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傳播

翟文穎

摘 要：20世紀90年代末，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憑借《挪威的森林》在中國引起了“村上春樹現象”。該現象除了作品自身的藝術魅力之外，還存在著其他重要因素。從傳播學的角度來看，有中產階級的誕生、“小資”符號、翻譯三個方面的因素不可忽略。

關鍵詞：《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樹現象” 傳播中產階級 “小資”符號 翻譯

1989年，《挪威的森林》被譯入中國，之后用了十年時間從非主流文學進入主流文學的研究視野。{1}也就是說，作品譯入中國之后并沒有立刻引起廣泛的關注，起初只是作為一小部分讀者的愛好在小圈子內進行交流。然而，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挪威的森林》屢次占據文學類暢銷書籍的榜首，最大的反響發生在1999年到2001年之間，特別是作品的版權從漓江出版社轉移到上海譯文出版社之后的2001年。若探究《挪威的森林》暢銷中國的原因，除了作品本身的藝術魅力之外，還有其他因素在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從傳播學的角度來看，有三個因素不可忽略，即中國中產階級誕生的時代背景、從文學作品轉化為“小資”符號的時代需要及林少華翻譯的推力。

一、時代背景——中國中產階級的誕生 1989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發行了《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第一個版本，并于1996年7月推出了第二版，2001年版權交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并再版。“1999年至2005年中國大陸暢銷書前十位排行榜中《挪威的森林》僅次于《第一次親密接觸》位居第二位，《挪威的森林》從2001年2月到2002年6月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已印刷12次，印數高達52.7萬冊。”{2}《挪威的森林》本身的傳播內容沒有改變，但在1999年之后銷售數量卻發生了巨大翻轉。這樣的轉變既是文化事件，也是經濟事件。這離不開中國經濟的發展，正是經濟的發展促進了中產階級誕生的速度，而中產階級的經濟能力、審美情趣恰恰與《挪威的森林》的登場人物相一致。

按照聯合國標準，居民恩格爾指數（恩格爾系數指在消費支出中食物消費所占的比重，比重大小與富裕程度成反比。筆者注）在60%及其以上屬于貧困范圍，在50%—60%之間則屬于溫飽范圍。中國“1978年城鎮居民恩格爾系數為57.50%，鄉村為67.7%”{3}，也就是說中國在改革開放前，即便是生活水平稍高的城市居民也只是勉強維持溫飽，居民的絕大部分收入都用于維持基本生活消費。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1992年到1995年國民生產總值維持著10%的高增長率，即便到1999年仍然為7%左右。國民生產總值的高增長帶來了居民收入水平的顯著提高，“1989年到2003年全國先后八次提高職工工資水平，2002年底全國各行業職工的平均工資水平已經達到12422元，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已達7702.8元，是1978年的4.72倍”{4}。居民收入的提高，帶來消費結構的改變。再看此時中國城鄉居民消費恩格爾系數，“1990年城市為54.2%，農村為58.8%，2000年則分別降低為39.4%，49.1%，到了2002年分別為37.7%，46.2%”{5}。依據聯合國標準，30%—40%屬于富裕水平，那么2000年以后中國城市居民已經進入富裕之列。這一部分進入富裕階層的城市居民即為中國中產階級的主要構成人群。這一人群的消費結構中，用于滿足基本生活需要的食品、衣著的比例在消費總支出中下降，而“用于教育與文化娛樂方面的支出已經大大超過了住房的開支，成為僅次于食品消費的第二大消費支出”{6}。“消費過程”影響“生產過程”，中產階級的誕生，不僅促進了中國教育與文化娛樂市場的發展與繁榮，他們在這方面的需求也引領著文化娛樂商品市場的發展方向。《挪威的森林》在中國受到廣泛接受的1999年到2001年，正是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城市居民逐漸進入富裕生活的時期。也就是說，中國中產階級的誕生，為《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廣泛接受準備了有經濟能力的消費群體。

此外，《挪威的森林》故事講述時間和故事發生時間所跨越的二十年，與《挪威的森林》中國讀者們所經歷的二十年有著大致相同的時代背景。《挪威的森林》故事發生在1960年間，主人公“我”的敘事時間則是1980年，這二十年時間日本的經濟模式與中國1978年到1998年的經濟模式大致相同。都是經濟騰飛引起經濟的高增長率，國民生產總值實現巨大提高，之后經濟增長放緩，居民實際收入水平翻倍增加。中國的發展滯后于日本，直到90年代末期，中國才出現了和《挪威的森林》中的日本年輕人相一致的消費需求、審美趣味。《挪威的森林》刺激了中國新興中產階級的消費欲望，提供了新興生活方式的模板，滿足了讀者們對發達國家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想象。正是中產階級的誕生為《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接受和傳播準備了合適的受眾群體，他們擁有較高的經濟能力，較豐富的娛樂需求，他們和小說主人公一樣經歷了大致相同的社會發展模式，經歷了城市面貌的巨大變化，感受到了人際交往關系的裂變。日本東京大學教授藤井省三也注意到臺灣、香港、中國大陸地區“村上現象”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認為“戰后東亞社會的連鎖反應與經濟的高速增長有著密切的關聯。東亞各個城市對于村上春樹的接受，正可視為現代都市趨于成熟的標識”{7}。若進一步追究，筆者認為更直接的原因在于，經濟的發展為村上春樹的接受準備了合適的受眾，從而為《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傳播提供了良好的人際準備。

