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冬
開篇
長久以來,關于駐藏大臣,在清代的政治史上,以及在西藏地區政治史上,都鮮有深入的研究。歷代駐藏大臣接旨派駐、入藏、巡查邊防和糧庫、主持金瓶掣簽、拜祭祠堂和神廟,交接離藏,一切都在嚴密的制度下有條不紊地進行,如同精密的螺絲釘。
這些滿族、蒙古族、漢族等官員們的個性,或清正,或懦弱,或瀟灑,或多謀,在激烈的戰爭爆發時,更能看清那一個個鮮活的靈魂:皇帝、駐藏大臣、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以及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員們……講述了中華民族,一個偉大國家長達數百年的凝聚與奮斗過程,這樣的歷史進程,縱觀人類歷史,也并不多見。
本期專題上,我們將這些線索加以連貫,向你展現駐藏大臣的故事。
也許你想看看清代詩人眼中的喜馬拉雅山脈,走訪晚清熱鬧的拉薩城,和福康安聊聊他的家族往事,和駐藏大臣們一同走上那條艱險的進藏道路,那就請你隨我們一同穿越時光吧。
駐藏—百年傳奇的開始
動蕩的17世紀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在他曾親自主持修建的布達拉宮白宮涅槃,享年66歲,第司桑結嘉措秘不發喪,稱五世達賴喇嘛開啟了漫長的閉關靜修。西藏歷史從此進入了波詭云譎的深水期。
剛剛建立,根基尚且不穩的甘丹頗章政權危機四伏——原本的盟友,以達賴喇嘛為領袖的西藏格魯派勢力和“護教法王”家族,以青海為根基的和碩特蒙古部勢力開始激烈摩擦,北方強大的準噶爾蒙古部有意南下,控制西藏。大清帝國剛平定三藩之亂,無力西顧。
從康熙二十一年到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這是一段動蕩的西藏史。
1696年,即康熙三十五年,康熙兩次發兵親征噶爾丹。在征途中,康熙得知了五世達賴喇嘛久已圓寂的消息,大為震怒,致書嚴厲責問第司桑結嘉措,指責其縱容噶爾丹對抗清政府的罪行。威壓之下,第司桑結嘉措不得不迎請多年前就選定的達賴喇嘛轉世靈童來拉薩坐床,這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平定回部獻俘圖(a局部)
1705年,即康熙四十四年,西藏戰亂再起,“護教法王”家族的蒙古和碩特部汗王拉藏汗襲擊了獨攬西藏大權多年的第司桑結嘉措,將其斬殺。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這一年,通往西藏的大道川藏路上,瀘定橋竣工,康熙帝為此親自題寫碑文,似乎是預感到十幾年后,他的兒子將率領大軍,從這里通過,平定西藏的戰亂。
眼看自己的世仇和碩特部落統治了富饒的西藏,剛剛慘遭清軍擊敗的準噶爾蒙古部落開始眼紅。1716年,準噶爾部落的名將大策凌敦多布(此人曾經率軍在哈薩克斯坦亞梅什湖畔大敗沙俄軍隊,可謂準噶爾第一名將)率精兵六千,從汗庭伊犁出發,突襲西藏。將如此名將從吃緊的西線調往進藏的戰線,可見準噶爾對于突襲西藏的重視。由于進藏的兩條大路:青海及四川分別被蒙古和碩特部以及清軍控制,所以準噶爾軍選擇了一條幾乎不可能的道路——翻越昆侖山,從阿里荒原直插拉薩北部的當雄。
第二年,準噶爾軍突然出現在拉薩北面的當雄,拉藏汗兵敗被殺,準噶爾軍如旋風一樣橫掃西藏:寧瑪派大寺多吉林和敏珠林寺、雄色寺幾乎被徹底摧毀,高僧堪布等被殺死。準噶爾人成為了西藏最高的統治者。

