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本文系由暨南大學近代中國研究中心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政治史研究室于2015年12月11-13日聯合舉辦的“近代中國制度變遷暨近代歷史研究的拓展”高峰論壇上的主題發言擴充改寫而成。
〔作者簡介〕朱英,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教授,湖北武漢430079。
中國古代史研究歷來注重職官制度,老一輩學者將職官制度、歷史地理、目錄學和年代學視為治史之鑰匙,相關研究成果也為數甚多。對于中國近代史研究而言,制度變遷也未嘗不重要。我們常說近代中國遭遇了“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又稱過渡轉型是近代中國發展的主要特征。1901年梁啟超即曾發表引人矚目的《過渡時代論》一文,十分形象而深刻地描述了“過渡時代之中國”的種種特征。而無論大變局還是過渡轉型,雖包含有各方面非常豐富多彩的內涵,制度變遷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因而研究中國近代史無疑也需要高度重視對制度變遷的探討。
但在以往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中,制度變遷史似乎在較長時間內并未引起充分重視。近十余年來這種現象明顯改觀,越來越多的相關成果相繼問世,尤其是過去研究比較薄弱的近代知識與制度轉型的研究成果受到學界關注。迄至目前,對近代中國制度史的研究雖已取得不少重要成果,但仍存在不少發展空間,同時還需要注意若干相關問題。以下結合筆者多年研究中國近代社會經濟史的體會,談幾點個人不太成熟的看法,僅供參考。①
一、研究近代中國制度變遷史,不能僅僅局限于對1840年以后的考察,需要打破近代史與古代史之間的隔閡,盡可能地往前追溯歷史淵源,了解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源頭。只有這樣,才能比較清晰而準確地把握近代制度變遷的歷史背景與來龍去脈。
毫無疑問,將1840年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是我們后人對中國歷史發展階段的一種人為劃分,主要是為了便利歷史專業的教學與學習,但從研究的角度而言卻并非是一種便利,相反還會帶來一些不利影響。因為1840年前后的歷史本身是緊密相連的,不應人為割裂。在全面深入地探討諸如中國近代制度變遷以及其他近代歷史專題時,更是切切不能受此人為歷史發展階段之劃分的約束,忽略對1840年以前即中國古代職官制度的考察。否則,一方面將會限制我們了解制度本身的原初真實樣態,或者受到“古已有之”結論先入為主的影響,另一方面會導致我們無法細致入微地認清近代制度變遷方方面面的具體表現,更不能把握近代制度變遷與古代制度之間的各種復雜關聯性。廣而言之,不僅研究近代中國制度變遷史需要注意這一點,即使是考察整個中國近代史的發展變遷對此也應予以高度重視。
作為切身經歷而使筆者對此深有感觸的一個事例,是數年前在韓國延世大學舉行的一次有關中國近世歷史發展變遷的學術研討會。這次會議安排的最后議程,是由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的黑田明伸教授、時任臺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員的邱澎生和筆者三人,就中國近世歷史的發展演變特點進行對談。這兩位學者的主要研究領域均為明清史,他們分別對明清時期中國歷史的發展變遷進行了精彩論述,并提及該時期的若干制度性重大變革不僅在當時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近代中國的發展演變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筆者在對談中雖同意明清時期的中國在很多方面確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發展變化,但不能完全認同明清時期的發展已達到了“制度性”變革的程度,認為直至晚清尤其是到清末“新政”時期,隨著一系列具有近代特征的法律規章開始頒行,中國歷史的發展才真正進入嚴格意義的“制度性”變革時代。