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
2015年10月27日,美國“拉森”號導彈驅逐艦在不顧中國多次告誡情況下,非法進入中國南沙群島有關島礁附近海域,致使南海局勢驟然升溫。作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重要盟友,澳大利亞雖經美國反復游說,此次明確表態不會參加美國極力鼓動的聯合巡航南海計劃,澳“不打算卷入美國和中國海軍在南海的潛在沖突”。聯想到2013年中國宣布劃設東海防空識別區后,澳大利亞緊隨美國表態,妄稱中國劃設防空識別區“對區域穩定無益”,并表示澳作為美國堅定的盟友,將“時刻與美保持一致”。僅僅時隔兩年,澳大利亞在此類重大地區安全問題上國家政策立場的前后不一,集中凸顯出當前澳對外關系中存在的結構性矛盾,體現出其在亞太地區國際形勢快速發展、安全走勢混沌不明、中美戰略博弈持續深化情勢下戰略抉擇之艱難。
“確保安全”的戰略選擇:
全力強化美澳軍事同盟
澳大利亞具有獨一無二的地緣政治優勢:印度洋與太平洋將其與外來威脅相隔絕,鄰國寥寥可數,一向遠離世界政治舞臺的中心,基本不受國際形勢變幻之困擾,在歷史上的多數時期處于一種近似與世隔絕的狀態當中;同時,廣袤的領土幅員、極具戰略價值的豐富資源和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其初步具備了成為一個大國特別是地區大國的雄厚潛力與物質基礎。然而由于人口稀少、武備薄弱等原因,孤立于南半球、深置于迥異文明類型環境下的澳大利亞,在安全上卻不得不極度依賴其他西方強國的保護。早自聯邦成立以來,澳大利亞長期堅守西方國家定位,以聯盟戰略特別是與當時世界體系當中頭號的海洋強國結盟為基礎,通過提供輔助軍事力量、戰略基地和可用資源,以換取此類強國(“二戰”前是英國,之后是美國)對其獨立和安全的承諾。這種戰略在澳大利亞獨立以來100余年歷史中構成了其對外政策的基軸。
冷戰結束之后,面對世界政治經濟形勢的大變動,澳大利亞決策層通過對國家安全戰略的傳統、現實潛在威脅和可用資源的審視后普遍認為,澳在整個20世紀中的對外戰略基本是成功的。在聯邦成立以來一個世紀當中,澳大利亞在付出較少代價的情況下,分別得益于英國和美國提供的安全保護,成功實現了國家安全和高于一般水平之上的經濟繁榮。在21世紀初,盡管美國權勢的相對衰落已經成為當代國際政治的一個基本事實,亞洲國家特別是澳大利亞隔海毗鄰的東亞國家的快速崛起,更是為進入新世紀的澳大利亞對外政策塑造提供了全新背景,但總的來說,美國在軍事力量特別是海上軍事力量上的絕對優勢地位依然無人可以撼動,美國亦牢固保持著對國際政治經濟體系的主導能力。因此,作為舊秩序的受益者,澳大利亞依舊需要堅持其海洋國家定位,依舊需要維系與美國這個當前僅有的全球海上強國緊密的盟友關系,并設法延續當前這個對其相當有利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唯有通過這種方式,澳大利亞作為國際權勢體系當中的二流國家,才能克服當前國際政治發展出現的各種不確定性因素,繼續確保在未來時代中的生存。
在這種考慮主導下,澳將加強與美國的盟友關系置于對外戰略考慮的首位。特別是自約翰·霍華德(John Howard)政府執政以來,澳大利亞大力調整基廷政府時期“亞洲優先”政策傾向,高調宣布對美外交仍然是澳大利亞對外政策的優先考慮,將維系澳美“緊密盟友關系”作為當下乃至未來很長時間內澳大利亞對外戰略的主軸。在國際安全事務上,澳大利亞積極支持并派兵參加美國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軍事行動,在諸多國際熱點問題上極力支持配合美國鞏固其所謂的“全球領導地位”;在地區事務上,自2011年11月美國總統奧巴馬高調出訪澳大利亞后,配合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美澳軍事同盟得到新一輪強化,努力扮演美國在亞洲的“代理人”和“遠東之錨”角色。
