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娟
當代民眾生活中的民間文學
——兼談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的關系
文/王娟
近百年來,作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民間文學一直處于從屬的地位。民間文學或者被看作是文學創作的土壤,或者被看作是文學創作的原材料,或者被看作是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特殊時期、特殊歷史階段的產物,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逐漸失去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盡管事實的確曾經如此,但是現在看來,上面所提到的并非民間文學的全部,而且民間文學的功能、價值和意義遠非上面提及的那些方面。
民間文學主要研究文化中以口頭傳承方式創造、傳承和保存的那部分文化傳統,具體說來,民間文學包括口傳神話、故事、傳說、歌謠、諺語、謎語等文類(folklore genres)。從宏觀上講,文化傳遞的方式和途徑是多種多樣的,如口頭講述、文字、音樂、舞蹈、繪畫、建筑、服飾、飲食、儀式、節日等。以口頭講述和文字為例,二者都是文化創造和傳承的重要途徑,也都是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但是,研究以文字為媒介保存和記錄下來的那部分文化傳統的學科一直是文化研究的主戰場,在文化研究中占有絕對的統治地位,以至于人們已經習慣性地選擇遺忘口頭講述同樣也是文化傳承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媒介和途徑,甚至懷疑口頭講述是否具有研究性。因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口頭講述是非物質性的,看不見,摸不著,即使能被記錄下來,也已經幾經修整,面目全非,更靠近文學創作,而非口頭講述了。
我們認為,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的文化現象。首先,民間文學其實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是生活過程本身,是文化傳遞的工具、媒介和載體。其次,作家以創作文學作品為目的,而民間文學從不以創造文學作品為目的。確切地說,民間文學是民眾生活中的一種不可或缺的交流工具和交流平臺。再次,作家文學以文本作品為研究對象,而民間文學則是以口頭講述作為研究對象。民間文學的研究重點應該是口頭講述的過程、法則、規律和模式。
文化傳遞的多樣性造就和派生出了各種各樣的人文社會學科。我們不否認民間文學學科建立的初期的確具有明確的、來自非知識階層的口頭創作特點,以區別于社會精英們的書面文字創作活動。但是,隨著民間文學學科的發展,有一點似乎越來越明確,那就是民間文學的存在是功能性的,是民眾生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是人與人之間賴以交流的有效工具和平臺。很難想象社會中的人在相互交流的時候不使用民間文學資源,如不使用諺語,沒有笑話,沒有故事、段子或趣聞軼事等。實際上人類的許多情感,如敬畏、神圣、恐懼、膽怯、喜悅、感恩等,也都是人們在成長過程中通過民間文學講述活動建立起來的。許多傳統價值觀念、行為準則、人倫秩序、信仰習俗等,也是通過民間文學資源才得以規范并加以強化的。一些民間文學文類,如笑話、繞口令、民謠等,還是人們娛己娛人、情感宣泄、壓力釋放的重要途徑。
首先,民間文學并非是一種口頭創作,而是一種使用。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基本上不會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也不會為了講神話而講神話,而是在交流和溝通的過程中需要神話、故事、傳說、諺語等文類來協助完成和實現某種交流。
其次,民間文學口頭講述從不創造全新的口頭作品,只產生口頭異文。因為人們在交流過程中,只是重述自己熟知的故事、笑話、諺語,而不是創作全新的作品。
再次,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的很多情感和價值觀念都是通過民間文學講述活動獲得的。例如,民間文學意義上的神話講述通常會伴有神圣的儀式。繁瑣而又高度程式化的神話在場儀式不僅營造了一種真實、莊嚴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氛圍,而且神話的這種周期性的講述也便于人們接受、相信和記憶神話。同時,在場儀式也起到了幫助人們建立起對歷史和祖先的敬畏感的作用。盡管神話的內容是遙遠的古代,但當下的儀式卻可以營造出一種神圣而又神秘的空間感,使人們可以從精神和思想的層面重新體驗宇宙的誕生,“親歷”神話中發生的種種。儀式具有一種使人重返古代社會的力量,模糊了古代與當下的邊距。在儀式性的神話講述中,神話所傳遞出的信息是不容置疑的,盡管神話的內容,具有荒謬,晦澀、跳躍、非邏輯、非倫理、非理性等特征,人們也都不會懷疑。