盡管與他們二人有些不同的看法,但通過這次對談,筆者感觸頗深的一個印象和認識,是明清時期中國的發展變化,確與近代中國的歷史演變與制度變遷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明清時期的發展變化又與此前中國的歷史發展不無關聯,如果不細致厘清這些聯系就會影響我們對于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準確認識。也正是緣于這一次學術對談,筆者對近代中國歷史發展與制度變遷有了一些新的理解,也更加充分地意識到打破近代史與古代史之間的隔閡對考察中國近代制度變遷史的重要意義與作用。
二、研究近代中國制度變遷,需要客觀恰當地如實看待外來因素,即來自于西方和日本的復雜影響,同時也要準確把握內部因素的作用。“沖擊—反應”模式雖早就受到中外學者的批評,但并不能因此否認近代中國制度變遷與外部因素的影響密不可分。客觀而言,近代中國之所以出現前所未有之大變局,各種制度相應發生不同變革,其主要動因即是過去所沒有的外來種種影響。如果忽略外來影響,對于近代中國制度變遷中的許多問題就根本難以說清楚。因為近代中國的許多新興事物,包括許多方面的制度變遷都并非單純源于中國內部、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來的,而是由于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通過主動模仿學習的方式產生的。
當然,在研究外部因素作用的同時,還需要把握好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對近代中國制度變遷所產生的不同影響,并且需要就事論事,具體分析。一般說來,外部因素往往是促使近代中國某些制度發生變化的重要原初動因之一,但何時變以及怎樣變,卻又常常取決于中國內部因素的作用。例如近代中國和日本的工業化都是受到外來西方列強侵略而自強御辱的產物,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外部因素刺激的結果,但各自的內部因素對兩國工業化的起步仍有著重要影響。中國遭遇西方列強的侵略,開始淪為半殖民地始于1840年,日本則是在此十數年之后的1853年受列強壓迫而打開國門,但其工業化的起步卻早于中國,原因并非在于日本民族資本主義十分發達,而是日本統治者在這方面的反應更為敏捷,行動也更加迅速。鴉片戰爭后的中國,按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的說法,則是“此后二十余年,疊經大患,國中一切守舊,實無毫厘變法之說也?!敝敝?860年代初清王朝才開始通過推行洋務運動,步履蹣跚地啟動了中國工業化的步伐。這一事例表明,在受到相似外部因素的影響下,其自身的發展變化仍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內部因素的作用。
另外,有些制度變革只是近代中國無奈而被動地接受的改變,這種所謂變革當然主要是受外來因素的影響,但有些卻是中國主動采取的變革措施,與被動接受不應同一而語。例如近代早期西方列強以不平等條約方式強迫清政府接受的通商口岸制度,與清末之際清政府主動自開的商埠即存在著明顯的不同。根據楊天宏在《口岸開放與社會變革——近代中國自開商埠研究》一書中的考察,近代中國自開商埠的思想醞釀于19世紀80年代,戊戌變法時期自開商埠成為一項重要的變法措施,至清末“新政”期間清政府已主動自開商埠36個,遍及沿海沿江內陸邊疆。清政府自開的這些商埠與條約口岸相比較,雖然都具備通商貿易的相似功能,性質卻明顯不同。由于自開商埠的各方面管理權均屬于中國,并且不得設立喪失主權的“國中之國”的租界,故而具有積極的作用與影響。正如有的學者所言:“從中國歷史看,這應該可以稱為一個劃時代的重要決策,半封閉的中國國門終于由中國人自己打開,并很快對正在中國廣泛發生的社會變革產生了促進作用?!薄?〕
