得極為霸道,長手長腳占了大半個床,樂含之也爬去,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蒼錦亭說他不喜歡睡覺的時候被人觸碰。
說來,蒼錦亭躺在這張床上的第一夜,是想著與樂含之同歸于盡的。傳聞中,那樂含之夜御數男,淫邪無比,蒼錦亭想只要那妖女撲上來,他就一劍將她刺死再自殺。
誰料,樂含之規規矩矩地上床,小心翼翼地問他可不可以抱著她睡覺,被蒼錦亭拒絕后,便安靜地占了個位置,捏著他的衣角睡著了。
蒼錦亭的心懸了三個晚上,終于熬不住呼呼睡去。自此,平安無事。
數天后,蒼錦亭忽然發現自己的靈力較之以往太過充沛了,他雖勤奮修煉,但這增長速度實在快得出人意料。當樂含之再次往茶水里滴血水時,被蒼錦亭逮了個正著。她站在他面前,兩只手絞在背后,垂頭喪氣。
蒼錦亭一把抓起她的手,將袖子捋上去,只見白嫩的小臂內側布滿深深淺淺的小血點。
蒼錦亭觸電似的甩開那只手,怒極:“樂含之,你究竟把我當什么了!真是無私,是期待我像狗一樣受你恩惠,對你搖頭擺尾嗎?!”
樂含之愣住,蒼錦亭揮袖離去。
樂含之這日沒有再跟著他,蒼錦亭在桌前坐了一陣,從袖中摸出一個瓷瓶,躊躇片刻,走出門去。蒼錦亭找到樂含之時,她坐在水榭木欄上,沉星握了她的手臂,正在細細上藥。
把樂含之的袖子拉好,沉星起身去給她拿點心,她難過得晚上都沒吃東西。
沉星轉過一個花架,與蒼錦亭對視,蒼錦亭嘲道:“想來你這忠狗,看似寸步不離,卻也不稱職,連她的這些小動作都不曾察覺?!?/p>
沉星目光寒冷,勾起嘴角:“從她刺下的第一針,我就知道了?!?/p>
他不是蒼錦亭,可以肆無忌憚把人心踩在腳下,他可以為樂含之做任何事,放棄任何念頭,卻從不忍她為難傷心。夜里暗香浮動,沉星需得花費極大氣力,才能忍住一劍刺穿蒼錦亭的欲望。
[七]
白駒過隙,兩年時光彈指即逝,蒼錦亭今年十六,意味著他在樂家的生活終于到了頭。
貫清谷為天下第一仙宗,凌駕于五大仙門之上,只要年滿十六并通過入谷試煉,便能拜于其門下。蒼錦亭離開時,樂含之抓住他的袖子,連聲說一定會來找他,蒼錦亭不置可否,以樂含之的資質,別說進谷了,連貫清谷前的河都渡不過去。
他回首仰望高聳入云的滄瀾,松了一口氣,可心中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高興。
當蒼錦亭一路過五關斬六將,經歷重重險阻,方立于貫清谷明心殿中時,他見到了樂含之。樂含之笑容燦爛地看過來,蒼錦亭被身旁身著鵝黃長裙的少女拉住了袖子,悄聲問道:“師哥,那是誰?”
樂含之走了后門。她到祖爺爺面前滾來滾去,滾了足足半個月,祖爺爺才拉著老臉請熟識的貫清谷谷主幫他照看曾曾曾孫女一段時間。
通過試煉的多為五大仙門門生,有不少給她扒過衣服,立即離她遠遠的。幾人拍拍蒼錦亭的肩膀以表安慰:“這里是貫清谷,那妖女不敢亂來。”
單湘靈面帶敵意,她與師哥一起長大,那年剛互表情意,蒼錦亭去了一趟泰陵就再沒回來。要說她最恨的人,就是這樂含之了。
被眾人簇擁著,蒼錦亭有些不自然地扭開臉,不去看樂含之。
貫清谷中的修習主要包括兩方面:一為文書理論,二為實踐操練。
授課修士在前面侃侃而談,樂含之在下面昏昏欲睡,被點到了名,慌忙站起來。
沉星倒掛在屋檐下,比比畫畫,他是以樂含之近侍身份陪同,不得進入講堂。
授課修士揮袖,沉星所在窗口的窗扇一下子闔上,樂含之在眾人譏諷中支支吾吾,悄悄拉了拉坐在她前方的蒼錦亭的發梢。蒼錦亭卻不動,修士舉起寸長的竹板要走下來行罰,他打起人來可疼了,樂含之忍不住細聲喚他:“錦亭、錦亭……”
蒼錦亭頓了頓,在桌下寫了一張條子,反手放到樂含之桌上。
“謝謝……”樂含之笑瞇瞇的,蒼錦亭似乎沒聽到,端端正正地目視前方。
樂含之有些落寞地坐回座位,在這貫清谷里,蒼錦亭時時與大家混在一起,對排除在外的她不理不睬,兩人自見面開始就沒說過幾句話。
坐在蒼錦亭身邊的單湘靈側過頭,厭惡地看了一眼樂含之。
[八]