與此同時,2012年首批200余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進駐達爾文市展開軍事訓練,未來5年美軍人數計劃增至2500人,這是“二戰”結束以來外國盟軍部隊首度進駐澳大利亞。目前,澳大利亞已向美開放廷達爾空軍基地,美軍一批先進戰機即將進駐。科科斯群島將建成美無人偵察機基地,以求配合美軍對印度洋海域實施更為有效的監控。與此同時,澳軍方也在積極調整部署,尤其加強西北地區的軍事力量,以做好隨時應對亞太地區危機的準備。另外,美澳雙方還高頻率舉行聯合海空軍演,以試驗各項新裝備、新戰法、新技術,實現兩軍在人員與裝備上的高度融合,提升美澳兩軍協同作戰能力。美澳兩國兩軍在情報與信息共享等領域方面合作亦不斷深化,包括持續推進用以監聽亞太地區的大型監聽設施、大功率雷達地面監測站以及衛星跟蹤監視等相關太空領域的合作,以期實現信息情報共享。
確保繁榮的戰略選擇:
深化與亞太國家的經濟合作
長久以來,作為孤立于亞洲大陸邊緣的一大片陸地,澳大利亞一直缺乏連續一貫的亞洲政策,并對其周邊毗鄰的亞洲國家持有一種極為矛盾的態度:一方面,由于地緣政治的原因,澳大利亞安全與亞洲緊密相關。在確保海上安全的情況下,澳大利亞唯一可能被軍事入侵的通道,就是其與印度尼西亞隔海毗連的西北部地區。而能夠對澳海上安全提出挑戰的國家,可能的來源也多為亞洲地區新興的海洋強國。而自我定義為西方世界一部分的澳大利亞,由于在種族、文化、語言、經濟、意識形態等方面與其亞洲鄰國間的巨大差異,幾乎在本能上就對周邊的亞洲強國懷有天然的疑慮。從20世紀中前期的日本,到50~60年代的印度尼西亞,再到當下的中國,一向將維護生存安全希望主要寄于西方盟友保護下的澳大利亞總是焦慮不安地關注亞洲地區任何非西方權勢力量,并將后者視為對國家安全構成挑戰的一種軍事威脅來源。
但另一方面,自20世紀中后葉以來,澳大利亞的經濟增長愈益仰賴快速騰飛的亞洲經濟強國。雖然直到20世紀80年代晚期時,澳大利亞的經濟規模仍大于所有東南亞國家經濟總量之和,但在短短二三十年之后,澳大利亞經濟不僅被中國、印度此類全球矚目的大型經濟體所趕超,甚至連韓國、泰國、印尼這些正在興起的中小經濟體也在經濟增長上帶給澳大利亞諸多機遇。冷戰結束后,尤其是在當前歐美制造業大量轉移至亞洲的背景下,主要作為發達國家原料基地的澳大利亞與亞洲的經濟聯系愈發緊密,對亞洲各大經濟體的依賴程度不斷上升:2012年澳大利亞10大貿易伙伴中,有9個是亞太地區的國家;如果再將美國除外,剩下的全部是亞洲國家。澳大利亞的生存發展至少在經濟方面已經與亞洲密不可分。
在地區形勢方面,大多數澳大利亞學者均認為,早自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北京之后,冷戰在亞洲實際上已告終結。基于中美兩國正常國家關系的建立及在諸多國際事務中對抗狀態的大體結束,亞洲地區進入國際關系持續緩和及經濟大幅增長的階段,澳大利亞也因此獲得了自19世紀晚期以來時間最長的和平與繁榮時期。但冷戰結束后、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越南戰爭之后已維持幾十年之久的亞洲權勢秩序開始出現革命性改變。盡管在可預見的未來,美國仍是地區最具實力的戰略參與者,但部分亞洲大國的強勢興起使其已經具備相當的能力和意愿對變動當中的地區權勢秩序施加更大的壓力。與此同時,包括朝鮮半島、領土爭端、海上權益糾紛等問題在內,亞洲地區既有的沖突焦點問題仍未得到根本解決并不時發作。加之經濟高速增長過程中對地區能源、資源、氣候領域帶來的更多壓力,均對澳大利亞周邊安全環境構成嚴重挑戰。