三、需要注意在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過程中,由于中國的近代化以及相應的制度變遷屬于后發外生型,政府或曰國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對制度變遷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例如晚清較為明顯的制度變遷時期,在時段上即與清政府推行的三次改革均密切相關。尤其是清末“新政”時期,在政治方面拉開了憲政的帷幕,咨議局、資政院相繼設立,政治制度的變革終于提上議事日程并邁出重要的第一步;在經濟方面制定頒行了一批具有明顯近代資本主義特征的法律規章,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商法”應運而生,不僅經濟制度的變革進入了新的立法建制階段,而且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也獲得重要發展;文化教育方面廢除了長期延續的科舉制度,制定了前所未有的近代新學制,近代教育隨之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除此之外,近代外交、軍事制度在這一時期的變革也較為顯著。如此種種,均可謂清政府推行清末“新政”改革的結果。
盡管如此,考察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發展走向,也不能忽視政黨政派、民間團體與不同階層的重要影響。以孫中山為首的資產階級革命派,為建構近代中國民主共和制度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前仆后繼,雖然最終未能完全取得成功,卻使民主共和制的觀念在近代中國得到廣泛傳播,并產生了值得重視的深遠影響。在其他許多方面,近代民間社團和民間力量對新制度的建構也不無作用和影響。揆諸史實,不難發現在國家與社會之間處于良性互動的情況下,新制度的建構與變遷往往較為順利,所產生的正面影響也較為顯著。例如清末之際,上海、廣州、武漢、蘇州等許多地區的新興商人自發成立具有地方自治性質的新社團,得到地方官府不同程度的支持,在地方性市政、衛生、消防、公益自治中發揮了明顯作用,隨后清政府又相繼頒行城鎮鄉和廳州縣地方自治章程,主動將地方學務、公共衛生、道路工程、工商實業、公益善舉、公共營業以及“向歸紳董辦理,素無弊端之各事”,下移民間社會進行自我管理,使地方自治制度首次在中國進行了嘗試?!坝谑堑胤阶灾沃f,遂為吾人視線之所集,而群謀之所同。”〔2〕
又如近代中國歷史上的第一部《商會法》,是由政府頒布的一部有關民間社團的重要法規,對于民間組織制度的建立有著重要示范影響。從表面上看,這部法規系由政府制定頒行,但實際上也與作為商辦民間社團的商會有著密切關系。不僅這一法規是在商會的大力呼吁下才得以誕生,而且該法于1914年經由民國北京政府工商部制定頒行后,海內外商會對其中的若干重要條文提出了不同意見,甚至還在某種程度上進行了抵制,最終工商部基本上接受了商會的要求,對已經頒行的《商會法》進行了修訂,重新予以頒布,從而使這一重要法規能夠更好地發揮其功能與作用。在近代律師、醫師、會計、記者、工程師等相關專業知識領域中,各項專業制度的確立也離不開政府部門與新興自由職業者階層或群體的多重互動,沒有這種政府主管部門與專業群體的多重互動,將很難順利地建立起與之相關的各種專業制度。
四、研究近代中國制度變遷史,不能只看到各種表面上僵硬死板的制度及其規章條文,還需要重視與制度緊密相關的背后各種人。簡單地說,就是研究制度史需要見到人,不見人的制度史研究往往會流入空泛。因為任何制度都是由人制定的,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制度是“死”的,但人是活的,研究制度變遷只有見到人,才能發現看似死板的制度條文背后鮮活的歷史故事,進而才能對制度變遷進行更加細致的動態性考察與分析。