每月最后三日,便是試練之日,緊依著貫清谷的魔月林就是試煉場地,林中布滿妖獸,十分兇險。試煉分為四人一組,樂含之肯定是要賴著蒼錦亭的。
經過白日廝殺,四人累極,晚上找了個山洞生了一堆火便開始休息。
蒼錦亭已沉沉睡去,單湘靈緊緊依偎著他,見那樂含之披著一件黑袍湊過來,躺到蒼錦亭背后。指尖悄悄捏出一個手訣,正要丟過去,抬眼看到守夜的沉星抱著長劍,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眼神兇狠冰冷,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由于睡得不安穩,單湘靈天微亮就醒了,一動之下發現異樣,她向前看去,微微睜大了眼睛。蒼錦亭已轉了個方向,自然而然地把樂含之抱在懷里,單湘靈伸手就要去推,一把鋼針擦過指尖扎入土中,沉星依舊默然抱著劍。
單湘靈待不下去了,跑出山洞,揮著佩劍一路亂砍,腳下一滑,滾進了一個地洞。
蒼錦亭一醒來就把樂含之推出自己的懷抱,樂含之迷迷糊糊坐起來。
三人在洞中等了一會兒,不見單湘靈人影,便外出尋她,順著她的劈砍痕跡找到一處被枝葉掩埋的地洞。
樂含之見洞口徘徊一縷黑氣,攔住正要往下跳的蒼錦亭:“這里有魔氣,還是不要貿然進去了。”那縷魔氣隱隱有些熟悉,驚得她胸中一陣狂跳。
蒼錦亭揮開她的手:“這是我師妹!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他一頓,縱身跳下去。
樂含之一見他下去,與沉星也一同跳下去。
地洞狹窄曲折,落到底后三人順著隧道往前走了半盞茶的工夫,呈現在眼前的是個巨大洞穴,巖壁布滿發光石塊,照亮整個空曠空間。一抹人影躺在角落,正是昏迷的單湘靈,洞中黑霧浮動,下一秒猛地收縮聚攏成黑乎乎的一大團,飄在空中。
樂含之認出了這魔,一陣窒息,尖銳喊道:“快走,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這魔,便是當年害得青和上仙墮世的罪魁禍首。此魔生于瓊海的血海深處,在奪取神木木心之時被青和上仙打散,其碎片躲藏沉寂一段時間后,趁著青和不在,把留守的樂含之打得幾乎神形俱滅,青和趕回來滅了邪魔,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樂含之死去。
后來鎮守長生神木的青和上仙,親手將神木從中劈開,取出木心,救回了樂含之。
蒼錦亭斷不肯走,拔劍揉身而上,沉星見樂含之站在原地,也飛身加入戰斗。
[九]
出乎意料,那魔幾招過后,竟被蒼錦亭和沉星兩個少年人聯合斬殺。
難道只是當年遺留逃下界來的一縷魔氣?樂含之思索,依舊十分警惕,見蒼錦亭抱了單湘靈走過來,便認真說道:“邪魔狡猾,不能就這么放下心來?!?/p>
蒼錦亭一臉寒霜,看螻蟻一般瞥了她一眼:“樂含之,你真是好狠的心,就算不喜歡湘靈,也不能再三不顧她的生死?!?/p>
“我沒有!”樂含之急了,她看到單湘靈眉心閃過一絲黑紋,但是蒼錦亭不再理她,兀自離開。
單湘靈昏迷那幾天,蒼錦亭寸步不離守著她。
樂含之每天數次從窗前路過,蒼錦亭當作沒看到,單湘靈則挑釁地縮在師哥懷里。
半個月后,樂含之到花園中摘些放在房中的花束,撥開掩映的刺桐枝,忽然看到遠處單湘靈側臉朝她嬌笑,神色陰晦,隨后閃入花海深處。
貫清谷花海極大,花叢、花架無數,樂含之拂過無數花葉,追跑在她身后。
地方越來越偏,正當樂含之放棄時,單湘靈忽然出現,手持短劍笑著朝她刺去。
樂含之閃躲不及,爆出防御陣法,一股巨大的黑氣從單湘靈體內涌出,瞬間遮掩了視線。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飛來數把仙劍,立即將黑霧分割殆盡。
等到黑霧散去,單湘靈胸口插著一把短劍,倒在血泊中,被幾縷魔氣引到這兒的貫清修士正好看到這一幕,立即排開劍陣,將樂含之壓制在地。
一同趕來的沉星即刻揮劍斬向壓制樂含之之人,被一高階修士斬斷左手,重傷逃走。
樂含之被縛住雙手大喊:“單湘靈被魔控制,她陷害我!”
