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孟嘗在會稽郡擔任戶曹史,上虞有個寡婦陶氏,悉心供養婆婆,婆婆逢人就贊她孝順。陶氏小姑史氏很少去看望其母,受到村里人指責,便遷怒于陶氏。其母病故后,史氏誣告陶氏毒死婆婆。郡守得了史氏好處,竟定陶氏有罪,將其關押。孟嘗知道陶氏冤情,悄悄提醒郡守。郡守不屑地瞥一眼孟嘗,說:“你懂個鳥!”
沒幾天,陶氏就在獄中餓死了。孟嘗痛感世道險惡,跑出郡府痛哭一場,回家后兩天也吃不下飯,以致胃病復發。父親說:“這樣的身體,你還怎么工作!回家休養一段時間吧。”
孟嘗去向郡守辭職,郡守認為他是多管閑事之人,巴不得離開,揮揮手:“好吧。”
陶氏有個女兒叫史敏良,才6歲。史氏的丈夫知道陶氏冤情,內心愧疚,不顧妻子史氏反對,收留史敏良在家。史氏對史敏良百般刁難,史敏良常揀垃圾堆里的東西充饑。孟嘗對史敏良十分同情,常從家里拿食物接濟。
會稽郡自陶氏冤死后,連續幾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老百姓逃荒討飯,餓死路邊。安帝劉祜下旨撤換郡守。新太守殷丹到任,訪貧問苦,尋求天旱原因。孟嘗告訴他陶氏冤死的經過。殷丹于是提審史氏并予收監,然后拜祭陶氏墳墓,向冤魂謝罪。當日,天降大雨。這一年全郡五谷豐登,萬民歡躍。
史氏獄中羞愧而死,其兒子把怨恨發泄給史敏良。史敏良被趕出姑父家,到處流浪。姑父愧病交加,不久就仙逝。一天,史敏良在女兒山腳下一間廢棄的破房子里避寒,被一位尼姑發現并帶上了山。那女兒山是女子習武之地,史敏良從此開始習武。她曾要削發,但師父說她塵心未泯,待功夫學成,就勸她下了山。史敏良下山后到處找孟嘗。得知孟嘗到合浦做了太守,便要趕往合浦,恰巧在這里遇上了。
孟嘗感慨不已,多年不見,史敏良已經從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長成身懷絕技的大姑娘。孟嘗望著史敏良,問找他有何事。史敏良一時不知道怎么說,自上女兒山后,她一直想著有一天下山找孟嘗。隨著年齡的增大,這種愿望越來越強烈。在女兒山,她常常一個人到樹林里獨坐,心里老想著孟嘗在哪里,在干什么。在這個世界上,她有一個應該報答的人,那就是孟嘗。師父眼毒,看透了史敏良的心,所以才要她下山。
孟嘗問她今后有何打算。史敏良說不知道,問可否到合浦找事干。孟嘗沉思片刻,說:“你還是回上虞吧。有困難可以找縣令,就說我讓你找他。縣令曾跟我在郡府共事過,他會幫你的。”
史敏良擔心孟嘗再次遇到歹徒,提出送他們回合浦。孟嘗說:“你放心吧。不會了。”
史敏良問:“剛才那個人,孟叔叔認得?”
“認得。”孟嘗說,“我想他是一時糊涂。放了他,他應該知道反省了。”
史敏良說:“那孟叔叔你走吧。我回上虞去。”
孟嘗從高仕軍手上要過背包,掏出兩塊會稽郡守送的烙餅,讓她帶在路上吃。史敏良不肯接。孟嘗說:“我們今晚到驛舍住一宿,明天就可以回到郡府,不用再吃這個了。給!”
史敏良接過烙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看著孟嘗上馬遠去,才轉身往回走。
古先中上路后,高有才天天盼著他帶回好消息。這種等待有些折磨人。他反復思考,覺得行刺事件結果無非幾種:一是古先中干凈利落,把事辦成后平安回來;二是古先中被抓住卻守口如瓶,他這個主謀安然無事;三是古先中被抓后供出他。第一種最好不過了。第二種也不要緊,只要行刺事件不牽涉到他,他就可以想辦法救古先中。要是第三種,就有些麻煩,如果梁冀又自證清白,他就慘了。
盧阿妹本來等著高有才主動,她半推半就可以結束冷戰,想不到高有才一直不理她。馬一虎和郡兵到高有才家找古先中,古先中躲進房間,盧阿妹看在眼里。高有才唆使古先中行刺孟嘗,盧阿妹也聽得一清二楚。盧阿妹有些害怕,不是害怕孟嘗將被行刺,她心里一直恨孟嘗,但畢竟是殺人,而殺人主謀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結果會怎么樣。看著高有才整天心事重重,她終于憋不住了。當然,她沒有問高有才的意思,倒像自說自話:“古先中去了這么多天,怎么沒見回來?”