例如民國北京政府于1914制定的《商會法》,對于商會而言應該是更為規范的制度性建設的一項重要舉措,但其中的一些條文為什么會受到海內外商會的反對?那些受到商會反對的條文起初為何會載入了《商會法》?從表面上看這似乎難以理解,但從當時政府主管部門的實際負責人、擔任農商部總長的張謇那里即可看出端倪。透過張謇的一系列言論,我們得知原來是當時的農商部為了便于實業社團的統一規范與管理,特別是為了使商會與農會等社團的規章相一致,以免引起農會的不滿,才在《商會法》中制訂了相應條文。從政府主管部門的管理角度而言,農商部的這一舉措似乎沒有什么嚴重的錯誤,但沒有考慮到商會自清末即已形成的特殊制度規定及作用。商會堅持要求沿襲清末的規定,并認為這對維護商會的社會地位以及發揮商會的功能作用至關重要,因而即使在張謇作出一系列解釋之后也仍堅決反對。由于海內外商會始終堅持對新《商會法》的相關條文予以修改,農商部最后接受了商會的要求,對《商會法》進行了修訂,于1915年底重新頒布施行。這一事例表明,只有對相關的人進行詳細考察,才能了解制度背后的若干影響因素并予以較準確的分析。
另外,只有通過考察相關的人的思想與活動,我們才能了解客觀制度背后所隱藏的主觀意圖,進而能夠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和認識影響制度變遷的各種偶然性與必然性因素。例如我們需要詳細把握一項制度規章是如何醞釀和形成的,參加討論和決策的是哪些關鍵人物,討論中有哪些不同意見甚至是爭論,最后又是接受了哪一種意見而形成了制度規定,這些都需要對人物的言行進行詳細考察和分析。有關這方面的一個具體事例是從國民革命時期的1926年直至1929年,由于商民運動的推行以及新商人團體商會協會的興起,商會陷于空前嚴重的政治危機,為此不斷要求國民黨修訂頒行新《商會法》,以重新確認商會的合法地位。在這數年之間,國民黨與國民政府的相關部門及其若干決策人物,對于《商會法》的討論與修訂持續了一個很長的過程,并在多種場合對《商會法》的修訂作了解釋與說明,其間甚至關系到商會的存廢紛爭。如果不了解這一整個過程以及相關決策人物的言行變化,就無法知曉國民黨對商會性質與作用的認識存在一個不斷發展變化的復雜過程,也不能對國民政府最終制定的新《商會法》以及相關制度規定作出較為客觀的評價。
與此相關而容易引起爭議的一個問題,是在中國較為特殊的國情與體制之下,究竟是人更重要還是制度更重要?這是一個十分復雜而難以簡單回答的問題,在制度的制定和制度的實施以及修訂過程中,不同人的因素與影響確實值得高度重視。尤其是在近代中國,雖有制度但由于執行者的原因而得不到貫徹落實的現象,也不少見。筆者對此的看法是,對具體問題需要進行具體分析,簡單地重人輕制度,或者重制度輕人,均會有失偏頗。
五、研究近代中國制度史既要注重變的一面,也要注重未變的一面;既要關注成文的制度,也要重視約定俗成的習慣法。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傳統與近代既有矛盾,又互相融合,往往是新中有舊,舊中有新;成文的制度與約定俗成的習慣法,在近代中國長期并存,既相互制約又相互補充。
如所周知,在近代中國出現了許多過去所沒有的新興事物,這也正是近代中國所謂“巨變”的一面,筆者研究數十年也最為熟悉的商會,即是在清末誕生的最重要的新式商人社團,可以說商會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民間社會的傳統樣態,開啟了建構近代中國新式民間社團制度的先河。商會不僅具有顯著的獨立自治特點,由工商業者自愿加入,并不像傳統行會那樣帶有強制性,而且在其他許多方面的近代制度特征也十分突出,所訂契約性規章詳實周密,規定的會員責權利非常明確,而且經由會員采取先進的投票選舉制產生領導人,并訂有年會、常會以及特會等會議制度,甚至還規定有體現現代民主精神的領導人彈劾制度,如此種種都表明商會與傳統商人組織的明顯不同。但是,作為新式商人社團的商會在某些方面也保留了中國的傳統因素。連當時的商會中人也意識到,商會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各業公所、各客幫為根據”,即新式商會與傳統商人組織之間仍存在著一定的血緣聯系,各公所和商幫勢力的大小在商會內部的權力等級構成中也有相應體現,這可謂新中有舊也。
另一方面,傳統的公所、商幫等舊式商人組織形式在近代長期存在,并隨著社會經濟與時代變遷悄悄地發生著種種變革,其人員構成、組織結構、功能與作用等,都在不同程度地朝著近代趨向演變,此可謂舊中也有新也。及至民國時期,傳統的公所發展演變成為更具有近代特征的同業公會,并扮演著新商人團體商會所不可缺少的基層會員的重要角色。