蒼錦亭走過來,樂含之期待地看著他,下一秒,她就被扇了一個重重的巴掌,口鼻皆震出鮮血。那邊救治單湘靈的醫師團面色凝重,少女脈搏幾乎沒有,已無力回天。
蒼錦亭不可置信地看著樂含之,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拖到單湘靈面前,拉起她由困靈鎖緊縛的雙手,抬劍在她掌心狠狠割下。鮮血瞬間涌出,蒼錦亭把她的手按到單湘靈嘴邊,奇跡般地,她的胸口開始起伏,幾個醫師又團團將單湘靈圍住。
樂含之被廢去靈力,投入地牢。地牢昏暗,陰冷潮濕,樂含之躺在地上只覺得冰寒刺骨,手上的傷還在不斷流血,忍不住團成一團瑟瑟發抖。
每一分每一秒,在地牢里都被延長成線,將她包裹窒息。地牢外傳來幾聲異響,片刻后,地牢門開,那人滿身血腥地走來。黑暗中,沉星把樂含之背到背上,御劍往外飛去。
[十]
貫清谷整個被罩在三十三道半圓形的防御大陣中,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也進不來。
沉星把樂含之放到透明大陣前的空地上,從里衣撕出一塊布條,樂含之見血還在流,就把傷口湊到他嘴邊,沉星移開唇,單手幫她裹住猙獰傷口。
樂含之的血治得了天下人,卻偏偏愈合不了自己的傷。
沉星右手持劍,召出萬化劍影,齊齊斬向大陣,大陣轟鳴,巋然不破,他便一次次召喚劍訣,嘴角沁出血絲也不肯收手。
“只要你將木心給我,我便放你們走?!眴蜗骒`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臉白如紙,手中高舉一塊青玉牌。
沉星攔到樂含之面前,樂含之搖搖晃晃站起來:“當年你被青和斬到只剩一縷殘魂,茍延殘喘至今,連實體也凝不起來,只能附身他人,你覺得我現在會怕你嗎?!”
單湘靈面目扭曲,嘶吼道:“當年之恥,今日我必定奉還,青和已死,待我取到木心,看你能奈我何!”
遠遠地,蒼錦亭踏劍而來,一落地便放出信號,朝單湘靈走去:“師妹,你怎么在這里?”
單湘靈迷茫地扭頭看他,手足無措道:“我也不知道啊,醒來就在這里了。”
“錦亭別靠近她!”樂含之嘶喊,但蒼錦亭怎么可能聽她的,跑上前接住單湘靈搖搖欲墜的身體。
此時,除去閉關的谷主,貫清谷中看到信號的一眾修士已全部到此,將四人團團圍住。
蒼錦亭扶著單湘靈正要往修士那邊走,忽然停下腳步,問道:“師妹,你手里怎么拿著大陣玉符?”單湘靈無辜搖頭,倏然袖中滑出短劍,刺入他肋下三寸,這一變故將所有人震驚,一時無人出聲。
單湘靈蹲身將蒼錦亭踩在腳下,刀尖懸于他的胸口,轉頭看向樂含之,笑道:“你把木心拿過來給我?!?/p>
樂含之哆哆嗦嗦地從掌心中凝出一枚銀芽,正要走過去,單湘靈又道:“等等,讓他送來,”想了想,又朝沉星補充道,“你,先毀了靈海?!?/p>
毀了靈海便永遠無法使用靈力,樂含之呆呆地回頭看沉星,沉星毫不猶豫,身上炸出一團金光,靈海已毀。他走到樂含之面前,從她手中取過木心,樂含之拉住他的衣袖:“沉星……”
沉星摸了摸她的頭頂,走向單湘靈。
單湘靈笑呵呵地拿過木心,順手將手里的短劍盡數沒入沉星胸口。
[十一]
單湘靈一腳將蒼錦亭踢開,猙獰大笑:“這可是你親手把他送到我手里的。”
那魔將單湘靈的記憶一字一頓道出:“蒼家少主蒼錦亭一出生便身纏惡疾,需找一個男童,日日為其灌下藥毒做成藥人,后取其心頭熱血作為藥引,方能根除頑疾,”說著,指著倒在地上的沉星,“這人才是真正的青和!”
說完便狂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認錯人了,哈哈哈……你認錯人了!”
蒼錦亭捂著腹部,趴在地上喘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幼年以他人心頭血作藥引,但父親說取完血會治好那人許他一世榮華……他是知道沉星身世的,卻不想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樂含之失魂落魄地走向沉星,跪倒在地,用力將手上傷口扯開,讓自己的鮮血流入沉星口中。那魔飛懸半空,將木心緩緩吞下,譏諷道:“活了又怎樣,待我恢復,必要將他魂魄撕個粉碎!”
