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益
村莊的靈光
趙天益
故鄉(xiāng)中原廣袤的大地上,每到初春與春夏之交的季節(jié),有兩種孩童們最喜歡的吃食,一個是三月的香椿,一個是五月的桑葚。
初夏五月,風和日麗,人們背部剛剛被微汗鋪滿,小姑娘們的花裙子剛剛穿出來炫耀,村莊里的孩童們就不在地面上打鬧了。他們嘴里念叨著桑葚攀爬到桑樹上。詩曰:“雞鳴桑樹顛?!蔽铱?,應該是“少年戲鬧桑枝顛”才對。
初夏的風真是個撩撥人心的精靈,也撩撥得村莊里的桑樹不再矜持。桑樹平日里多靜默呀,油光閃亮的葉子,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微風吹拂,是絲毫不為所動的,除非是稍大一些的風,才會沙沙作響。桑葉,這種常常和蠶配搭在一起的東西,幾乎撐起了整個古代農耕文化,誰也不曾想到,它會成為人們的吃食。每臨暖意融融的初夏,村莊上都會出現少年們一窩蜂似的搶食桑葚的熱鬧情景。
在微微夏風吹拂下,桑葚鼓脹著絳紫色的臉膛,一副滿臉憤青的樣子,似乎向這個世界發(fā)出質問:誰說桑葉是蠶的美食,我偏要證明給你們看:如果說桑葉是沉默的智者,桑葚則是叫板世界的叛逆者,每每迎來的是三五成群、喋喋不休的孩童少年。
有時候我想,每一位少年似乎都是一粒桑葚,鼓噪著滿腹心事,占領世界的高端,嬌艷欲滴地想要對這個世界表達什么。這卻沒有招來社會主流的關注。社會大部分群體,關注的都是桑葉的奉獻,為古代農耕和紡織藝術品的默默付出。
或許初夏的風在為桑葚鳴不平。在無人問津的農莊角落里,一些桑樹的五月,如下了一陣紅雨。桑葚熟了,透著油光紅亮的繽紛,先后一個個跌落下來,像赴一場寸斷肝腸的約會。
我家對門庚林嬸的院子里,種著一棵桑樹,碗口一般粗細。庚林嬸三十多歲時丈夫早逝,她沒有一蹶不振,村子里厚厚的塵土和灰暗的色調,也沒能掩飾住她的美。她依然勇敢地綻放著自己的青春,把自己收拾得淡雅明艷,把兩個兒子拉扯培養(yǎng)成人。歲月給這樣一位女子帶來多少冷嘲熱諷,但她卻一直向這個世界證明:俗世的颶風不曾摧殘我的容顏,為了孩子,我會更加堅韌明麗,像自家院里桑樹上的一粒嬌艷欲滴的桑葚。
村東頭栓柱叔家的后園里,也種了一棵桑樹,足有合抱粗細。栓柱叔是解放戰(zhàn)爭中負傷的戰(zhàn)斗英雄,戰(zhàn)場上,一顆炮彈令他失去一只胳膊。栓柱叔空著一只袖管,天天在屋后的園子里忙碌著,澆水種菜,然后把賣菜的錢,默默捐獻給偏遠山區(qū)的貧困兒童,一聲不響,像極了他家那棵老桑樹。我見過栓柱叔的傷口,也像極了他家桑樹上一粒粒艷紅的桑葚,鮮紅著,明媚著,似一簇燃燒的火苗。
我查過桑葚的屬性,含有豐富的維生素和氨基酸、花青素等多種人體所需的活性成分,能補肝腎不足和血虛精虧所致的頭暈目眩、腰酸耳鳴、須發(fā)早白、失眠多夢等等。這些年來,醫(yī)學科研人員又研制出一種有著保健作用的桑葚藥酒??傊?,它可以算作一味補品,通體宣揚著飽滿的正能量。
我曾在家鄉(xiāng)的桑樹下凝望著一粒粒桑葚發(fā)呆:日光穿透桑葉,照在它那絳紫色的臉膛上,它們似乎在竊竊私語:為什么我們的臉上凝聚著紫氣?只為讓這個世界多一些和煦的陽光。
初夏日麗采桑葚,邊吃邊念叨:桑葚,桑葚,桑之精神!
