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陳雁
從彌爾頓的《失樂園》探討人與上帝的關系
斯陳雁
在西方文學著作中,作者時常把宗教信仰與現世生活聯系在一起,彌爾頓作為清教徒的圣經精神與他個人的生命體驗都真實地體現在了《失樂園》中。縱觀全詩,彌爾頓借用圣經中創世紀的故事來表現他心中上帝和反上帝、基督與反基督的宗教體驗,通過撒旦與上帝、人(亞當和夏娃)與上帝這一分為二的兩個部分來表達人與上帝的矛盾關系,這是彌爾頓一生對人類的生存意義和終極價值的深刻思索與總結。
彌爾頓 《失樂園》 人與上帝 撒旦
文藝復興時期資本主義的萌芽與發展,17世紀培根的經驗科學、笛卡爾的唯理主義的出現,由此產生的社會環境的世俗化與多元化,都對人的基督教信仰產生了動蕩。此時的彌爾頓失去了社會地位,年老體衰、雙目失明,困苦潦倒,這都讓他心力憔悴,而反封建專制的失敗、王朝的復辟、教權與王權的殘酷斗爭、資產階級清教革命者的驕矜墮落,更是使他對現實無比憂憤。作為清教徒的彌爾頓也不禁對自我的存在和現世斗爭的意義產生了懷疑,對上帝的忠誠信仰有了裂縫。自己真的無條件相信上帝對人所約定的不變的、無條件的愛嗎?真的有相信上帝擁有無往不勝的力量的信仰嗎?或許彌爾頓內心就在呼喊:“耶和華啊,為什么你要丟棄我,為何掩面至我于不顧呢?”(《詩篇》88篇,14節)憤懣和支離破碎的痛苦,這是彌爾頓自己內心的掙扎,就像有兩個背道而馳的靈魂在他的心頭掙扎,這是彌爾頓和反彌爾頓,在上帝與魔鬼、邪惡與善良、理性與瘋狂之間搖擺不定,無法做出選擇,甚至魔鬼一度在他心中的天平上的重量超過了上帝,從而他筆下誕生了這樣一個撒旦。
所以一開始在地獄中、在烈火的深淵中出現的撒旦形象是英勇頑強、高大偉岸的。撒旦那“憂慮的雙眼”中“頑固的傲氣和難消的憎恨交織著”[1],他站在奇丑無比的怪物面前,“毫不畏懼地毅然站在那里,好像北極空中燃燒的彗星,縱火燒遍蛇星座的長空”(74),他“不撓的勇氣和傲岸的神色”(33)言說著他試圖卷土重來,永不言敗,這是現實中彌爾頓自我的寫照。“那威力,那強有力的勝利者的狂暴,都不能叫我懊喪,或者叫我改變初衷,雖然外表的光彩改變了,但堅定的心志和岸然的驕矜絕不轉變”(7-8),這也是彌爾頓自己的誓言,即使年老體衰,雙目失明,失去了社會地位,現實令人沮喪,但他的革命民主理想絕不會動搖,他的斗爭信念永不會改變。
但不能成為“上帝之子”的那種被咒罵的高傲是毀滅性的弱點,撒旦被壓制在上帝超凡的力量之下,他嫉妒圣子彌賽亞,就像《雅歌》里所說的宛如地獄般難以忍受,他想毀滅一切成為上帝,妄想擁有永久的權力。彌爾頓想到自己,他也是個有反叛精神的信徒,生而為人,仍然高傲,不愿溫馴,不愿對王權、對惡勢力低頭,燃燒著英勇的戰斗精神,這是他心靈意志中都化解不了的矛盾。“與其在天堂里做奴隸,不如在地獄里稱王。”(207)
撒旦是彌爾頓心中反上帝的一面。撒旦眼光兇狠,但對和他一起受無期之苦的忠誠追隨者卻懷有熱情和憐憫,他甘愿自己冒著危險闖出這黑暗無底的廣漠深淵去偵察樂園,也可見撒旦非常明白忠誠的含義,但他還是決定背叛上帝。上帝的報復使撒旦被“橫陳巨體,被鎖在炎炎的火湖上面”(13),但撒旦覺得他在地獄里至少是自由的,“論權力和光榮,雖有所不同,但論自由,卻都是平等的”(207)。“彌爾頓繼承了宗教改革運動關于個人價值和信仰自由的思想”[2],他渴望肉體不受失明和疾病的束縛,渴望精神和權利的自由,這也是彌爾頓心中自由意志的彰顯。
撒旦在戰爭失敗后試圖毀滅人以此對上帝進行復仇,“如果他想要從我們的惡中尋找善的話,我們的事業就得顛倒目標,就要尋求從善到惡的途徑”(10-11)。撒旦的意志看似是自由的,但他后來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為了向上帝復仇,他并不自由,而是被一定要去作惡的思想奴役,他的理智實際上已經奔潰。他一意孤行去引誘人類,“非有更強的憎恨不能接近她,更強的憎恨巧妙地假裝做愛。這就是我現在決定毀滅她的途徑”(332),是為了報復和他對立的上帝,為了他的恨,為了自己無法屈從的嫉妒,為了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和后悔。瑪門所說的“雖然在這不毛的邊境上,我們倒可以自由自在,不受誰的約束,寧要艱苦的自由,不要做顯赫、安逸的扼下奴隸”(54),實際上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他們害怕戰爭又害怕苦楚,這種自由是虛妄的,真正的自由本就不是強制的,是可以自由選擇善惡的自由。而在對權力的追逐中被復仇之心控制的生命是不存在自由的,彌爾頓似乎看到了自由的悲劇,“自由,或因在自由中發現的惡,或因善之中的強制而死亡”[3]。
