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遵杰 陳勇
經濟學一般均衡理論批判
文/吳遵杰 陳勇
一般均衡理論是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內核。它源自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這一術語,經過瓦爾拉斯、阿羅、德布魯等幾代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家的證明發展,以定理的形式成為主流經濟學范式。理性預期學派、有效市場假說、動態隨機一般均衡(DSGE)理論則是其現代變種。它以數理邏輯形式,通過簡單化和窄化人類經濟行為,采用循環論證的力一式,以期得出均衡的唯一性和穩定性的結論。
作為主流的新古典宏觀經濟學體系建立在兩個基本假設基礎上,這就是價格和工資的靈活性假設和理性預期的假設。前一個假設意味著經濟體系中的各類市場是完全競爭或接近完全競爭的市場,當商品市場和勞動力市場出現暫時的供求失衡時,價格和工資可以迅速地調整,保證市場連續出清,從而使經濟具有瓦爾拉斯一般均衡的性質。而理性預期假說則意味著:在經濟決策過程中,當事人會有效地利用他所獲得的信息來形成對于未來結果的預期,在相同的條件下,經濟當事人關于未來結果的主觀概率分布與客觀概率分布相一致。這兩個基本假設實為新古典宏觀經濟學的精髓之所在。有了這兩個基本假設,則無論是作為經濟當事人的生產者,還是消費者,都可利用充分信息來最大化他們的利潤或效用目標,以達到瓦爾拉斯均衡,而該均衡是一個最優化的結果,無疑也是帕累托最優的。
按照熊彼特的說法,《國富論》第七章《論商品的自然價格與市場價格》是亞當·斯密很粗淺的“均衡理論”,但它是斯密“提出來的最優秀的經濟理論,實際上預示了薩伊的理論,并通過薩伊的著作,預示了瓦爾拉斯的理論。”瓦爾拉斯的原創性工作計劃起因于以下三者之間的區別:(1)交換規律;(2)財富的生產;(3)分配問題。瓦爾拉斯對后世影響甚巨。
從瓦爾拉斯將均衡比喻為“風平浪靜后的湖泊”,可以看出,他是非常看重均衡的穩定性的意義的。
在上世紀30年代大危機使資本主義制度面臨崩潰的情況下,不僅誕生了凱恩斯宏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政策,而且凱恩斯宏觀經濟學一度成為西方主流宏觀經濟學。同樣是上世紀70年代,西方經濟社會的變化使新古典宏觀經濟學成為了主流,90年代的蘇東劇變更加劇了西方經濟學家們對資本主義制度的信心。很多人都相信經濟周期已經被終止了。“我們深信通過精明的政策和新技術,包括更好的通訊和存貨控制方法,經濟周期被征服了。”
但2007年從美國爆發,2008年演變成為全球性的金融危機告訴我們,這一切都還沒完。人們對這次危機的根源已有了充分的認識。我們關心的是,一般均衡理論作為西方經濟學教科書的核心內容,它反映的是西方主流經濟學家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運行的信仰,而這場危機使“人們對資本主義體系的信仰(belief)存在崩潰的風險”。作為社會經濟制度不同于西方的中國,我們該如何評價一般均衡理論呢?我們的觀點或許同當下的中國經濟學界主流有所不同,那就是——為我們所用的不在其基本的原理,而在一些實用的地方,如數據的搜集、建模的技術等。
