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雍際春
中西青銅文化交流與青銅之路
文/雍際春
中國所在的亞歐大陸東部地區,一面臨海,三面分別與南亞、中西亞、北亞相鄰。由于東有大洋,南有崇山峻嶺,西有雪域高原、戈壁沙漠,北有大漠草原,使中國與域外的交往和聯系非常不易。但是,中華文明與文化在原生發展的進程中,從來沒有因與周鄰的阻隔而停止走向世界的勇氣和步伐;也沒有因為自身發達而孤芳自賞,失去對外探索的興趣和愿望;更沒有因為交通的艱辛和遙遠而放棄對外交往的努力和追求。相反,中外之間的文化交流與不同文明間的彼此聯系和碰撞,早在國家出現之前的氏族部落階段即已開始。這種早期的交流與交往,對于東西方間的文明發展、文化創新和社會進步,都產生了極其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也成為絲綢之路開辟前東西方之間交流與交往、交通與聯系的先聲,這為絲綢之路的開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自從德國學者李?;舴?877年提出“絲綢之路”的概念后,經100多年來中外學者的研究和探索,不僅“絲綢之路”作為中西經濟文化交流的代名詞被普遍接受,而且,絲綢之路的范圍也不斷拓展,內涵亦非常豐富而廣博。一方面,隨著東西方間其他交通路線的被發現,除本來定義的絲綢之路被稱為沙漠絲綢之路或綠洲絲綢之路之外,人們進而又提出了草原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與中國西南(或南方)絲綢之路及東絲綢之路,等等。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和研究表明,在絲綢之路開辟前,東西方之間早已有了經濟文化的往來和交流,故又有了彩陶之路、玉石之路、青銅之路、皮毛之路等概念,以反映中西之間早期的經濟文化交流。近年來,著名學者葉舒憲又基于早在中西間絲綢貿易開始前,已經存在玉石之路的史實,提出了“玉帛之路”的全新概念,這對于涵蓋傳統的絲綢之路開辟前后的中西文化交流,無疑更為恰切。本文擬從中西青銅文化交流的視角,對早期中西文化交流概況作一探討,亦可作為對玉帛之路觀點的一個呼應。
青銅文化的出現和青銅時代的到來,是人類開始進入文明時代的重要標志之一。我國最早的銅器零散出現于仰韶文化的一些遺址,而銅器的大量出現則見于夏王朝建立前后的一些文化遺存之中,如甘肅齊家文化、四壩文化和新疆地區的古文化遺存。這表明中國青銅文化有自己獨立的發展歷史。但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早使用天然銅的是西亞近東居民,距今已有9000年之久,在距今8000~6000年前,伊朗等地已出現紅銅的冶煉和工具鍛造,距今6000年前后,青銅鑄造技術出現。古埃及人發明冶銅技術是在公元前4000年;前2500年左右,古印度人開始在恒河、印度河流域使用銅和青銅工具。這些區域進入青銅時代的時間都早于中國,而中國在地居西北的甘肅、青海、新疆地區又早于中原,可見,在中西之間無疑存在著青銅文化的交流與傳播。
中原地區早在仰韶時期的個別遺址中就已出現零星銅器,進入龍山文化時期,雖在河南、山西的一些文化遺址有殘銅片、殘銅刀、銅渣和銅鈴等發現,但數量都很有限。進入夏末商初的二里頭文化時期,中原銅器才大量出現。二里頭文化之后,商周時代以青銅禮器為代表的中國青銅器在冶煉和鑄造工藝上突飛猛進,取得很高的成就。從大量發現的商代青銅器實物以及文獻記載可以確知,冶銅鑄器是商代重要的手工業生產部門,所鑄青銅器有禮器、兵器、工具和生活用具等類型,也構成獨具特色的青銅文化。而頗具東方色彩的青銅鼎、鬲、爵、戈、戟等曾西傳歐亞。