類似新舊并存的情形在成文制度規定與習慣法方面同樣有所反映。例如清末“新政”時期,由清政府制定頒行的一批具有近代特征的新經濟法規,是中國歷史上最早成文的規范經濟生活的近代經濟法,對于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但是,新經濟法規頒行之后,多年形成的傳統商事習俗與習慣有些仍繼續在社會經濟生活中發揮作用。為了盡量減少兩者之間的矛盾沖突,使之能夠協調一致,清末之際各地商會還在清廷農工商部的統一部署下,進行了大規模的傳統商習慣調查,可見當時的人們即十分重視成文經濟制度與商事習俗的辯證關系。
六、研究近代中國制度變遷史,既要注重對制度本身,亦即對法律制度規章的文本分析,又要注重考察其在實踐層面的實際作用與影響,以及不同地區實施效果的差異性。如果不兼顧這兩個方面的考察分析,將很難確切地了解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復雜性,并準確認識制度變遷在近代中國的影響。
一般說來,近代中國經濟領域的制度變遷,盡管存在著不成文的商事習慣法的演變,但主要還是通過制定頒行新的經濟法規而集中有所體現。例如近代中國經濟制度變遷較為顯著的第一個階段,即集中體現于清末“新政”時期頒行的一批新經濟法規,其內容包括10余類,數量多達近20項,涉及工商綜合類、商標、礦冶、鐵路、金融、商品賽會、度量權衡、經濟社團以及獎商章程等。對于這些法律規章,首先需要結合中國的歷史傳統從縱向進行文本分析,弄清法律規章從哪些重要方面建構了近代中國新的經濟制度,并體現出進步的時代性。從中我們可以發現,清末“新政”時期各類經濟法規的制定與頒行,在中國經濟法制史上奠定了前驅先路的重要歷史地位,對于近代經濟制度的建構具有開創性意義,工商業者也因此獲得法律的承認與保護,當然應該給予充分肯定。但通過法律文本分析得出的這些結論,在實踐層面是否也有完整充分的體現則不能簡單地依此類推,還需要進行具體考察。而通過實際考察我們又可發現,有些章程的制度性規定并未切實得到執行。例如1907年礦務正章頒行后,西方列強對該章程中限制外商以及外國領事、公使不得干預礦務的規定頗為不滿,多次向清政府提出交涉,最后清政府不得不被迫于1910年對這一章程進行了修改。在其他方面,類似的現象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以至于有商會憤而表示:“政府一定公司律,再定破產律,雖奉文施行,而皆未有效力。卒之信用不立,道德有時而窮,規則蕩然,事業何由而盛?長此頹廢,事商業其終不競乎!”〔3〕這一事實表明,如果只是簡單地從制度文本分析中得出全部結論,而不進行實踐層面的考察,就會獲得似是而非的認識,也不可能很好地把握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復雜性與艱巨性。
七、隨著政治經濟與社會發展,近代中國的制度變遷有些是愈來愈進步合理,有些卻并非如此,甚至不乏倒退現象。我們常常對那些進步合理的制度變遷較為關注,而對制度變遷的倒退現象有所忽略,這同樣會導致我們無法認清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復雜性與曲折性。
例如有關民間社團的制度規定與實際發展,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就不如清末民初。在整個近代中國,清末民初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上民間社團制度發展演變的“黃金時代”。考察有關史實不難發現,清末民初有關近代民間社團的全新制度規定,極大地促進了各類新式民間社團的發展,甚至促使新式民間社團呈現出層見疊出、風起云涌的新態勢。例如商會、農會、商團、商船公會、商學公會、工商研究會、地方公益研究會、勸學會、教育會、體育會、救火會等,在短短數年間即紛紛誕生,并達到較為普及的程度,近代中國的民間社會也因此獲得前所未有的發展。