北京最大的藏傳佛教寺廟雍和宮原本為雍正的王府,篤行佛教的雍正登基后將王府獻出,改建為寺廟。
這一年是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日漸老邁的康熙皇帝正被兒子們的激烈奪嫡弄得心力交瘁,但這并沒有讓老皇帝失去對局面的控制力,他清楚地看到,必須要發兵西藏,擊敗準噶爾人。
至于為什么要這么做,康熙在后來寫的《御制平定西藏碑文》中說得很明白:達賴喇嘛已經向清帝國三代皇帝恭順,捍衛西藏是清帝國固有的職責,此外,清帝國還有保衛佛教、保衛蒙藏各部落信仰的責任。這塊碑今天依然矗立在布達拉宮的大門前。
康熙五十八年:出兵西藏!
1719年,即康熙五十八年,清軍分兵進軍西藏,以康熙十四子大將軍王允禵坐鎮,延信出青海向喀喇烏蘇(今那曲),噶爾弼從巴塘進發,為南路之師;又派富寧安、傅爾丹從新疆巴里坤、阿爾泰出師,配合側路襲擊準噶爾本部。
1720年,清軍和其護送的七世達賴喇嘛驅逐了準噶爾軍,抵達拉薩,七世達賴喇嘛坐床,建立了以西藏本地貴族康濟鼐、阿爾布巴、頗羅鼐等為首的噶廈政府。清軍主力駐扎在大昭寺以北的扎什城空地上(今扎基寺一帶),并在這里建造了軍神關帝的廟,供清軍士兵祭拜。據《扎什城關帝廟碑》記錄,“烏斯藏自圣祖仁皇帝歸入版圖,駐兵扎什城,舊建有帝君廟”。這是清代在西藏駐軍和建造關帝廟之始。
1722年的傳召大法會中,增加了新的內容,誦經為大皇帝祝壽,康熙皇帝的長生牌位也被供奉在布達拉宮的殊勝三界殿內,上面是豎排的藏、漢、滿、蒙4種文字書寫的“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9個金字。

雍正皇帝
一個有趣的插曲是,這位文治武功,還研究過拉丁文以及天文學的康熙皇帝,在康熙六十年(1721年)2月,饒有興趣地寫了一篇長文,說明自己年幼時代就喜歡考證地理學,如今大軍入藏,各位官員很有必要將沿途的山川名稱、大河發源考證明確,才能傳給后世,載入輿圖。他自己不厭其煩地考證了黃河、長江、瀾滄江、怒江以及雅魯藏布江的源頭,描述了阿里的地理,甚至還頗為認真地指出《禹貢》這本書里指出的“三危山”這個地名就是康、衛、藏三地的合稱。
寫下這篇地理學論文一年多后,康熙皇帝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12月20日駕崩于暢春園,享年69歲。
四爺的時代
康熙皇帝駕崩了,雍正來了,這位皇帝在進入21世紀之后突然變得大紅大紫,分別以冷面王和多情四爺等身份橫掃中國古裝電視劇界。
正史上,這位四爺果然不同于自己的父親,頗有真性情。《衛藏通志》中忠實收錄了他的兩篇文章,分別是《御制語錄總敘》和《御制語錄后序》,這位自號“圓明居士”的雍正在文中酣暢淋漓地講解了自己如何在章嘉活佛的指點下參透禪機的過程,“章嘉呼圖克圖實為朕證明恩師也”。字里行間都將自己當作一位僧人,甚至有指點佛教江山的意味。此外,他將自己做王爺時的府邸獻出來,成為藏傳佛教寺廟,由此成就了北京最著名的藏傳佛教寺廟——雍和宮,清朝皇室對藏傳佛教的推崇,雍正時期到了新的高度。
務虛、務實兩手,雍正都很硬。