我國目前所知時代最早的完整青銅器出土于甘肅地區的馬家窯文化類型的遺址中,繼之興起的齊家文化和四壩文化則出土了數量可觀的青銅器,由此開啟了中國的青銅時代。
1977年,考古工作者在甘肅的東鄉族自治縣馬家窯文化類型的林家遺址出土了一件銅刀和幾塊冶煉殘留的銅塊。這件銅刀屬鑄造的錫青銅,是我國目前所知最早的青銅器。其年代為公元前3369~前3098年。同年,在甘肅永登馬家窯晚期類型的蔣家坪遺址又出土一件銅刀,亦為錫青銅,年代距今4250~3950年。這些發現為探索西北中國冶銅業的起源和發展提供了重要信息。
在甘肅地區興起的齊家文化與中原龍山時代至夏代相當,其年代在公元前2144~前1529年之間。該類型文化遺址出土的銅器不僅數量猛增,而且分布廣泛。甘肅廣河縣齊家坪、西坪,康樂縣商罐地,臨夏市魏家臺子,永靖縣秦魏家、大何莊,岷縣杏林,積石山縣新莊坪,臨潭縣陳旗磨溝,武威市皇娘娘臺、海藏寺,青海貴德縣尕馬臺,互助縣總寨,同德縣宗日,西寧市沈那等遺址均有銅器發現,共計出土銅器130多件。銅器的種類多樣,用途可分為裝飾品、工具、兵器三種,在工藝上既有鍛造,也有鑄造,而且鑄造的比例有隨時間推移逐步增加的趨勢。在其早期階段,主要以制作紅銅為主,晚期以制作錫青銅為主。說明齊家文化的冶銅業經歷了從紅銅向青銅演進的完整過程。據此,人們認為齊家文化為我國青銅時代的伊始階段。
稍晚于齊家文化的四壩文化主要分布于河西走廊地區,時間在公元前1900~前1500年之間,相當于中原地區夏代中期至商代早期。四壩文化的一大特點是金屬器物的大量使用,青銅器數量明顯比齊家文化豐富,發現的銅器總量達300多件。僅玉門火燒溝墓地出土銅器就超過200件。銅器在成分上青銅比例超過紅銅,合金成分比較復雜,既有錫青銅和鉛錫青銅,又有砷青銅以及其他合金制品。制作工藝兼有鑄造、熱鍛和冷加工技術,鑄造工藝逐漸占據統治地位且更加進步,像四羊首權杖頭則采用合范、分鑄及鑲嵌等復雜工藝,代表了四壩文化冶鑄業的最高水平,易耗品銅簇也普遍出現??梢姰敃r的冶銅業更趨成熟,已掌握了采礦、冶煉、制造和鑄造成型等生產工藝,表明四壩文化先民已經進入了青銅時代。
在距今4000年前,新疆地區進入青銅時代。羅布淖爾孔雀河下游古墓溝是一處距今約4000年的古人類文化遺址,墓地雖然沒有發現青銅器,但是卻發現已經有了銳利的金屬工具砍削木柱的明顯痕跡。在與之同期的伊犁河谷地孔留縣阿格爾森發現過一批青銅器,計有12件,分別為銅斧、銅鐮、鉦、鑿等各三件。這些青銅斧、鐮的形制,與分布于中亞哈薩克斯坦、南阿爾泰和西伯利亞地區的一種距今4000~3000年之間青銅文化——安德羅諾沃文化中出土的斧、鐮基本一致,蕉葉紋裝飾也完全相同。進入商周時期,在天山南麓和碩縣辛塔拉古代居住遺址中,出土有銅斧、銅刀、小件銅飾等,其時代為距今3640±145年。在巴里坤縣天山山前一帶的石人子、奎蘇等地,發現的銅器中有銅斧、刀、鐮等,絕對年代距今2620±70年。在巴里坤大河鄉、奇臺縣卡爾孜鄉也都出土過與蘭州灣子形制相同的銅鍑等器物。在阿爾泰山南麓阿勒泰市克爾木齊發掘的石人棺墓的隨葬文物有石鏃、青銅鏃、銅刀、灰陶器等。陶器的形制、紋飾與鄰近的中亞地區阿凡納羨沃文化中的陶器存在明顯的聯系。也有人認為它們與南阿爾泰山地區的卡拉蘇克文化文物頗為相似。
在這一時期,還發現有鄂爾多斯式銅器在新疆的分布。哈密市南郊花園鄉茶迄馬勒,出土有鹿首銅刀、環首小銅刀各一件。與之相同的銅刀等物,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地區即河北青龍縣抄道溝、陜西綏德等地商代遺址中均有發現。在哈密五堡、四堡拉甫喬克、吐魯番哈拉和卓、巴里坤奎蘇鄉南灣墓地、木壘四道溝、伊吾縣卡爾遺址、阿克蘇喀拉玉爾袞孔乃思河上游查布哈河工地、特克斯縣鐵里氏蓋遺址等處,也都發現距今3000年前后的銅刀、銅斧等青銅器。