“怕是事辦不成,不敢回來見我了。”高有才說,“會不會跑洛陽找昌大人去了?昌三嘉做了執金吾,權大著呢。”
“以后別再逼珠民下海了。”盧阿妹說,“珍珠席子我不要了。”
“你不要珍珠席子,可皇上要夜明珠啊!”高有才說,“不讓珠民下海,我這個監摸官還能干什么?”
盧阿妹說:“不摸螺了你就可以回洛陽去”
“嗟!”高有才說,“回洛陽我得侍候人,在這里起碼有你使喚。”
盧阿妹說:“你不是只侍候皇后嗎?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讓誰侍候不可以?”
高有才覺得盧阿妹太天真,宮里的事無法跟她講清楚。他不知多少天沒碰盧阿妹了,難得她主動提出不再要珍珠席子,一句體諒的話觸動了敏感的神經,他伸手拉她。她一改往日的冷漠,溫順地投進了他的懷里。
“珍珠席子是少不了你的。”高有才說,“但得給我時間。”
“我擔心你對付不了孟嘗。”盧阿妹說。
“對付孟嘗的不是我,而是大將軍。”高有才說,“還有皇上。”
高有才覺得那段時間過得很慢,他每天晚上都做夢。有一次,他看見古先中被抓起來后,馬上就招了。高有才氣得雙腳猛踢,好在踢到的是盧阿妹的胸部而不是腦袋。盧阿妹醒過來,說:“你干嗎?”這時,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盧阿妹爬起來走到門口上,聽到有人輕聲說:“我是古先中。”
古先中開始只帶三個人,加上他就四個,他覺得完全可以把“事”辦好。想不到有兩個人在路上得知行刺的目標是孟嘗,便借故退出了。
“看你找的什么人,真是豬腦!”高有才把從昌三嘉那里學來的罵送給古先中,“這事開了頭,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多找幾個可靠的人再去!事辦不成就別回來了!”
古先中多找了三個人,心想這次孟嘗肯定沒命了,誰知又被從天而降的女子攪了局。被放走后,古先中很快就收攏其他人。他嚇唬同伴,要是辦不成事,肯定會被滅口。他想只要那女子不再出現,他們六個人一定能把事辦成。
孟嘗跟史敏良分手后,再走一個時辰,就到了驛站。次日經過一片叢林時,突然又沖出幾個蒙面人。看那身影,好像還是前天遇到的那幾個。孟嘗大聲問:“是古先中嗎?”
看到孟嘗身邊只有兩個隨從,古先中心中大喜。他干脆除去裹在臉上的黑紗,說:“孟大人,對不起了。”
孟嘗說:“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至于一而再要置我于死地?”
古先中說:“我也是不得已,請孟大人理解吧。”
孟嘗問:“是誰指使你行兇?”
古先中以為孟嘗已經是甕中之鱉,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告訴你也無妨,也讓你死得明白,讓我送你上西天的是高公公。”
孟嘗說:“高有才這樣做是犯罪。你們聽從他,也是犯罪。”
古先中有恃無恐:“高公公是聽命于大將軍。”
孟嘗說:“大將軍又豈能背著朝廷,背著皇上謀害本官!”
古先中手拱向天,說:“皇上聽皇后的,皇后聽大將軍的。大將軍就是朝廷。”
孟嘗后悔沒讓史敏良送。他雖然也練習過刀劍之法,但吃了多天干糧,饑多飽少,體力很差,幾下子就招架不住了。范長路的傷臂一用力就痛。高仕軍雖然身手不凡,但對手也不是等閑之輩。沒多久,就沒有了還手之力。高仕軍、范長路跌倒后,孟嘗知道無法躲過這一劫了。本來要和合浦百姓一起種植糧食,種子已經在來合浦的路上,卻突然死在幾個歹徒劍下,不禁仰天長嘆:“真窩囊,什么事也沒干成,就被幾個小人算計了!”
古先中的劍就要刺進孟嘗喉嚨的瞬間,突然向左甩開去,咣當一聲掉到地上。古先中向后跌出一丈多遠。孟嘗眨眨眼睛,才看到眼前閃過一人,定睛看,是史敏良。史敏良飛身一躍,劍直刺向倒地的古先中。
“別!”孟嘗忙說,“還是放過他吧。”
古先中趁著史敏良猶豫,連滾帶爬跑了,其同伙也慌忙逃跑。史敏良要追,孟嘗說:“由他們去吧。”
史敏良走近孟嘗,問:“孟叔叔怎么還要放過他們?”