《協布魯噶之戰》,畫面屬于乾隆帝《十全武功記》中的一幅,展現了熱索橋之戰后又一場惡戰協布魯噶之戰的場景,山路的險要,碉樓的高大均歷歷在目。
1727年,即雍正五年,鑒于西藏局勢開始動蕩,雍正決定派出大臣駐藏維持局勢,是為駐藏大臣之始,這一制度后來延續了將近200年。
首先派出的兩位駐藏大臣是僧格(蒙古鑲紅旗人,二等輕車都尉)與馬喇(滿洲正黃旗富察氏,正紅旗滿洲副都統)。首先,這兩位駐藏大臣都是滿族、蒙古族;其次,都是武將,這兩點由雍正首創,幾乎貫穿了整個駐藏大臣歷史的始終。
另外,馬喇所屬的滿洲富察氏,與駐藏大臣制度關系密切。
果不其然,駐藏大臣剛到,西藏就出事了。這一次是噶倫的內斗,原本都是擊敗準噶爾的英雄,但彼此之間卻無法相容。阿爾布巴、隆布鼐等殺死了首席噶倫康濟鼐,噶倫頗羅鼐出逃,組織后藏軍隊與阿爾布巴等激戰,并且將其全部抓獲,收復了拉薩。
1728年,雍正皇帝派出的使臣抵達拉薩,在拉魯花園進行審判,審判結果是將殺死康濟鼐的阿爾布巴、隆布鼐等在巴瑪日山前的草地上處死。雍正帝還頗有遠見地命令康區東部的康定、巴塘、理塘等地劃歸四川管轄,中甸、德欽、巴龍(維西)歸云南管轄,日后清軍多次進藏,都是以這些川屬、滇屬的重鎮為后方。最后,雍正指令達賴喇嘛遷居康區惠遠寺,西藏地方政府以頗羅鼐為首重建,頗羅鼐家族甚至受封為西藏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郡王,西藏進入了頗羅鼐治下的和平時代,直到乾隆十五年(1750年)通司崗血案爆發。

乾隆皇帝
和平終于又降臨了,頗羅鼐麾下藏軍兵強馬壯,足以防備北方的準噶爾入侵,于是駐藏清軍的主力開始逐步撤退,最終減少到500人的定額,按期輪換。清軍也從拉薩城中開拔,前往新建筑的要塞式軍營:扎什城。
雍正十一年(1733年)7月29日,扎什新城開始興建,頗羅鼐發動了為數可觀的工匠和民夫,至于所用的物料,正好可以拆除被處死的阿爾布巴位于工布地方的官邸。將近4個月后,駐藏大臣清保匯報:扎什新城建造完畢,方圓二百丈,南東西三門,城墻總高度一丈六尺,均以石砌,設有總兵、游擊、守備、千總、把總、管理糧餉同知等住宅,有營房、糧倉,守門士兵的哨卡,北城墻上還有火藥炮彈倉庫。共有房屋341間。
這也就成了歷史上第一座駐藏大臣衙門所在地,日后,這座兵營要塞伴隨著駐藏大臣使命的始終。
在這段時間里,駐藏大臣的主要職責乃是同頗羅鼐一道,鞏固西藏北方的邊防,防止準噶爾南下,其中當雄尤其是重中之重。例如《清代駐藏大臣傳略》就有這樣的記載:“雍正九年六月,駐藏大臣,大理寺卿苗壽與其他大臣率領川兵一千五百人出防衛騰格里諾爾(納木錯),與先前在那里設防的瑪喇換防。”

平定準噶爾和回部之戰凱旋后的慶功儀式,可以清楚地看到乾隆帝的盛大儀仗,帳篷后的宮殿式建筑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中南海紫光閣。
公元1735年8月23日,雍正突然暴卒于圓明園,享年58歲。其子弘歷以25歲之齡登上大寶,是為乾隆帝。
駐藏歷史上,多姿多彩又驚心動魄的乾隆時代拉開了序幕。
乾隆御宇
乾隆執政的早期,主要忙于清理雍正清算虧空造成的朝野不安,對外,乾隆一面為陷入拉鋸的大小金川之役而焦慮,一面則著手準備對心腹大患準噶爾蒙古部的戰爭。西藏在頗羅鼐的治理之下,軍備強大,政治有序,乾隆十二年,一代梟雄頗羅鼐病故,其子珠爾默特納木扎勒即位,西藏再一次進入多事之秋。
乾隆十四年(1749年),命令滿洲鑲紅旗勛貴紀山前往西藏擔任駐藏大臣,這是正常的更換。紀山曾任四川巡撫,也曾從征大小金川。但紀山不知道,自己正在走上一條死亡之路。
紀山到西藏后不久,就上密奏給乾隆皇帝,說珠爾默特那木扎勒性格狂躁,部下都有怨恨之心,又和七世達賴不和,和自己的兄長很有可能爆發內戰,作為措施,紀山提議再次讓七世達賴喇嘛離開拉薩。乾隆的回復頗為嚴厲:他認為紀山驚慌失措,“見識甚謬”。并在當天就命令老成的傅清返回西藏,協同紀山一同辦事。