春雨,仿佛一把種子撒進泥土里,不幾天,便有鵝黃嫩綠的草芽兒破土而出。我似乎已經聞到野菜的清香飄蕩在家鄉(xiāng)的河岸邊、山坡上。你看,這兒一簇,那兒一叢,活潑潑,水靈靈,鮮嫩嫩。艾蒿、苜蓿、芹菜、苦菜、野菠菜和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在春天的陽光下蓬勃地生長起來,綠油油的春意,伸展著,蔓延著,一夜之間,便占領了我們的村莊。連老屋墻頭的石頭縫里,也搖曳著綠色的希冀。
又是一年春風綠,歲月悠悠野菜香。沉睡在時光深處的那些挖野菜的情景,悄然循著這柔柔春風蘇醒了,鮮活地舒展著枝葉,悠遠的野菜香味,被風輕輕一挑,瞬間勾起了一縷縷隱含在舌尖上的鄉(xiāng)愁。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到溪頭薺菜花?!痹谝安思易逯?,薺菜一直倍受青睞。民諺說:“吃了薺菜,百蔬不鮮?!蔽覀兗亦l(xiāng)把薺菜叫薺薺菜,每年清明前后,正是青黃不接時期,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不再吃閑飯了,放學后自覺拎上竹籃,拿個小鏟子,踩著松軟的泥土,撒歡似的蹦跳著去挖野菜。在一片片碧綠得耀人眼目的野菜中,薺薺菜極好辨認,它枝頭頂著一朵朵小白花,花色清幽素雅,仿佛楚楚動人的少女在風中舞蹈。楊柳風輕輕拂過,田頭地畔一叢叢綠油油的薺菜搖曳多姿,似乎在伸手招呼著我們。我和小伙伴們高興得如獲至寶,不一會兒就挖滿一籃子。這時,我們把竹籃放在地頭,扯開嗓子唱起自己編的歌謠,快樂的歌聲,感染得牧歸的牛羊也不時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叫聲。在那些物資匱乏的年代,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可是由于大自然無私的饋贈,讓我們滋潤飽滿地品味了生活的無限樂趣。
母親通常會把挖回的薺菜拿到井邊淘洗干凈,再放進開水鍋里焯熟,瀝干水分,加上鹽、醋、姜、蒜等調料拌勻,一股清香迅疾溢滿小院,那種無與倫比的香味兒讓人垂涎欲滴。涼拌薺菜,清香爽口,真是百吃不厭。
心靈手巧的母親,還變著花樣把野菜和上面粉做薺菜煎餅吃。先把鮮嫩的薺菜清洗干凈,然后切成細絲,放上雞蛋和面粉,再加上切得極碎的蔥花和鹽、姜、蒜等調料,用筷子攪拌均勻就準備就緒了。平底鍋里倒進少許油,等油熱了,盛一勺薺菜面糊倒入鍋里攤開,不一會兒,滿屋子都是香氣撲鼻的味兒。嫩綠焦脆的薺菜點綴在煎餅中,裝在盤子里,煞是好看,我們都有點兒舍不得吃它了。
在農村,春天吃野菜缺不了野小蒜這道美味。有時我們上山挖回一籃子野小蒜,洗凈切成段,與鮮紅的辣椒一起在熱油鍋里爆炒,加上鹽,淋幾滴香油即成。小蒜葉子清翠欲滴,蒜瓣潔白如雪,點綴以紅艷艷的辣椒絲兒,只那明艷的色彩,就叫人眼饞。吃到嘴里,辛、辣、鮮的味道,一齊沁入五臟六腑,一股田野的芬芳,讓人數日口留余香。
因這些充饑果腹的野菜,我們生命中似乎也融入了野菜的氣息。在那些生計艱難的歲月里,皆因有心靈手巧的母親勤勞操持,精心打理,我們全家人才過得滋味深長。細細回味,歲月深處每一道野菜的清香味道,無不包含著母親的不輟辛勞。
真想回到童年和母親一起在田野里、山坡上挖野菜的時光,那溫暖的陽光,和煦地照在脊背上,歲月是那般的安靜、溫馨、美好。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在我看來,鳥類之中與人類最有緣份的,首推麻雀。房前屋后,院里墻外,麻雀與人不即不離。即使你身處逆境,“門前冷落車馬稀”之際,麻雀照樣登門:嘰嘰喳喳,免你寂寞;蹦蹦跳跳,逗你開心。如此仗義,毫不勢利,這能不愧煞某些人嗎!