孟嘗想,如果真是梁冀非要置他于死地,抓了古先中,還會有張先中王先中,如果高有才是借梁冀的名,再看事情怎么發展吧。
“再放他們一次吧。”孟嘗看著史敏良,“你沒有回去嗎?”
史敏良說:“我往回走了一段路,心里亂亂的,總覺得有事,又跟在你們后面了。”
高仕軍說:“看現在的形勢,你還是留下這位姑娘吧。”
孟嘗也覺得應該讓史敏良一起回合浦,但她畢竟是個女子,她適合干什么呢?
史敏良說:“不用安排官府的差事。我就在叔叔家幫著嬸嬸做家務好了。”
這更不行了,家務還不夠鞏文秋做,留個年輕女子在家里,鞏文秋最開明,也一定有想法,別人也會以為他納了妾。但是,他確實想把她留下來。
晚飯后,高有才要和盧阿妹到外面看落日,剛到郡府門口上,就遇到孟嘗回來。高有才和盧阿妹都嚇了一跳。孟嘗回來了,古先中不見蹤影,情況不妙啊!
“孟大人回來了?”高有才不敢正面看孟嘗。
“回來了。”孟嘗說,聲調跟平時一樣,但在高有才聽來,每個字都帶著刺,直指他的心尖。
出到郡府外,盧阿妹回頭看了看,說:“多了個人,是個女的。”
這點高有才倒沒注意到,因為見到孟嘗時,他方寸有些亂。盡管古先中事沒辦成的擔心不斷糾纏著他,盡管古先中行兇敗露孟嘗追究他的害怕不斷折磨著他,但他還是堅信古先中能成功。可是當他在郡府門口上突然見到孟嘗時,整個人都僵硬了,仿佛自己的所做所想都被孟嘗看得清清楚楚。
“你沒注意到那個女的?她眼睛盯著你看。”盧阿妹說,“會不會是孟嘗的妾?”
高有才的心嗵嗵地跳,這時他哪有心情往這男女之事上想?他最關心的是古先中是不是已經被抓了,孟嘗是不是已經知道古先中背后的人就是他。
接下來的幾天,高有才都在等待中度過。等待著古先中的消息,等待著孟嘗是否跟他說點什么。這種等待也是折磨人的,惶恐,焦慮,害怕,希望……
馬一虎認為逼珠民下海的是高有才,要孟嘗追究。孟嘗卻要馬一虎把監摸隊的人放掉:“這些替罪羊,就不為難他們了。”
會稽郡送來的種子,除了水稻,還有高粱、水瓜等。孟嘗任趙待平為白龍農耕隊長,帶著他和郭得品一起尋找適合種植水稻的土地,指導珠民開墾,建壩蓄水。白龍鄉有處山塘,雨水已經集成一個湖。孟嘗讓珠民壘起墁埂,圍好地塊,把湖里的水戽進去浸泡,然后拔掉野草,把泥土弄碎。播種那天只要求青壯年人參加,但宋立也來了。收工時,宋立把幾抓已經浸泡發芽的稻種藏在身上,拿回家準備煮了吃。有人看到了,悄悄告訴趙待平。趙待平去到宋立家,讓他一定交出來。宋立怕孟嘗追究,開始不肯承認。趙待平跟他說了半天,保證不跟任何人透露,宋立才交了出來。后來種紅薯,也有百姓私藏紅薯種,但同樣被揭發。
稻種撒下后,珠民天天去看。幾天后,芽尖就冒出嫩綠。高粱耐旱,就種在坡地上。水瓜更好種,種子往屋前屋后的地里一埋,很快便發牙長葉,就等著它開花結瓜了。
孟嘗安排史敏良幫馬一虎訓練士兵。史敏良到兵營第一天,馬一虎見是個纖弱女子,要試她的武功。幾個兵士沖上去,史敏良一只手輕輕一攔,他們就砍樹似的倒下。馬一虎以為兵士不盡力,親自上陣。史敏良擔心馬一虎輕易輸了在兵士面前不好看,一開始總讓著他。馬一虎卻以為她不過如此,得意地說:“你沒有資格訓練兵士。燒水煮飯嘛,就有些委屈。”
兵士一陣哄笑。馬一虎又說:“要不你回去告訴孟大人,讓他另外給你安排工作吧。”
史敏良望一眼馬一虎,問:“馬大人你是想真打?”
馬一虎說:“你沒真打嗎?”