從青銅器的造型、紋飾等分析,新疆青銅器與黃河流域差別較大,而與中亞西部、西伯利亞南部地區,如哈薩克斯坦、南阿爾泰等地出土文物存在較多聯系。哈密地區等出土的鄂爾多斯式青銅器,則表明新疆地區青銅器也與內地特別是鄂爾多斯青銅文化有較多聯系。這就說明,早在夏商時期,特別是商周以來,今新疆地區不僅與我國內地文化聯系密切,而且與中亞等地有了較多的文化交往與交流。
李水城的研究將中國境內公元前2千紀前半葉的金屬冶煉分為六個青銅文化圈,即中原龍山—二里頭文化圈、河湟谷地的齊家文化圈、河西走廊的四壩文化圈、新疆東部的天山北路—焉不拉克文化圈、伊犁河—準格爾盆地周邊文化圈、天山中段的察吾乎文化圈。按分布和冶金材質的演變特點,這些文化圈又可整合為東、中、西三個文化區,即中原龍山—二里頭文化圈為東區,河湟谷地的齊家文化圈為中區,河西走廊四壩文化圈與新疆各文化圈為西區。以上諸文化圈或三大區之間,明顯存在著相互交流與影響。根據墓葬文化、青銅器型、牌飾造型、金屬工藝等因素分析,中原地區與齊家文化相鄰,在文化上直接接觸,齊家文化與四壩文化直接接觸,四壩文化又與哈密地區有密切的互動,哈密地區則與其西的伊犁河—準格爾盆地周邊和天山中段的青銅文化聯系緊密。這就清楚地表明,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中國境內的三個金屬冶煉中心彼此間相互交流、相互影響,共同推進了中國青銅文化的發展與繁榮。
由于歐亞地區進入青銅時代的時間早于東亞,則青銅文化顯然是西亞、中亞和東北亞地區首先對東亞產生影響。今新疆所在的西域地區,在空間上屬于中亞范圍,也就是中亞東部亦即西域東部。這里特殊的地理環境和地居亞洲大陸中心的位置,使之很早就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互動的主要舞臺。青銅時代來自綠洲和草原兩個方向的青銅文化傳播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這集中體現在新疆地區青銅文化的發展上。
林沄曾說:“中央亞細亞的開闊草原地帶,是一個奇妙的歷史漩渦所在,它把不同起源的成分在這里逐漸融合成一種相當一致而穩定的綜合體,又把這種綜合體中的成分,像飛沫一樣或先或后地濺濕著周圍地區。”這段話形象而生動地道出了中亞大草原地區游牧民族大范圍活動及其強勁的文化輻射的真實景象。與新疆毗鄰的北亞一帶有兩個青銅文化中心,一個是在西伯利亞南部葉尼塞河上游的米努辛斯克盆地發展起來的阿凡納謝沃文化(約公元前2000~前1500)以及繼起的安德羅諾沃文化(約公元前1500~前1200年)、卡拉蘇克文化(約公元前1200~前700年);另一個是以土庫曼斯坦為中心的納馬茲加文化(約公元前2000~前1000年)。這兩支青銅文化與商代大致同時,新疆地區青銅文化的發展,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水濤將新疆青銅文化的分布劃分為八個區域,分別為哈密盆地區、吐魯番盆地區、巴里坤草原區、阿勒泰草原區、天山中部山谷區、伊犁河谷區、帕米爾高原區和焉耆盆地區。這些文化區分布于今新疆的東、南、西三面和天山一帶,根據各區青銅文化的面貌和特點,其形成和來源也受到來自東、西、北三個方向的文化影響。具體來說,今東疆地區的文化區,主要來源與甘青地區的青銅文化有密切關系,如哈密盆地的焉不拉克類型和巴里坤文化區都受到其影響;北疆地區的青銅文化遺存,是中亞哈薩克斯坦和南西伯利亞地區青銅文化的產物,如阿勒泰草原區主要接受了米努辛斯克盆地的卡拉蘇克文化的影響,同時又吸收了來自西部的安德羅諾沃文化的固有因素;新疆西部伊犁河流域發現較晚的伊犁河谷區青銅文化遺存,來源于中亞七河地區和伊塞克湖地區廣泛分布的青銅文化;新疆西南的帕米爾及環塔里木盆地邊緣的帕米爾高原區青銅文化,是以楚斯特文化為代表的中亞費爾干納及南塔吉克斯坦的青銅文化不斷東進的結果;而位于新疆中部的天山中部山谷區的青銅文化,始終處于諸文化區的中心位置,受到了東、西、北三個方向文化的共同影響,哈密盆地區青銅文化則既有東方的影響,也有北方草原鄂爾多斯式青銅器和塔加爾文化的某些成分,焉耆盆地區青銅文化則受到來自東、西兩個方向的文化影響。