邊壩寺,類烏齊—邊壩—洛隆是進藏路上險要的路段之一。
和看似冷酷,其實非常文藝的雍正皇帝不同,乾隆是心思縝密的“腹黑皇帝”,他對自己的大臣紀山也并不放心,他在紀山的駐藏大臣衙門里安排了眼線——駐藏糧務通判。這位眼線的報告對紀山大大不利。
眼線報告,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態度出奇熱情,他跪地請安,喊紀山為叔叔。席上又送紀山猞猁皮、馬、佛像、白銀1000兩,紀山和他的關系異常親密。
于是,乾隆認定:紀山被珠爾默特那木扎勒愚弄了,紀山完全不能駕馭局面。乾隆一旦對大臣生疑,其下場都是悲慘的,紀山的可悲命運,到此已經注定了一半。

和洛霍斯之戰,爆發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圖中左為清軍,右為回部和準噶爾部,可見當時雙方的基本裝備情況。
紀山固然有過失,然而在紀山時代,駐藏大臣的確有難言的苦衷。通向北京的道路在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控制之下,消息可能被隨時封鎖和堵塞;駐藏大臣在西藏各地并沒有代表和耳目,也沒有足以威懾野心家的武裝。換句話說,紀山在拉薩,是孤家寡人,處于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槍林箭雨之中,他看似毫無態度,一味迎合珠爾默特那木扎勒,實在是力不從心。
悲觀而現實的乾隆已經在考慮各種“斬首”行動。包括正面進軍,斬殺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然而經過大小金川之戰,元氣大傷,再戰實屬下策。
還有一個辦法簡直是武俠小說的情節,清軍高手以護送章嘉活佛的名義入藏,尋機刺殺珠爾默特那木扎勒,此計連乾隆也覺得過于冒險。
乾隆決定一切按兵不動,讓接替紀山的傅清來決定,隨機又讓拉布敦星夜趕往西藏協助。這位傅清大有來頭,乃是正牌國舅爺,乾隆皇后富察氏的哥哥,后來乾隆朝名將傅恒的哥哥,他還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侄子。
這已經是第二位富察家族出身的駐藏大臣了。再看拉布敦,此人的祖先從清太宗時代就從軍打仗,到了拉布敦這一代,勇力絕倫,能拉強弓,曾遠征準噶爾,屢有戰功。

雙忠祠建于1751年,位于北京外交部街原石大人胡37號,合祀都統、一等伯傅清和左都御史、一等伯拉布敦。如今那里的人已經很少知道這處建筑的典故了。
在并非正史的清代筆記《嘯亭雜錄·卷九·拉傅二公》中,有這二位駐藏大臣更加鮮活的記錄: (拉布敦)公多巧思,每剪制衣服,修理洋鐘表,皆稱絕伎。傅(清)為孝賢純皇后之兄,性甚忠鯁,其弟文忠公(今后大名鼎鼎的傅恒)貴,公尚於人前呵叱之。”
乾隆選這二人,一為皇親,一為武將;一在籠絡羈縻,一在圖窮匕見,實在是用心良苦。
歷史的結點,轉動到傅清、
拉布敦的身上。
喋血通司崗
3月天氣,乍暖還寒,被乾隆認定為“無能,受蒙騙”的前駐藏大臣紀山上路回京,誰都知道紀山這一去,雖然不至于被處死,但被革職降級是一定的。