二、時代需要——“小資”符號的嬗變 經濟發展為中產階級的出現提供了物質上的保證，而大眾傳媒對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的宣傳，進一步塑造了中產階級的消費觀念。中國新興的中產階級，意欲通過與西方中產階級相類似的消費行為，進一步確定并實現自我認同。所謂“小資”符號就是中產階級對外在媒介宣傳的靠攏，通過特定的消費行為，來實現自我的文化和身份認同。在對媒介宣傳的模仿過程中，某些特定的品牌、行為漸漸具有了“符號”的性質，從而這種商品、行為不僅為特定的經濟階層所具有，也為整個社會所模仿、所消費。熱內瓦爾說：“選擇不是偶然的行為，從社會角度看，是受控制的，而且反映了它所處的文化模式。不管什么財富都要生產與消費的：它必須在價值體系里具有某種意義。”{8}《挪威的森林》從書名對甲殼蟲樂隊的重復互文，到小說中隨處可見的奢侈品牌、時尚生活；從主人公衣食無憂的生活環境，到特立獨行追求自我的個人主張；從小說青春凄美的戀愛故事，到悲美的小說主調，都成為當時經濟實力有所好轉，對個人和精神生活希望有所改善的中國人向往和模仿的對象。書中所描寫的都市生活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理，書中成熟的都市消費行為和生活習慣也成為他們完成自我認同的一種模仿行為。《挪威的森林》上世紀80年代末并未引起大眾的關注，只是作為一部分超前讀者茶余飯后的談資，屬于“小眾”文學。然而，同一本小說經過十年之后，它成為大眾競相閱讀的作品，并進入主流文學的研究視線，離不開在價值體系中所指意義的改變。

《挪威的森林》成為“小資”符號的代名詞，這與中產階級通過消費行為完成自我認同的心理分不開；也與中產階級和“小資”互相重合的概念所指有所關聯。中產階級和小資是兩個并生共存的概念，中產階級可能是“小資”的，小資也可能是中產階級。中產階級的概念傾向物質層面的實力，“小資”的概念側重精神層面的追求。“小資”，“在20世紀90年代的文化語境中，這種帶有一定藝術氣質的身份符號既能挽留人們往日對知識分子的敬意，又能暗示其在消費文化語境中具有的雄厚的象征資本：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身份”{9}。所以不難理解大眾對于“小資”生活方式的模仿，對于“小資情調”的向往，正是通過對“小資情調”的追求，大眾得以在心理上完成對美好生活的嘗試和某種身份的內化。所謂的“小資”沒有固定的共同體，只是通過消費“小資情調”的商品，在消費過程中，得以覬覦或者體驗“小資情調”，通過共同的消費行為、生活方式，構成一個“小資”們“想象的共同體”。這個過程，正是媒體通過對“小資”生活方式、消費習慣的建構，從而使大眾在接觸媒體信息的同時，耳濡目染“小資”朦朧的形象。90年代末期在中國掀起閱讀高潮的日本文學作品，除了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還有渡邊淳一反映不倫戀的《失樂園》。同時期，主張個性、張揚自我的國內作品也如雨后春筍，比如主張“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王朔系列作品。但比較而言《挪威的森林》《失樂園》所描寫的生活更具有異國情調、更都市化、對性方面的描寫更直白，從而更能滿足這個時期所形成的“小資”們對現代生活的憧憬，對傳統道德觀念的反叛，對自由、個性的追求。