德布魯在其諾貝爾獎獲獎演講中說:“當代一般經濟均衡理論的發展以瓦爾拉斯作為它們的出發點,但是瓦爾拉斯的有些思想有很長歷史,包括亞當·斯密的深刻見解。斯密的思想,一個經濟的許多主體作出獨立決策,并不創造極端的混亂而實際對產生一個社會最優狀態作出貢獻,這就提出一個極為重要的真正科學問題。”瑞典皇家科學院在給阿萊頒獎時也認為,“阿萊的出發點是亞當·斯密在1776年所著的《國富論》中最初陳述的關于市場系統如何動作的一些重要直覺。按照斯密的意見,消費者和企業以他們自己的利益行動,與一切經濟決策是協調的事實之間沒有矛盾。這是依靠一個運作良好的價格系統‘看不見的手’創造均衡的”。不可否認,這確實是對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的一種片面解讀。但我們不要忘記,亞當·斯密首先是一位道德哲學教授,在《國富論》出版之前,就已出版了《道德情操論》(1759)。且在《道德情操論》開篇就說:“無論人們會認為某人怎樣自私,這個人的天賦中總是明顯地存在著這樣一些本性,這些本性使他關心別人的命運,把別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雖然他除了看別人幸福而感到高興以外,一無所得。這種本性就是憐憫或同情,就是當我們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時所產生的感情。”但斯密經濟思想的利他(同情心)元素被新古典經濟學家漸漸地拋棄了。在數學建模時,他們找到的是斯密《國富論》中的利己心,并將這種元素抽象為經濟人,作為他們理論的邏輯出發點。
在亞當·斯密那里,經濟人利己與利他兩種屬性是有機統一的。但在一般均衡理論的證明過程中,利他屬性被抽去了,而利己屬性則發展到極致。這是因為,“西方世界的經濟學,總是被同時代西方對自然界的理解所奴役,自然科學方法的理想形象在塑造經濟理論中的經濟行為人的形象中,仍然發揮著支配性的作用”。將經濟人的利己屬性作為理論演繹的邏輯出發點,而“邏輯的含義被解釋為數學公理化”。這里的經濟人只是一個有理性、會算計、有創造性并能獲得最大收益的人。“完全理性的經濟人有預測將會發生的每件事和有選擇最優行動方式的能力”。這種最優行動即最大化利益行為。在主流經濟學中,經濟人要扮演兩個角色:消費者和生產者。作為消費者,要追求效用最大化。為此,要敘述消費者偏好,在偏好是完全的、可傳遞的、所消費的商品都是好的基本假定條件下,用無差異曲線來刻畫消費者的偏好;要“寫出”效用函數,闡述邊際效用遞減原理;在給定收入約束的情況下論證消費者實現效用最大化的條件。生產者追求利潤最大化。為此要測度各種成本,給定生產函數,推導成本函數。在技術約束的條件下,論證生產者追求利潤最大化的條件是,邊際成本等于邊際收益。于是,企業被簡化為生產函數,消費者則被視為效用函數。在制度外生給定的條件下,優化行為是無處不在的。“經濟學中最有影響的均衡幻想,是有正斜率的供給曲線和負斜率的需求曲線唯一相交為特征的自穩定設置。它保證了均衡的唯一性。它可以從不存在規模報酬遞增的經濟體中通過效用函數和生產函數的最優化推導出來。”問題是,“人的行為遠比經濟學家模型的個人效用函數所包括的內容更復雜,有許多情況不僅是一種財富最大化行為,而是利他和自我施加的約束,它們會根本改變人們實際作出選擇的結果”。
剝離了經濟人的利他屬性,雖有利于進行數學演繹,但由于喪失了經濟學的人文性質,使經濟學逐步走上與現實脫節之路。因為就經濟學而言,它必須滿足邏輯性與經驗性兼而有之的特征。僅有邏輯檢驗和演繹并不能保證經濟學的科學性,它還必須能夠進行經驗檢驗。新古典經濟學在一般均衡理論的證明過程中,將人類行為發生的其他場景都抽去,僅保留一個狹窄的自利偏好,當然不能給出人類行為的合理解釋,這是與事實不一致的。