雙忠祠建于1751年,位于北京外交部街原石大人胡37號,合祀都統、一等伯傅清和左都御史、一等伯拉布敦。如今那里的人已經很少知道這處建筑的典故了。
紀山走了,坐鎮拉薩的傅清、拉布敦依然如履薄冰。兩人幾乎無兵可用,耳目閉塞,密探消息未必準確。和北京的聯系既漫長,路上還可能會被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人截取。夏天就在焦慮中過去了,到了秋天,風聲驟緊。珠爾默特那木扎勒在后藏一代活動,并且乘機清算了后藏地區父親的老班底,他的大軍說是在曠野上狩獵,一個轉身就是造反。
隨著秋天到來,兩個有血性的滿洲漢子的討論結果,是豁出膽去干一場,當機立斷。硬拼是拼不過的,但是他們可以利用珠爾默特那木扎勒輕敵這一點,將其斬殺。地點就選在駐藏大臣當時的衙門,如今沖賽康扎康的通司崗。
乾隆十五年的通司崗什么模樣,不得而知。傅清和拉布敦的想法是,等珠爾默特那木扎勒進門之后,大門一封,當時數落罪狀,將其斬殺。懸頭高墻之上,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部下于是作鳥獸散,等皇帝另行冊封新的西藏統治者,這是最好的打算。

畫中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清廷派軍進入西藏驅逐準噶爾的場景(上圖)。乾隆皇帝游獵圖,這位皇帝不遺余力展現自己勇武的一面(下圖)。
如果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部下不散,反而來攻打通司崗呢?那便只有死戰一條路。就靠手下幾十人,想要在拉薩抵抗亂軍直到乾隆的援軍幾個月后趕到,無異于天方夜譚。珠爾 木扎勒的部下會鳥獸散嗎?傅清和拉布敦都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漢子,他們知道對手也是上過戰場的軍人,二人在決定之時,就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為何敢只身前來?傅清和拉布敦的寶就押在這一點上:珠爾穆特納木扎勒認定這二位滿洲貴族,不敢鋌而走險,做出這等以卵擊石的事情來。
乾隆十月丁丑,乾隆接到了傅清和拉布敦的最后奏章,打算將珠爾默特那木扎勒一舉拿下。并且二人擔心乾隆再下旨意阻撓,特別說明不待請旨,見機行事。
就在乾隆收到奏章前,驚天動地的大事已經發生
當天(乾隆十五年十月十三日),傅清和拉布敦請珠爾默特那木扎勒前來通司崗衙門,大門關緊之后,傅清突然拔刀,殺死珠爾默特那木扎勒,兩人協同殺死其隨從多人。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部下羅桑扎西從樓上跳下,前往召集同黨數千人,包圍通司崗衙門。當時珠爾默特那木扎勒是否反抗,為什么不將其劫為人質,這一切都只有當事人才能回答。而當事人都已經隨著通司崗衙門一塊倒塌在濃煙烈火中了。
布達拉宮的七世達賴喇嘛聽到這一消息,也大為吃驚,趕緊派遣了哲蚌、色拉寺的喇嘛和高級僧官前往勸導。然而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部下羅桑扎西已經殺紅了眼,他的部下用刀逼迫達賴喇嘛的代表退后。達賴喇嘛沒有辦法,只有趕緊組織駐藏大臣在外的部下還有漢族商人等立即進入布達拉宮避難。