在引發地區形勢發生急劇變動的若干因素當中,幾乎所有的澳大利亞學者均將中國的經濟騰飛及隨之而來的國家實力大增長視作當前澳大利亞國家安全面臨的最大變因。很多澳大利亞學者震驚地發現,在經歷了30余年的高速增長之后,照這種勢頭發展下去,中國將很快取代美國上升成為全球頭號經濟體,而中國實力的急劇增強及對當下權勢秩序的不滿,已經對當前由美國所主導的、由一系列政治軍事同盟條約所構成的亞洲權勢格局構成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挑戰,而這正是20世紀70年代至今澳大利亞地區安全戰略的主要基礎。作為澳大利亞最大的貿易伙伴、重要的投資來源國以及未來可能的最大經濟體,中國在澳大利亞對外戰略的相關思考當中已經成為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
然而在如何應對中國崛起的問題上,當前澳大利亞政治-知識學界出現了較大的理論分歧。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澳大利亞學者將中國的興起更多地視為一種經濟上的機遇,但絕非是一種安全事務上的福音。在澳大利亞國內知識界乃至普通民眾當中,有關中國經濟大發展后肯定將以軍事等傳統手段挑戰美國主導地位、進而“危及”地區權勢秩序的看法絕非少數。不少人甚至對澳大利亞與中國當前日趨緊密、同時亦極大有益于澳經濟增長的貿易聯系都感到不安,甚至認為中國的最終目標在于通過經濟滲透的手段試圖將澳大利亞納入其逐步擴大的“勢力范圍”當中。在這種認識主導下,堅持鞏固與美國的同盟關系,全力發展與地區其他“民主國家”(如日本、印度、韓國等)安全合作,以應對中國可能的“軍事冒險”對地區安全的挑戰,設法延續亞洲地區“行之有效”的地區權勢秩序,已經成為當下澳大利亞很多政治、知識精英的基本共識。
從這種考慮出發,近年來澳大利亞在努力發展與中國經濟關系的同時,對中國國家實力及地區影響力的增強持明顯的保留態度。一方面,澳大利亞積極評價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宣稱將發展與中國的經濟關系作為澳中關系的重點。2013年澳政府公布的《亞洲世紀中澳大利亞的中國戰略》中指出,中國的崛起“定義了21世紀的全球經濟及政治秩序”,澳大利亞將“拓寬及深化與中國的社會、商業及政府聯系”置于發展澳中關系的中心地位。但另一方面,澳大利亞在其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卻著重警告中國的崛起及其所導致的“全球的經濟和戰略重心的東移”,在給澳大利亞“帶來巨大機遇同時也構成澳必須面對的巨大挑戰”,表示澳大利亞將繼續加大參與亞太地區事務的力度,以適應亞太地區國家(主要是中國)經濟實力崛起、軍事現代化帶來的地區戰略形勢的變化。從這種思維出發,澳大利亞近年來通過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系,與中國簽署自由貿易協定,建立更加緊密的經貿往來,以期在中國的經濟騰飛中獲利。與此同時,澳大利亞以防范遏制中國為目標,明顯加強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的軍事安全關系。特別是在美國“重返亞太”、加大亞太地區軍事部署的背景下,澳大利亞積極支持美國在亞太的軍事存在,大力改造升級境內軍事基地供美軍使用,全力支持美國亞太戰略轉型。另外,澳大利亞還主動強化與日本、印度、部分東南亞國家的軍事安全關系,力圖在亞洲地區配合美國打造防范中國的軍事網絡。
中美戰略博弈背景下澳大利亞的抉擇困境
當前澳大利亞對外戰略當中存在的結構性矛盾,即在經濟上與周邊國家(特別是新興的亞洲強國如中國)聯系日趨緊密的同時,在安全事務上疏遠周邊國家甚至配合美國制造地區潛在敵對的做法,隨著冷戰結束后亞洲經濟一體化趨勢的深入發展,澳大利亞與地區國家相互依賴態勢的愈發突出顯得尤為明顯。在此情況下,澳大利亞試圖通過提出推進建設所謂“中等強國”地位以實現澳有限度地自主式發展,以求克服安全與經濟相脫節的戰略困境,在彰顯本國在地區事務當中影響力增長同時,適度緩解其對外戰略在邏輯上的內在緊張。