別看麻雀其貌不揚,一無孔雀開屏之美,二無黃雀清脆歌喉,三無仙鶴翩翩舞姿,四無鸚哥討好巧舌,可我對麻雀卻情有獨鐘。
麻雀愛在檐下或墻洞里筑窩,與人同一個屋頂遮風避雨,朝夕相見,世代廝守,人雀兩旺,共享太平。人們給它們送昵稱“家雀”,可見關系何等親密!
麻雀天性活潑,從來不知愁的滋味。一是好動。撲楞楞飛到東,撲楞楞飛到西,難得有個靜下來的時候。就連在地上走,也不會斯斯文文走方步,而是雙爪一齊蹦。人們常用“雀躍”二字形容得意忘形者,真是傳神極了。二是愛鬧。夏日午休,門窗洞開,麻雀便升堂入室來做不速之客,或覓食殘渣剩飯,或窺人睡相酣態(tài)。吃飽了,嘰嘰喳喳,便唿地一下三五成群地飛去,真夠淘氣!
天有不測風云,雀有旦夕禍福。我們曾一度把麻雀列為“四害”之一,在那個年代打了一場滅雀大戰(zhàn)。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少,揮旗舞帚,彈打網羅,敲鑼擊鼓,燃放鞭炮,敞開嗓門吆喝……就連屋頂和樹上,也有人嚴陣以待。偌大個神州大地,不容麻雀有立爪之地。可憐的麻雀四處亂飛,疲于奔命,飛著飛著,竟有些老弱病殘者,一頭栽下來一命嗚呼,真夠慘的!
自那次大戰(zhàn)麻雀之后,麻雀數量雖有銳減,害蟲卻陡然猖獗起來,莊稼樹木連年遭災。以萬物之靈自居者,破壞了生物鏈,害雀如害己,受到嚴厲懲罰,真夠蠢的!
有人解剖麻雀證實:只在莊稼收獲的日子里,麻雀嗉囊中糧食較多。長年累月則以草籽害蟲為食,實屬功大于過。此外,麻雀還飛來飛去,給莊稼和果樹授粉,擔任著“紅娘”角色,為大地豐收創(chuàng)造條件,更是功不可沒。
最難能可貴的是,麻雀不計前嫌,與人相見泯恩仇,依然跟人親熱,好像以前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諺語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又說:“宰相肚里能撐船。”我說:“麻雀雖小,宰相肚量?!?/p>
今日之麻雀,乃當年幸存者之后,寥落零丁,與生態(tài)平衡之所需相差甚遠,理應倍加珍惜,促其繁衍。所幸當今欣逢盛世,麻雀時來運轉,名正言順地進入動物保護名單。近來,又有權威人士呼吁:對于動物,特別是益鳥益獸益蟲,僅僅保護還不夠,還要適當地給以福利待遇。對此,我舉雙手擁護!
在兒時的記憶里,多風而濕潤的春天一過,黃河畔、邙山麓,便進入漫長的干旱季節(jié)。丘陵地帶在熱浪中沉重地喘息,惟有野艾在夏日流火里,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野艾,也叫艾蒿,野生在田畔、溝道、荒坡、路邊以及那些潮濕的河谷地帶。黃河兩岸廣闊縱橫的土地上,遍布著這種多年長的草本植物。小時候,我常約一群赤腳光背的小伙伴,滿山坡滿河灘地野跑。跑累了,玩膩了,便躺在柔軟的草甸上滾爬嬉戲。此時,會立刻感到空氣中流蕩著清新的苦香。風順著河谷舒卷地、自由自在地彌漫,大家不由得停止追逐,伸出小手掐一枝野艾,聞聞,會像第一次才發(fā)現似的叫出聲來:呀,好香??!這是和百花異草迥然不同的一種獨具風流的苦香。于是,小伙伴們把它輕輕放在手中,珍愛地揉搓著,久久在野外徜徉,以至忘記了回家吃飯。