上述青銅文化區及其文化來源,也得到體質人類學材料的支持。以孔雀河古墓溝墓地為代表的原始歐洲人群體的出現,標志著距今3800年前的羅布淖爾地區可能已經開始了中西文化的首次接觸;而東疆東來文化因素的進入時間在距今3300年前后,以焉不拉克類型文化為代表;在北疆北部,從距今4000年前后的阿凡納羨沃晚期階段到安德羅諾沃文化早期階段,貝萊德歐洲人已來到這里并繼續東進;在伊犁河谷區這種西來的接觸過程時間最晚;從距今3000年前后,以地中海東支類型為主的歐洲人群體,由西翻越帕米爾進入新疆西南地區并深入到塔里木盆地南、北緣的洛浦和焉耆盆地,與此同時,西進的蒙古人種群及文化也來到焉耆盆地,兩者在此接觸融合并形成混合型文化,查吾乎溝口墓地遺存即是代表;此后,由東來的蒙古人和原始歐洲人,西來的中亞兩河類型人和地中海東支類型人的不同群體,在天山中部地區匯聚并廣泛接觸交流,形成四種的混合型文化—魚兒溝墓地遺存類型文化,從而完成了中西文化最初級的的交流融合過程??梢?,新疆作為絲綢之路開辟的中間地帶和關鍵地域,上述中西文化交流融匯的出現,為后來絲綢之路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商代青銅文化在中原以二里頭文化為開端,迅速發展起來,而在青銅器鑄造上所采用的分件澆鑄法與近東、西亞和西伯利亞的失蠟法工藝不同,從而形成了自成體系的青銅鑄造技術。但是,在二里頭晚期的商初青銅器中,曾發現具有北方系特色的環首柄刀、器身類似北方系戰斧式的武器。石云濤研究指出,這種北方系兵器最早起源于伊朗,而在中國北方、蒙古國境內、俄羅斯聯邦的外貝加爾湖地區、圖瓦地區、米努辛斯克盆地、克拉斯諾雅兒斯克地區、阿爾泰地區,更西的吉爾吉斯草原、鄂畢河中游地區,直到黑海沿岸一帶等廣大地區都有發現。發現于內蒙古巴林左旗的商代羊首曲柄短劍,敖漢旗的鈴首曲柄短劍,可以從米努辛斯克文化中找到相似的類型。這種兵器在中國內地的發現,說明在中國北方當時與西伯利亞地區和中亞、西亞地區也存在著直接或間接的青銅文化聯系,很可能是商人引進了北方系青銅器的某些因素以改進自己的兵器和工具。
現已掌握的資料已經證實,殷商青銅文化也曾西傳和北傳。分布于南西伯利亞、鄂畢河上游及哈薩克斯坦的青銅時代晚期文化卡拉蘇克文化晚期墓葬中,所發現的短劍、折背刀和弓形器等青銅器,與中國北方草原地帶的某些器具具有相似性,這些器具以兵器為主,很可能與商王朝同西部部族方國間頻繁的戰爭有關,戰爭雙方互取對方兵器之長,加速了青銅器間的互相傳播與借鑒。也有人認為,該文化的主人就是蒙古人種,其青銅器與殷商文化一致,在這里發現的曲柄刀與商代的相同,其它如匕首、矛、斧等也與我國北方相同。所以,有學者認為,在卡拉蘇克文化時期,有大批與狄人有關的部落從中國北方來到南西伯利亞、葉尼塞河流域,與中亞草原的文化發生接觸。由此可見,在商代時,商王朝青銅文化隨著戰爭與部族流動,經北方草原與北亞青銅文化存在較為密切的聯系和相互影響,上述兵器等青銅器皿的一致性就是明證。
不難看出,青銅時代中西之間的青銅文化交流傳播雖然是雙向的,但就其進程和影響而言,主要是東向的。所以有人根據安諾文化、納馬茲加文化、阿凡拉羨沃文化、安德羅諾沃文化、古墓溝文化、四壩文化、齊家文化、朱開溝文化、夏家店文化、二里頭文化等文化之間的聯系,提出在夏商周三代,以上述文化遺址為基礎,經游牧民族的橋梁作用,在歐亞間已經出現了一條青銅之路。這一觀點無疑是科學而可信的。
(作者系天水師范學院隴右文化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