平定伊犁受降
通司崗衙門被焚毀和攻破了,兩位鐵血滿洲漢子的最后結局也有不同說法,傅清是身中多刀之后,擔心被俘,爬上二樓后自殺的,拉布敦則更為壯烈,據說他手刃數十人后,跳下樓頂,以刀剖腹,腸流滿地而死。消息幾個月后傳到北京,乾隆也為之淚下。
能修理鐘表的巧手,皇家難得的耿直,都消失在了通司崗的瓦礫之中。
死者中還包括主事策塔爾,參將黃元龍,筆帖式齊誠自刎未死,陣亡將官2人、兵49人、平民77人。
該來的終于來了,該打的仗也一定要打——這對于時年滿四十的乾隆是一個嚴重的教訓,他原本想綏靖珠爾默特那木扎勒,換來的卻是兩位大臣的死難。
十一月間,四川總督策楞和提督岳鐘琪兩位大將從打箭爐(今康定)率數千士兵出發,前往西藏,穩定藏局。
十一月乙卯,乾隆上諭給通司崗一事做了總結,這篇不短的上諭中,乾隆頗為痛心地說,如果兩位大臣靜候圣旨,可能未必會死,然而珠爾默特那木扎勒反形畢露,如果不動手,或許反而會遭毒手。兩位大臣苦心籌劃,殺死了珠爾默特那木扎勒,保全了藏局,居功至偉,臨陣捐軀,奮不顧身。如此實心為國的大臣,無法讓其壽終正寢,怎么能不隆重悼念呢。
于是傅清、拉布敦死后的榮譽如云而至。兩人追贈為一等伯爵,入賢良祠悼念。在通司崗遺址和北京興建雙忠祠,乾隆親自前往北京的雙忠祠祭奠,可謂哀榮至極。
乾隆在上諭中著重說明,這不是鼓勵臣下好大喜功,引發矛盾。“開邊黷武,朕所不為,而祖宗所有疆宇,不敢少虧尺寸。”這些發自18世紀的話語擲地有聲,成為有清一代治藏不變的宗旨。
更重要的是,通司崗事變,兩位駐藏大臣和軍民的血,終于讓乾隆看清了現實——必須對西藏的制度進行徹底整頓,確保藏地不再出現周期性的動亂。如稍有茍安之心,幾十年后必然再次動亂。
于是就有了《欽定藏內善后章程十三條》,由策楞等議定,并經乾隆批準。
1.確立四噶倫制度;
2.重大事物必須請示達賴喇嘛和駐藏大臣并得到其蓋印批準;
3.地方官員的任命須稟告達賴喇嘛和駐藏大臣審定;
4.地方官員的治罪須稟告達賴喇嘛和駐藏大臣審定;
5.各寺堪布的任命須經達賴喇嘛批準;
6.裁汰多余的官員;
7.衛藏地區設立兩位代本(帶兵官),保衛藏地安全;
8.噶倫、代本的任命必須有皇帝的旨意許可;
9.不允許貴族私占百姓;
10.使用烏拉驛站,須經達賴喇嘛許可;
11.達賴喇嘛內庫物品,不可私動;
12.阿里、黑河(那曲),應派可靠之人管理;
13.達木(當雄)蒙古人,分為八佐領,直接受駐藏大臣差遣,保護駐藏大臣。
這是重新確立了噶倫共同執政的原則,將人事任免、財政權收歸駐藏大臣和達賴喇嘛,從內地通向西藏的驛站之重要,一定要置于駐藏大臣的直接管理下,并且還將當雄的蒙古騎兵武裝歸于駐藏大臣直接管理之下。
看似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但還有一筆賬需要清算——紀山。
此時前任駐藏大臣紀山已到西寧,他想必也聽說了通司崗的事變。如果通司崗事件不發生,紀山尚可保命,此刻紀山已經明白,對傅清、拉布敦的紀念越隆重,對他的秋后算賬也會越殘忍。
平心而論,紀山駐藏期間,確實有過錯,直接導致了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驕橫;然而正如前文的分析,紀山有其難言的苦衷。何況收銀1000兩之事,紀山當時就向乾隆做了匯報,顯然是無心貪污。然而在通司崗的血跡之下,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乾隆十六年(1751年)三月乙丑的上諭以誅心的言論給紀山判了死刑——“本應在菜市口砍頭,但念其父親戰死,準許紀山自盡,刑部尚書阿克敦、內大臣嵩壽前往監督其自盡!”
紀山死了,乾隆的怒火并沒有平息,一道圣旨千里奔馳,將珠爾默特那木扎勒的妻子(已被送還青海老家)處死。
在通司崗的灰燼之上,一個舊時代終于散去了,焚后的廢墟依然燙手,沖賽康恢復了以往的熱鬧。清乾隆十六年藏歷二月初一,星耀吉日,4位新任噶倫進入布達拉宮,接受皇帝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