黃河岸邊黃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從百歲長者到沒齒稚子,都和野艾有著相濡以沫的感情。他們祖祖輩輩,一遍又一遍重復著與野艾有關的古老濃郁的風俗和那些充滿神奇奧妙的事情。初夏的端午節(jié),野艾才一尺來高,還帶著春天的鮮嫩和水靈,細長的羽狀葉片披一層銀灰色絲毛,在微風中姍姍搖曳。黎明,爺爺便興沖沖地從河畔拔來一束掛著露水的野艾,在我家門檐上方交叉懸掛起來,以驅祭五毒,共禳不祥。媽媽早早把我們叫起,清洗雙目,每人耳縫間插一枝艾葉,還給妹妹脖頸間項鏈似的用五色彩線系一個香包,香包里裝有五谷、艾葉諸物。老人們說,這樣可以消災除患,辟除害蟲侵擾之災。
黃土地上的人們以自己的民俗習風,傾注給野艾一種神圣而忠厚的篤愛。野艾燃燒的煙能驅蚊蠅,從五月起,農家便開始扎束艾繩,以對付那些厭惡的蚊蟲。那艾煙裊裊地帶著芳香,帶著農家和諧袒露的夜話走進夢鄉(xiāng)。野艾還可入藥,農諺有“艾可配百方”之說。民間偏方以艾營血、暖宮、祛濕寒而著稱。將艾葉曬干搗碎制成艾絨,中醫(yī)針灸時用來治病?;钠h、貧窮落后的黃土地上,古來缺醫(yī)少藥,農家便祖?zhèn)魇⑿卸喾N艾蒿秘方:小孩疝氣、腹疼等癥,用艾絨加上蒜泥在有關穴位炙療。赤白痢疾,則用艾葉、生姜、紅糖煎服醫(yī)治,均能取得神效、也許是艾蒿的奇特功能,才使黃河兩岸的人們賦予它一身毓秀精靈之氣。
在大自然懷抱里,人們無論如何都難擺脫有形的或無形的羈絆。在漫長而艱難的歲月中,黃土地上的人們信奉神明:山神、河神、火神、財神、土地神們主宰著他們的靈魂。不能責怪他們的愚昧,這是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積淀。他們面朝黃土背對天,年年歲歲忠誠地開拓,忠誠地耕耘,忠誠地奉獻,然后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在黃土地上忠誠地繁衍子嗣,一代接一代,萬劫不衰。他們感恩黃河,感恩黃土地,視神明為神圣,含辛茹苦地拼搏著,全然不顧身后的榮榮辱辱,甚至不顧把沉重的歷史包袱甩向明天。
六月的黃河岸邊,長空青藍透明,太陽開始火一般炙烤,莊稼干旱得幾乎無望。這時,農民兄弟和他們的子孫,便到處捕捉金龜子。這是一種金綠色會飛的甲殼蟲,在夏季田野里轟炸機般地飛舞,有時會在夜晚飛進農家。一旦把它捉住,就在月明星稀的夜間,把艾絨粘在它的背上點燃,然后放飛,任其翱翔上空。那金龜子因受著艾火煎熬,會沒命地騰空而起,越飛越高,在空中留下一道火光。這艾絨點燃的火,人們叫“天火”。他們托金龜子向上蒼傳遞神秘的“天火”信息:老天爺,慈悲慈悲受苦的人們吧,整個大地已經燃燒得無法生存,連不怕干旱的艾蒿都難以忍受了,乞求開恩下一場及時雨吧……古老純厚的黃土地上的人們,就是如此往復傳遞著這無望與未卜的寄托,又是那樣充實而頑強地活著。
漫長干旱的炎夏過去以后,便進入陰雨連綿的秋季。秋天的潮霧野馬般在空中奔馳,顯影似的映出廣袤曠野上播種小麥的人們。野艾在這時開花了,蘊藉著偉大的厚愛和成熟,微微彎曲的枝頭擠滿細密而又小俏的米黃色花序,擴散著溫馨的苦香,和著秋風唱著自己的戀歌和禮贊。這時,站在邙山之顛凝望大自然景觀,會使你的視覺和心靈產生一種至高無上的愉悅,??!田畔、荒坡、路邊、河灘的那些野生野長的野艾花,是為著闊大而高貴的黃土地而開放的。繁衍在黃河岸邊的一代又一代人,永恒不息地鐘愛著那郁郁蔥蔥、隨處可見的野艾蒿!
我常常思索,黃河的內涵包容著什么?西北風歌曲雄渾蒼涼,悲壯中糅進溫情,把人們的思想推向高遠,又把情感思維拉在眼前。茫茫無垠的黃土地上,有著同黃土地一樣顏色的人的群落。黃河,黃土地,黃色人種,渾然一體,鑄成了中華多民族的基調,友善、和諧而又粲然。在博大精深的母親河里,中華民族的光在熠熠閃爍,黃土高坡上的風在獵獵勁吹,炎黃后裔們所崇尚的偉大事業(yè),不僅彪炳史冊,還將昭示后世,永遠轟轟烈烈,永遠輝輝煌煌!