在大眾對媒體建構起來的“小資”生活方式特別是消費行為的模仿之中，在個體對他者消費行為的模仿之中，“小資”的這一群體消費行為就誕生了。正如波德里亞在分析法國讀者閱讀特定的雜志時所說：“這一切文化實體之所以被‘消費，是因為其內容并不是為了滿足自我實踐的需要，而是滿足一種社會流動性的修辭、滿足針對另一種文化外目標，或者干脆就只針對社會地位編碼要素這種目標的需求。”{10}讀者對《挪威的森林》和村上春樹的熱捧，在消費主義的浪潮之中，實質上是消費者對《挪威的森林》所代表的中產身份或者說“小資”身份象征要素之一的文化產品的消費意愿。《挪威的森林》作為文化商品，它的主要使用價值是為消費者提供閱讀內容。然而小說內部充滿的作為中產生活象征的咖啡廳、洋酒、聚會以及浪漫情調，正好表征了部分“小資情調”的生活要素。這些對已經是“小資”或尚未進入“小資”的人們充滿了吸引力，這就是《挪威的森林》作為“小資”代表的符號價值。“小資”與“村上”正是互為解釋的一對符號，“村上”被貼上“小資”的標簽，“小資”借著手捧“村上”來實現身份符號的象征化。

三、語言轉換——翻譯的推力 《挪威的森林》進入中國離不開翻譯。文學翻譯是一種“創造性叛逆”，“文學翻譯創造性叛逆的特點當然不止于‘變形，它最根本的特點是：它把原作引入了一個原作者原先所沒有預料到的接受環境，并且改變了原作者賦予作品的形式”{11}。《挪威的森林》正是這樣，通過林少華的翻譯進入一個與日本完全不同的環境，從一個經濟發達的國家“越界”進入了一個經濟相對不發達的國家。這種環境的改變已經為作品蒙上了一件不同的外衣，為作品生命注入了不同的動力要素。而林少華略帶中國傳統朦朧美的語言風格，則又一次使作品發生改變，這種改變本身既出于日語和漢語兩種語言的差異，更重要的是源語言的文化和目標語的文化之間的差異。比如村上春樹原文中有很多露骨的情愛描寫，林少華最初的譯本中對此進行了有意的漏譯。此外，《挪威的森林》在中國大陸、香港、臺灣地區熱銷的版本主要是林少華譯本、香港博益出版社的葉蕙譯本、臺灣時報文化出版社的賴明珠譯本。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人們接受外來文化、外來翻譯文本時，當地人的文化和語言習慣制約著對翻譯文本的傳播和接受。

文學理論、文學作品的跨國界交流都涉及一個沖破界限，重塑自我與他者的過程，是一個雜糅的過程。《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傳播與中國讀者的接受本質上是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雜糅。中國的本土文化依據《挪威的森林》重塑自我，《挪威的森林》通過林少華的翻譯實現了本土文化對外來文化的歸化。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原來并不是以中國讀者為寫作對象，通過林少華的翻譯（當然也有其他譯本）得以和中國廣大讀者見面，得以產生中國的“村上春樹現象”。雖然在今天，學界對林少華的翻譯多有詬病，特別對其改變原意，進行的中國式的文學渲染多有指責。但不得不承認林少華在村上春樹中國化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可以說正是林少華對村上春樹作品詩意的解讀和中國式語言的運用賦予了村上春樹作品新的生命。正是林少華深諳中國傳統審美習慣，才創造出了一個能夠被中國讀者所接受所喜歡的《挪威的森林》。在翻譯、閱讀《挪威的森林》的同時，是被日本思想文化同化的過程；同時，《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傳播也是日本文化中國化的過程，中國讀者通過閱讀林少華譯本得以形成中國讀者心中的《挪威的森林》。

中國的經濟發展促進了中產階級的誕生，中產階級的誕生為《挪威的森林》準備了廣泛的讀者群；在中產階級和社會大眾試圖通過消費行為完成自我身份認同之時，《挪威的森林》所具備的“小資”元素，使它從一本青春小說嬗變為“小資”符號；林少華將村上春樹“洋腔洋調”的語言風格翻譯成了具有中國古典美的語言風格。這種語言風格與《挪威的森林》孤獨凄美的小說主題和氣氛相協調，與中國一貫的審美傳統和文化旨趣相一致，從而成功地吸引了讀者注意，滿足了讀者的審美要求。這一系列因素加上作品本身所具備的藝術魅力，促成了《挪威的森林》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并最終引起了“村上春樹現象”。

{1} 林少華：《為了靈魂的自由：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中國友誼出版社2010年版。

{2} 劉研：《“小資”村上與中國大眾文化語境》，《中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1期，第14-18頁。

{3}{4}{5}{6} 耿莉萍：《生存與消費：消費、增長與可持續發展問題研究》，經濟管理出版社2004年版，第256頁，第256頁，第256頁，第261頁，第261頁。

{7} [日]藤井省三：《村上春樹與華語圈——日本文學跨越國界之時》，賀昌盛編譯，《當代文壇》2013年第1期，第19-23頁。

{8}{10} [法]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頁，第111頁。

{9} 陳舒劼：《媚雅：小資的文化符號生產》，《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8期，第112-116頁。

{11} 謝天振：《譯介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