在描述競爭的市場如何解決生產什么、如何生產和為誰生產的問題時,“通過讓供給曲線和需求曲線決定所有的價格和產量,市場機制同時解決許多相互依賴的生產什么、如何和為誰的問題。這樣一系列相互依賴的均衡價格和產量就是由供給和需求決定市場的一般均衡。在這里就好像在許多不同市場上,有著許多同時行動的拍賣者,每一個市場都達到了供給和需求曲線的均衡點”。如前所述,作為經濟人的消費者,其目標是追求效用最大化,但要面臨個人收入預算的約束。然而要追求最大化效用,勢必要追求收入最大化,這也是一種市場競爭行為,必然要與其他經濟人的行為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以同時達到所有市場的均衡。在給定收入預算約束的條件下,則無疑限制了競爭。若“此時再分析商品市場的競爭無疑是在不允許競爭的條件下研究競爭,如此將收入最大化與消費效用最大化分離,將個人行為孤立化、封閉化,使理論陷入了循環論證的邏輯錯誤”。也就是說,在假定收入均衡,同時也就等于假定了消費效用均衡的前提條件下再來分析消費效用最大化。這種論證過程的內在邏輯就是以均衡為前提演繹均衡的結論,即以均衡達到均衡,根本就沒有邏輯證明。
一般均衡理論的源頭雖可上溯到亞當·斯密,但什么是斯密思想中的真實的均衡含義呢?斯密本人在《國富論》第七章“論商品的自然價格與市場價格”中回答了這個問題。商品通常出賣的實際價格,叫做它的市場價格。“每一個商品的市場價格,都受支配于它的實際供售量,和愿支付它的自然價格(或者說愿支付出售前所必須支付的地租、勞動工資和利潤的全部價值)的人的需求量這二者的比例。愿支付商品自然價格的人,可稱為有效需求者,而他們的需求,可稱為有效需求。因為,這種需求也許使商品的出售得以實現。”可見,供求均衡是以有效需求作為前提的。有效需求是指有支付能力的需求,而沒有支付能力的需求則不在有效需求之列。“一個貧民在某種意義上也許可以說有一輛六馬拉大車的需求,他這種需求不是有效需求,因為那馬車絕不是為要滿足他的這種需求而送往市場出售的。”斯密在論價格的均衡時,始終是以市場上商品的供售量與有效需求的對比來加以論述的。也就是說,所謂“市場的均衡,并不是所有消費者與生產者之間的均衡,而是有支付能力的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的均衡”。斯密的思想非常深刻,這應該是凱恩斯后來“有效需求”不足論的最早萌芽,非均衡理論也應該在這里找到它的源頭,盡管斯密在這里并沒有使用“均衡”這樣的詞語,但均衡的含義昭然若揭。
在阿羅、德布魯對一般均衡理論的證明過程中,消費者之所以能進行最優消費,是因為其掌握的財富由兩部分組成:初始持有及各生產者分給他的利潤份額。相信這是為了得出均衡的必要收入條件。問題是,這不是西方社會生活的真實分配情況,2011年發生在美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后來又蔓延到了歐洲,對此作了辛辣的諷刺。又如,為了得到均衡的穩定性,需要“假定偏好不隨時間的變化而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同時也假定,富人和窮人之間,即使來自于不同社會和文化的人們中間,偏好也沒有很大的差異”。這就把作為消費者的經濟人抽象為同質的人了,但貧富之間隔著收入的巨大鴻溝,假定偏好一樣又有什么意義呢?其實,美國發生金融危機的真正邏輯是財富的兩極分化,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并沒有因為人類進入信息社會而消失。“截至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如果將通貨膨脹考慮進去的話,普通美國人的工資在30年內幾乎沒有任何上漲。”“2007年的美國經濟要比30年前強大得多。如果經濟發展的收益能夠均等地在美國人民中得到分配,那么一個典型的美國人將會比同期富裕60%。那么,這些收益所去何方?”原因是,在1928年到2007年,流入1%最富裕的美國人手中的財富都達到了頂峰,超過國民總收入的23%。同樣的現象在0.1%最富裕的人口中(2007年時為13000戶家庭)也得到了體現:他們手中握有的財富在1928年到2007年同樣達到頂峰,超過國民收入的11%。這才是真實世界中美國資本的分配邏輯,它遠沒有阿羅-德布魯定理中的生產者向消費者“分配”利潤的和諧。惟其如此,我們也才能明白:按照一般均衡理論,是不可能發生金融危機的,當然也就談不上預測危機。