我特別喜歡吃香椿芽。
香椿樹不像楊樹那樣筆直,而是有些彎曲,彎得蒼勁有力,即使樹皮裂開了,都不會折斷,給人一種不屈的形象。它也不像柳樹那樣下垂,而是向上生長,令人感到一種執(zhí)著的力量。
剛摘下來的嫩綠香椿芽,用開水那么輕輕一焯,只需放些鹽和香油,頓時,香味兒就溢了出來。或者把香椿芽切碎,拌上雞蛋清兒,在吱吱冒油、淋過油的蔥花的熱鍋里,翻上幾個跟斗兒,煎成金黃、淡綠相間的坨子,煞是好看,又是上好的美味。在我們家鄉(xiāng)的村莊上,到處都生長著香椿樹,每年春天,等到香椿樹上的芽長到寸把長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就把嫩芽掐下來,當作下飯的菜肴。
現在,我們居住的邊城每到春天,市場上也出售從外地運來的香椿芽。但那些香椿芽掰下來許久,已經發(fā)蔫了,沒有剛掰下的那種水靈,吃起來也索然無味。遙想在童年的家鄉(xiāng)吃香椿芽的情景和美味,不由得憶起老耿大伯……
老耿大伯住在我家后街的一個農家小院里,靠種地為生,老兩口和兒子、兒媳一年四季,在幾畝薄田里摸爬滾打。他家后院種了兩棵香椿樹,每到春天香椿芽剛剛發(fā)出來的時候,老耿大柏便把梯子往樹上一搭,一枝一枝地把香椿芽掰下來,然后用細麻繩捆成小捆,和老伴分頭送到前后兩條街的每家每戶,讓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嘗嘗鮮,大家都心懷感激地稱他是“耿善人”。
不幾天,耿大伯家的香椿樹像被剃了光頭似的,紫紅色的枝干上,露出斷裂的白痕,像一只只含淚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注視著人們。但是,到了秋天,香椿樹的葉子還是頑強地長全了。不過卻明顯沒有楊樹葉、柳樹葉那樣健壯,大小不一,厚薄不齊,只要一經雨露,便紛紛凋零。冬天的夜晚,狂風呼嘯,香椿樹獨自佇立在皚皚白雪之中。令人驚喜的是寒冬一過,一到春天,那光禿禿的香椿樹上又吐出了嫩芽。
那年春天我回到故鄉(xiāng),去看望兒時就很崇敬的老耿大伯,買了一捆啤酒送他,他感動地眼含淚花跟我說:“讓你破費了,啤酒不禁喝,還是白酒實惠。”后來才知道他兒子前幾年在一起拖拉機事故中喪生,老伴經不起這沉重的打擊,不久也離開人世。兒媳撇下小孫女改嫁他鄉(xiāng),只有老耿大伯艱難地撫養(yǎng)著孫女上學。
第二天一大早,耿大伯送我一把第一茬香椿芽,一再說,這是他讓孫女從樹上剛掰下來的。眼望著初春的香椿芽,翠綠水靈,鮮嫩噴香,我真的感動極了。臨走時,他囁嚅地說請我?guī)退麑憘€五保戶申請,并順手把身份證遞給我。當時我驚住了,連手上的那把香椿芽也不由自主地掉落在地上。
他已經六十八歲了,一個那么瘦小的老頭,仍在不停地勞動,供養(yǎng)著上學的小孫女。多少年來,無情的歲月薅光了他的頭發(fā),鐫刻了他臉上的皺紋,粗糙了他那彎曲的雙手。人生如水,一去不返,時光老人與他生命的燭光同步,漸行漸遠……
他幫我撿起掉在地上的香椿芽。我真的不敢相信,在我品嘗這美味時,是在享受大自然的賜予,還是在咀嚼老耿大伯人生的酸甜苦辣。
一年又一年,香椿樹禿了再繁,葉落了又生。春夏秋冬,周而復始,那屢遭蹂躪的香椿樹,卻永遠保持著不屈的形象,永遠在積蓄執(zhí)著的力量,永遠都有一股春風吹又生的活力。而老耿大伯,不就是這樣一棵執(zhí)著、堅強生長的香椿樹嗎?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