樂含之流著淚把沉星抱在懷中,不動聲色地取出枯骨鈴,捏碎外殼,將指骨塞入他嘴里。
然后一動不動地抱著他,用盡所有力氣,幾乎要把沉星嵌入自己體內。
那魔笑了半天,卻不見木心有何異動,正疑惑時,樂含之抬起滿是血污的臉,微笑道:“木心是真的?!?/p>
木心是真的,樂含之本就生出神木,是神木的一部分,吞了木心,便徹底與神木化為一體,木心中的力量也已盡數進入她體內。
瓊海的神木只剩下一個軀殼,所以青和死后,真正鎮守瓊海的不是長生神木,而是樂含之。木心,也不過是個無用的容器而已。
斬仙臺上,青和真身被滅,然而最為重要的神格雖被劈裂,但大部分都被青和上仙的好友碧海星君收集保存,后樂含之用體內的神木之力溫養多年,神格吸收了九成神木之力后恢復完整。
樂含之于是帶著青和的神格與指骨,找到他,把神格還給他,肉體凡胎吞食神格立地成神,違反天道,天界必將降下神譴,樂含之就用剩下的一成神木之力替他抵擋。
天上一日,地上百年,瓊海的軀殼能抵擋一日,樂含之是帶著私心的。
她不是人也不是神,死了,就是身形俱滅,不存于世。于是就想著找到青和,再與他快快樂樂過上幾十年,可是她太笨了,又太貪心,認錯了人,又愛錯了人。
千萬年的記憶瘋狂涌入腦海,沉星眼睫微顫,在樂含之懷中幽幽嘆出一口氣,輕輕喚她:“長樂……”天色驟變,無數大雷一道接著一道劈下,那天雷只落在以沉星為中心的方圓五十步內,那魔早已化作青煙,天雷疊加,幾乎形成一道直徑百步的通天雷柱,發出強烈的刺目白光。不知為何,所有人都沒有離去。
兩個時辰后,天色突晴,樂含之與沉星所在之地已一片焦黑,白煙滾滾。
地上空無一物,那通天白煙受到指引一般,緩緩落飄落,一層一層壓下,凝成一個人形。
那男子身量極高,額上佩著一枚古怪銀飾,著一身花紋繁復的白袍。他生得極白,容貌無端高貴,那眼是烏沉沉的,不見一絲波瀾。
他凝視了一會兒手中那枚布滿裂痕的指骨,化為一陣清風,飛向遙遠天際。
[長生]
三千界外生有瓊海,上為靈海,下為血海,中有長生神木,神木合抱千尺,高萬丈,不死不滅,溝通天地陰陽。靈海沖刷過神木樹冠,濺起點點靈屑,那靈屑越積越大,化為一個巴掌大的嬰孩。血海沖刷過神木樹根,怨氣糾結,化為陰邪魔形。
那巴掌大的靈嬰白白嫩嫩,在神木爬上爬下,一不小心就掉進了青和上仙的懷里。
青和上仙面無表情地把靈嬰放回樹上,靈嬰咬著手指頭坐了一會兒,爬了萬丈高,又不小心掉進了青和懷里,高興地呀呀亂叫。青和上仙面無表情地再次把它放到樹上……
日復一日,靈嬰在長生神木上亂舔亂咬,不小心吞了一塊樹皮下去。
于是靈嬰有了神志,開始長大,長出牙齒,長出頭發,每日跟在青和上仙屁股后頭,摔倒了就哭,邊哭邊追,追著追著又撲倒在地。靈嬰一直在瓊??蘖苏?,三年后的某一天,小淚包被青和上仙抱在懷里,還是不停地哭。
青和上仙于是幻出桃林,鋪滿無垠血海,與此同時,數不清的桃樹也從頭頂靈海倒長,延綿至天的盡頭。漫天皆是飛舞桃花瓣,靈嬰埋在花海里,瞇眼笑了,自此,再未流過一滴眼淚,取名為“長樂”。多年后,瓊海神木一分為二,如同枝丫一樣向著斜上方延伸。
青和上仙站在左邊的那半塊神木上,手握枯骨,看腳下血海翻滾,頭頂靈海蒸騰,天地萬物皆為芻狗,只是從此,只余他一人了。
蒼錦亭成為蒼家家主后,時常一人在屋中喝得酩酊大醉。曾經有那樣一個人,把整顆心都掏給了他,他卻不肯信她,恨自己成為他人替身,在流言蜚語中疏遠她,將她的心踩在腳下碾成泥。所以,他連醉了,都不敢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