既然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屬于兩種不同的文化現象,我們就不能用書面文學的標準、研究方法和研究理念去看待和研究民間文學。一直以來,人們喜歡沿用文學研究的方法進行民間文學研究,強調民間文學口頭講述的整理文本,關注其敘事手法、人物形象、語言風格、修辭手段等。但是,作為一種民間口頭講述,民間文學有著自己的特點。
民間文學是人們對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一個便于人們進行口頭表達和交流的民間文學資源庫的習得和使用。每個人在其成長過程中,都會因為地域、信仰、職業、年齡、身份、性別等緣故而選擇和累積可供自己使用和支配的民間文學資源庫。人們有自己熟悉的故事、笑話,有自己熟悉的歌謠、俗語詞和段子,而每當有社會群體(social groups)出現,即某種場合出現了兩個和兩個以上的人,而且他們又必須進行口頭交流,那么這個交流的過程中必然伴隨著民間文學資源的選擇和使用。
民間文學資源庫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一個是集體的,即文化在其發展過程中建立起來,用以創造、保存和傳承其文化傳統的民間文學知識及其表現形式的總和。例如從古至今,所有的神話、傳說、歌謠、諺語等都屬于集體層面的民間文學資源。另一個是個體的,是個人在其成長過程中累積建立起來的,可以協助其用以理解、表達、交流和溝通的民間文學知識及其使用方法。對民間文學資源的習得、累積和使用是每個文化人成長過程中的重要一環。
當代新媒體,包括互聯網等交流工具和方式的出現,替代了以往面對面的口頭交流,口頭講述很多情況下已經被互聯網所代替,而互聯網更多地依賴于文字交流,但這并不代表口頭交流的衰微。一是民間文學除了口頭講述以外,還有很多是以書寫的方式傳承的,因此,網絡的出現使得民間文學講述有了更多的途徑和資源。二是網絡從某種意義上說又是口耳相傳途徑和方式的一個延展,以往的口耳相傳需要人們面對面同時在場,但是互聯網的出現使得人們可以借助于文字和語音實現延遲和錯位交流。
關于作家文學和民間文學的區別,列維-斯特勞斯曾經說過,詩歌(作家文學)是一種極難翻譯成外語的語言形式,任何翻譯都會引起許多扭曲變形。神話則相反,它的價值哪怕是在最糟糕的翻譯中也始終存在。無論對于我們采集神話的那個民族的語言和文化如何缺乏了解,全世界的讀者都依然聽得懂,讀得通。在文化發展的過程中,口耳相傳傳承方式的背后應該有一個口傳法則,這種口傳法則與書面語言及其法則一樣,也有自己的“基本語言”和使用法則及規范。民間文學的“基本語言”是口傳文化在其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固定用法、基本母題、基本類型、基本結構和基本模式。
類型化是民間文學的法則之一。民間故事類型是民間文學口傳法則中的一個基本概念。盡管世界各地的人們語言、信仰、風俗不同,有些甚至都沒有過文化交流的痕跡,但是,他們卻保有和分享著同類型的故事,如《灰姑娘》故事類型。這些故事不僅內容相似,而且情節發展也表現出高度的程式化和模式化特征。盡管人類有著充分的理由彼此不同,人類也有著無盡的想象和表達空間,但是從民間文學的角度看,人類又表現出令人不可思議的相似性。
作家文學的文字書面創作和閱讀方式強調和突出的是個性。這種創作方式使得人們有機會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個性,作家文學創作不是以人與人之間的即時交流和溝通為目的,因而不要求所有的人都能讀得懂,都能理解一部作品,也做不到讓所有的讀者對一部作品有完全相同或相似的解讀。而民間文學則是以即時交流和溝通為目的,因此,必須直接明了,而且以公眾都能接受和理解為前提。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為了保證講述者講得清,聽眾聽得懂,口頭講述形成了一系列固定的,方便人們講述、理解和接受的基本母題、基本類型、基本結構和基本模式。
其次,民間文學具有鮮明的模式化和程式化特征。民間文學口耳相傳方式決定了民間文學的非作品性,或者說非文本性。一個民間故事在被講述之前是沒有具體文本的,只有框架,而且人們只要掌握故事的框架就足夠了。不同的故事、傳說類型,因意義和功能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框架結構。人們在習得民間文學資源時,必須要掌握這些框架結構,以保證自己講述的是這個故事,而不是那個故事。
再次,民間文學講述又是開放的、自由的。民間故事框架用以確保人們講述的是這個故事,但不會限制人們的講述自由。人們可以圍繞著這個框架重新組織自己的講述,添加細節,并即興完成一次以交流和溝通為目的的口頭講述。以諺語為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是一條伴隨人們成長的、廣為流傳的諺語。其基本格式為“不聽老人言,XX在眼前”。諺語的固定結構便于人們繼承和使用諺語,但是,結構之外又允許人們根據方言、時代背景和事件等因素的不同而更改詞句,這就是民間文學的生命力所在。
從某種意義上說,民間文學是傳統得以延續,文化得以傳承的工具和載體,是人們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或者說就是民眾生活過程本身。民間文學研究應該更多地關注其學科本身面對的和要解決的問題如民間文學資源庫,口傳法則,民間文學基本母題、基本結構和基本模式等。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摘自《民俗研究》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