20世紀70年代以來,以盧卡斯為代表的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取代了凱恩斯主義一躍而成為西方主流經濟學。理性預期和為宏觀經濟學重建微觀基礎是新古典宏觀經濟學的旗幟。盧卡斯的芝加哥大學的同事尤金·法瑪提出了“有效市場假說”(EMH),這是一個按照新古典經濟學范式的標準處理方法針對資本市場均衡所得出的概念。理論上,股票價格完全反映所有信息應當是一個均衡調整的結果。由于有效市場假說新古典的均衡分析性質,因此它同大多數新古典分析模型一樣,描述的是一種理想狀態下的結果,而且這個均衡是在瞬間實現的。從邊際角度看,由于所有投資者都在利用他所掌握的邊際信息從市場獲利,在“無摩擦”的交易市場假定前提下,均衡的結果是邊際利潤為零。這也是芝加哥學派大師弗里德曼在20世紀50年代一篇文章的觀點,即理性的套利者能夠將非理性的(制造不穩定的)交易者逐出市場,于是市場競爭中能生存的只有理性交易者。這也意味著,周期運動和不穩定結構在競爭市場是不可能存在的。這種市場競爭過程中對贏家策略的模仿能在瞬間把邊際利潤拉到零的假設存在著幾個基本困難,低買高賣的戰略只有在投資波動的轉折點是可以精確預測時才有效,但時間測量的誤差和頻率測量的誤差存在此消彼長的關系,兩者是不可能同時測準的;另外從時間序列分析的復雜性來源看,既有不完備信息(有噪聲和時間滯后的),又有相互沖突甚至是歪曲的信息模糊,更有不可預見的事件(如金融危機和結構變遷)等,這些復雜性都增添了模仿策略的難度。換言之,有效市場假說沒有定量分析的依據。
盧卡斯建立在薩繆爾森迭代模型基礎上的島嶼(孤島)經濟模型,是一個把復雜的多體問題轉化為代表者(representative agent)模型的經典例子。當經濟里有三個或更多參與者的時候,社會可能產生多種均衡和動態演化。不同個體間復雜的相互作用使整體必然大于部分之和,這些非均衡現象超越了均衡理論的傳統視野。在盧卡斯的島嶼經濟模型里,經濟運行是受到產品需求沖擊的,但各需求沖擊的均值為零。這個經典例子是在告訴我們:大規模相關的價格運動,如繁榮和蕭條的周期動蕩或金融危機是不大可能產生的。這也是在說,有效市場假說和理性預期的精髓是市場運動存在唯一穩定的均衡。這是阿羅-德布魯定理的又一個現代版本。
一般均衡理論是新古典宏觀經濟學(當代主流經濟學)的基石和核心。它自身沒有為危機的發生提供解釋機制,何談危機的預測。因提出了動態一般均衡理論(DSGE)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基得蘭德和普雷斯科特懷疑過:“存在經濟周期嗎?”因為經濟周期一詞是一種不幸,他們寧可說經濟周期現象。因為經濟周期現象不過是刻畫一組重要的宏觀經濟學總量時間序列的一些統計性質。主流經濟學家們大多相信,經濟周期已被終止了。
但經濟危機還是不期而至。當年凱恩斯就遠較西方其他主流經濟學家清楚:“要想使我們的說明符合要求,被我們稱之為經濟周期的另一特征必須加以解釋,即解釋危機的現象。”2008年的這場危機在很大程度上使人們對資本主義體系的信仰(belief)產生了懷疑和動搖。對于新古典宏觀經濟學而言,是到了拋棄均衡幻象,打開新視野,接受其他新思想的時候了。
(吳遵杰系深圳大學經濟學院博士,陳勇系深圳大學經濟學院教授;摘自《政治經濟學評論》2016年第1期;原題為《一般均衡理論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