但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各種有利于民間社團的制度規定卻并未在清末民初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相反出現了較為明顯的倒退,不僅嚴重制約了近代社團的發展,而且限制了整個民間社會的活動空間。其主要原因是國民黨在建立南京國民政府之后推行“以黨治國”的方略,強調國民黨“對于人民團體之法律行為有決定之效力,不論法律之規定如何,皆可運用”〔4〕;為此國民黨嚴格要求所有各類民眾團體,“一律同時應受黨的訓練與政府管理之原則”。在此情況下,民間社團的種類與數量雖仍然較多,但只不過是一種表面現象,其實際發展尤其是功能作用的發揮不能不受到諸多限制,遠不及清末民初的民間社團那樣,能夠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發揮十分重要的功能與影響。
在清末“新政”時期,類似的制度倒退現象同樣存在。例如清政府起初大力鼓勵商辦企業,并制定《獎勵華商公司章程》《獎給商勛章程》,按照商人集股投資數額分別給予獎賞,甚至授予商勛和爵賞,商辦鐵路一時形成高潮,許多省份的商辦鐵路公司紛紛成立。但數年之后清政府卻改變鐵路商辦政策,先是聲稱“鐵路系軍國要政,仍應官督商辦”,隨后又否定自行頒布的《鐵路簡明章程》,宣布“所有宣統三年以前各省分設公司集股商辦之干路……一律取消”,由此引發大規模的保路運動,加速了辛亥革命的爆發與清朝的滅亡。這些事例告訴我們,在近代中國制度變遷復雜曲折的過程中,倒退現象在各個歷史時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需要予以重視,由此才能全面了解近代中國制度變遷的全貌,并盡可能作出比較客觀的評價。
八、不同領域的制度變遷,既有獨立性及其特點,又相互緊密關聯,有些甚至不同程度地存在某種因果聯系。例如,研究經濟領域的制度變遷,不能只是單一地考察經濟,還應結合探討政治、文化乃至教育等多方面的制度因素影響,需要拓寬視野,用整體史的眼光進行多維層面的分析。
清末“新政”時期,清政府之所以在經濟制度變革方面推出了一系列全新的舉措,大力獎勵工商,振興實業,這絕非一種孤立的經濟變革,而是“新政”整體改革中的重要內容之一,并且與清政府的政治變革緊密相關。通常情況下,政治變革對其他領域的變化常常具有重要影響?;蛘哒f政治變革的程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他領域變革的發展走向與最終結局。清末地方自治制度在這一時期的初次嘗試,顯然也與“預備立憲”直接相連,甚至可以說是清王朝為仿行憲政而實施的先行具體舉措。
需要進一步了解的是,清政府在這一時期的整體趨新,尤其是在政治方面的制度變革,是促使經濟、文化、教育、外交等其他各個領域制度變遷的重要原因。對于這一時期的清王朝,需要打破過去所謂“洋人的朝廷”以及高度腐朽之封建君主專制政權的傳統認識,用新的歷史眼光予以客觀考察,重新認識“新政”時期清王朝的性質。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果此時清王朝的性質一如既往沒有任何變化,就根本不會有內容如此全面、影響如此深遠的帶有明顯資本主義色彩的“新政”改革。同時也要看到,正是由于清王朝在這一時期的政治變革很不徹底,并在后期出現倒退趨勢,使得“新政”時期的制度變遷存在這樣和那樣的嚴重不足及缺陷,其最為嚴重的后果就是“種瓜得豆”,加速了自身的滅亡。
最后還應簡要說明的是,研究近代中國制度變遷史的理論與方法也需要不斷更新,西方的理論方法值得借鑒,但不能完全照搬,傳統史學的研究方法亦值得發揚光大。單一注重理論方法,忽略傳統史學扎實嚴謹的專題實證性研究,這樣的成果很難得到學界公認,也難以流傳久遠。
以上所說,掛一漏萬,未必正確,希望能夠獲得方家指正,以推動近代中國制度變遷史研究的深入發展。
〔參考文獻〕
〔1〕楊天宏.口岸開放與社會變革——近代中國自開商埠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2:388.
〔2〕地方自治政論〔J〕.東方雜志,1(9).
〔3〕上海商務總會致各埠商會擬開大會討論商法草案書〔N〕.申報,1907-09-10(1).
〔4〕商會組織之原則及新商法運用方法要點〔J〕.中央周報,1929(67):23-24.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