實際上早在二戰結束之初,澳大利亞便宣布將追求“中等強國”、奉行更為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作為澳國家戰略的重要目標。冷戰結束后,隨著國際安全形勢的重大變化、國家實力及國內政治需求的大幅增長,澳大利亞對于“中等強國”國際地位的追求更為明顯。主要在保羅·基廷(Paul Keating)當政時期,澳大利亞曾一度宣稱要打破對傳統結盟政策的盲從,更多考慮發展與崛起中的毗鄰地區國家或國家集團間的關系,力圖將澳塑造成為一個可以憑借自身實力捍衛國家利益的“中等強國”(middle power)。進入新世紀以來,時任澳總理的陸克文(Kevin M. Rudd)表示將領導澳大利亞實現“中等強國外交”,并將澳對外政策確定為“富有創造力的中等強國外交”政策。本此目標,澳在其后一系列官方文件當中,均明確將自身定位為“中等強國”,以此作為新時期澳對外戰略的指南。澳希望以通過彰顯自身在處置國際事務當中的獨立態度,為澳傳統的、保守的有時可能也是僵化的結盟戰略增添足夠的靈活度,以適應新世紀里澳大利亞戰略環境的顯著變化。
但應當看到的是,澳大利亞的“中等強國”戰略實際上并沒有取代澳傳統的聯盟戰略。澳在強調在亞太地區甚至“印太”地區發揮大國影響、顯示本國地位的同時,堅持美澳軍事同盟這一戰略基軸卻依然沒有改變,美澳軍事合作的持續強化依然是當前澳大利亞對外關系當中至為鮮明的特點。從這一點上看,那種強調澳大利亞西方文明屬性、通過與美等主要海上強國聯盟以確保國家安全的傳統思維模式,在可預見的未來仍將主導澳大利亞對外戰略的基本邏輯。在這一點上,不少學者頗有見地指出,在急劇變動的權勢格局甚至是那些足以顛覆舊秩序的戰爭當中,澳大利亞總是與舊秩序的領導者站在一起維護舊秩序的延續。“一戰”如此,“二戰”也是如此。作為舊秩序的受益者,澳大利亞從舊秩序而來,也總是傾向于將新秩序的產生視為危險的或存在潛在危險的。
然而隨著亞太地區安全形勢特別是中美戰略博弈的深入發展,澳大利亞對外戰略中存在的結構性矛盾目前已經極大壓縮了澳戰略選擇的可能空間。澳大利亞當今首屈一指的戰略學者休伊·懷特(Hugh white)就曾不安地指出:“中國崛起并不直接威脅我們……但它會損害美國的首要地位,而這在過去四十年中維持著地區穩定和澳大利亞的安全。現在存在著一種風險,亞洲將滑向日趨激烈的戰略競爭和沖突。在這其中,澳大利亞卷入戰爭的幾率將增大。”在美國加緊推行“亞太再平衡”戰略而引發的中美戰略博弈日趨激烈、深入的情況下,澳大利亞被美國戰略“綁架”,偏離自身的戰略初衷,甚至被迫“犧牲”自身利益的可能性急劇上升。尤其是在當前東亞地區各爭端方圍繞海洋權益、島礁歸屬、大陸架劃分、漁業捕撈等問題斗爭沖突日趨激烈,而部分域外大國“選邊站隊”甚至有意激化矛盾的背景下,澳大利亞因與美國的軍事同盟關系,未來被迫卷入中美兩國的軍事摩擦甚至軍事對抗的可能性不能排除,這顯然是與澳當前維系甚至提升與中國經濟關系的規模和程度的設想完全不符。
在中國國家實力不斷提升、而部分西方國家對華冷戰思維仍不時發作的宏觀歷史背景下,澳大利亞作為一個位處東亞大陸邊緣,但亦處在亞太(甚至印太)地區正中戰略位置的地區有影響力國家,如何尋找最佳路徑以求平衡澳、美、中三邊關系從而更好地維護澳國家利益,已成為當前澳大利亞對外戰略中的一個關鍵性議題。盡管在此次美艦“巡航”中國南海部分島礁事件當中,不跟隨美國步伐“巡航”南海被視為澳大利亞努力在亞太地區安全事務上尋求平衡的一次具體表現,但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澳大利亞這種安全上依賴美國、經濟上融入亞洲的結構性難題,依然將反復考驗澳決策者的戰略判斷。因此,努力尋求一種平衡的、中立的、反映地區權勢結構現狀及發展趨勢的國家對外戰略,對澳大利亞當前的決策者而言顯得尤為必要。
(作者單位:解放軍南京國際關系學院)
責任編輯:黃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