史敏良向馬一虎招手。馬一虎笑著走過去,做出張臂擁抱史敏良的姿勢。在兵士們熱烈的掌聲中,史敏良腿一伸,馬一虎就踉蹌,差點跌倒。兵士又一陣哄笑。馬一虎再撲向史敏良,史敏良身一閃,左手抓住馬一虎的右手,使勁一甩,然后右手抓過馬一虎的左手,兵士們眼睛還來不及眨,馬一虎的雙手已經被反轉。史敏良輕輕一推,馬一虎跌跌撞撞幾乎到了兵士面前。他愣了半天,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輸的:“你用的是巫術還是武功?”
“不服還可以再來嘛!”史敏良微笑著說。
馬一虎鼓鼓氣,又一次沖向史敏良。史敏良站著不動。馬一虎伸手去拉她,使盡了力氣,史敏良還是紋絲不動。馬一虎向一個兵士招手,兵士跑上去,兩個人一起拉,史敏良還是絲毫不動。馬一虎再招手,又一個士兵跑上去,三個人也拉不動。馬一虎又招手,第四個士兵跑上去,還是拉不動。史敏良大聲問:“大家說,我可以訓練你們嗎?”
“太可以了!”兵士歡呼起來。
史敏良住在郡府里,馬一虎只要求她每天到兵營一上午。兵士們學習情緒異常高漲,誰能讓史敏良拍拍肩膀,會興奮得半宿睡不著覺。馬一虎有房子在郡府里,但以前幾乎不住,現在反過來幾乎不住兵營了;原來很少主動找孟嘗,現在卻常常出現在孟嘗家里。
史敏良做了教官后,常穿軍服,婀娜而威武,盧阿妹看著是嫉妒多于羨慕,幾次主動跟史敏良打招呼,想跟史敏良親近,但史敏良總是禮貌地點一下頭或者招一下手,最多問一聲好,不肯跟她多說話。她慢慢就恨起史敏良來。
高有才突然覺得古先中無法辦得了孟嘗,跟史敏良有關。史敏良功夫在馬一虎之上,對付古先中幾個人哪費吹灰之力?古先中等人也許已經葬身荒野。馬一虎整天跟在史敏良屁股后面轉,以后對孟嘗還不唯命是從?他高有才還能怎么樣!
“要是梁冀真要辦他,別說一個史敏良,就是十個史敏良也保不了。”盧阿妹說,“你現在只能依靠梁冀了。”
高有才黑暗中看到了光亮,他覺得盧阿妹也不是尋常女人。
“皇上讓摸夜明珠,孟嘗卻頒禁摸令,不是抗旨嗎?”盧阿妹說,“你還得上奏告訴皇上。”
高有才其實也是這樣想。他再次向朝廷上奏,也再次給梁冀寫信,說孟嘗對抗朝廷,要不是他頒禁摸令,阻撓珠民下海,夜明珠早就摸到了。
皇上劉保想起曾經收到過孟嘗的折子,當時并沒有認真看,擱下來就忘記了。現在想找出來再看,幾個人找半天也沒有找到。
尚書楊喬說:“奏折我看過,孟嘗說因為多年濫摸,珠池里已經難見珠螺,要暫停摸螺,讓珠螺得以休養生息。”
劉保看著高有才的奏折,嘀咕著:“高有才說,要是孟嘗不阻撓他,夜明珠早摸到了。”
楊喬說:“孟嘗去合浦也沒多久。高有才早到合浦了,一直可以摸螺,怎么就沒摸到?”
劉保說:“高有才說有,就讓他摸吧。再摸不到,看他還怪誰?”
楊喬說:“珠螺是有生命的東西,有生命的東西都要休養生息。孟嘗禁止濫摸是想讓珠螺繁衍得更多。”
“會稽郡陳重告訴朕,孟嘗正讓百姓試種糧食。”劉保說,“這路子走對了。”
楊喬說:“陛下英明。”
劉保說:“倒不如說你自己英明,孟嘗可是你推薦的。”
楊喬說:“要不是皇上恩準,我推薦也沒用啊。”
梁冀知道孟嘗禁摸沒有錯,也知道高有才把沒摸到夜明珠的責任推給孟嘗毫無道理,夜明珠也許真沒有。但孟嘗從不登他家的門,從不給他送禮,當徐縣縣令如此,當合浦太守也如此,讓他心里很不爽。他本來想借高有才的手除掉孟嘗,可是高有才卻令他失望。當劉保跟他談及孟嘗和高有才的奏折時,他說:“孟嘗種,種糧食,高有才摸,摸夜明珠,誰也不妨礙誰啊!”
“讓珠螺休養生息沒有錯嘛。摸夜明珠等一等也無妨。”劉保說。
梁冀咬咬牙,出去了。不久之后,劉保就歸了天。有人悄悄議論,劉保才三十歲,也沒有什么大病,怎么突然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