撒旦的惡更在于同從他腦袋迸出來的女兒“罪惡”荒淫行樂,還生下了“死”這個怪物,“罪惡”又和“死”生下了一大群怪物,這是無節制的、無理性的亂倫的淫欲,是違背了理性與秩序,違背了道德和法則的。這些對作為理性信仰的追求者的彌爾頓來說是完全不認同的,所以他讓撒旦在故事的發展中流露出后悔、痛苦,來告誡人們要克制無望的野心和驕縱、還有引起無限墮落的泛濫的私欲,應該像神的兒子們的“心不為情欲的愛所支配,不懂得嫉妒”(452)。所以越到后來,撒旦猙獰的丑態也越明顯,這是彌爾頓在寫作的過程中心理變化的體現。
“罪惡”與“死”要去毀滅萬物。“罪”與“死”這兩個名字本身就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兩者常常是聯系在一起的,用死或是比死更可怕的刑罰來贖罪,正如撒旦最后變成了一條巨蛇,要永生永世爬行著走路,受一輩子吃塵土的懲罰;正如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犯了原罪后被逐出樂園,世世代代要承受痛苦和折磨,這是彌爾頓心中一直謹記的“罪與罰”。
“那全能者營造地獄”,“死的宇宙,是上帝用詛咒制造的‘惡’”(70),所以說地獄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嗎?彌爾頓懷著這樣的疑惑對上帝和來到人間的圣子的愛也漸漸變得冷漠,仿佛是因為圣子造成的這一切使他受到了打擊與傷害。彌爾頓對圣子的能力是懷疑的,圣子,這個上帝的獨子在全詩里似乎就只是上帝的影子,他對于上帝所說的一切都無條件認同和附和,高聲地稱頌父親的公正、善心和偉大。在上帝問誰愿意為人救贖、承擔死罪時,彌賽亞說他愿意獻身,而他這么做只是為了使父親“您看見高興,在您面上不再殘留絲毫憤怒的陰云……在您面前是只有一片喜悅”(102-103)。而這么做后上帝賜給他“所有的權柄”,任命他為“眾首領的首領”(105),讓眾神們從今以后都尊崇他,像尊敬他一樣尊重神子,這一切讓人看來這個神子和撒旦相比,在權力游戲上更是游刃有余。
上帝與撒旦的戰爭持續了三天,這是石破天驚的戰斗,創傷、鮮血、盔甲、盾牌、戰車……彌爾頓對戰爭的描述很寫實,因為廝殺也是人間的常態,政治都是流血的戰爭。在彌爾頓的描述中,去討伐撒旦的天使們的失利是上帝“故意讓他發生,而完成夙愿。為了使受封的圣子得到復仇雪恨的榮譽,好宣布一切的權利移交給他”(241-242),上帝對彌賽亞說戰爭猛烈是由于他放任他們,讓他們自由,因為創造他們是平等的,但再打下去會危及全宇宙,“第三天該是你的了,我已經替你布置好,容許他們直到現在,就是打算讓你榮膺終止這場大戰的光榮盛譽……好讓天堂和地獄都知道,你的權威高于一切,無可比擬,你平定這樣邪惡的騷亂,使你有資格做萬有的繼承者”(242),全能全知的上帝是不是早就知道撒旦有反叛的一天?早在等著讓彌賽亞繼承權利的這一天?這一切都在上帝的算計之中嗎?彌爾頓讓上帝講述這些話,原本似乎是為了顯示上帝的力量和慈悲,或是想宣傳圣子有這個資格被人所信仰,他想表現上帝和圣子的崇高地位,可是效果卻遠不如撒旦這么有血有肉,上帝和圣子的形象是空洞的,甚至是程式化的。這些都是彌爾頓內心矛盾外化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反應,細思讓人驚恐。
彌爾頓的心中也有對上帝的懷疑。上帝把全部威光直接照射在兒子身上,彌賽亞是靠著父親的偉力、父親的戰車和武器來到了戰場,聲稱是父親派他來懲罰他們,來隨他們心愿在戰場上較量一下看是誰強,“我不能舍武力而用別的較量”(248), 彌爾頓越是夸贊唯一的勝利者彌賽亞是如何的凱旋,越是讓人覺得這一切像是個陰謀,或許這也是對當時貴族借家世狐假虎威的諷刺。
所以其實天堂和人間的斗爭是相似的,撒旦和上帝的激烈斗爭,也象征著現實中教會與國家權力的斗爭,世襲權貴和新興資產階級的斗爭,但人間和天堂又是分離的,彌爾頓試圖尋找一條人類和平發展的出路。但上帝似乎并未帶來和平,卻是帶來了劍。“和平是沒有希望的了,誰甘心屈服呢?戰爭,只有戰爭”(36)這個戰爭,是教權與王權的斗爭,是人與神的斗爭,更是彌爾頓自己內心自由與信仰的斗爭,一切都是戰爭。
在撒旦誘惑夏娃之前獨白說自己到如今這一步是因為驕傲和更壞的野心,“我被升到那么高的地位,便不愿服從,妄想再進一步,要升到最高位,并且想在一時間就把無窮無盡的恩債都還清,免得負債累累,還了又欠無盡期”(130),這和人間的人爭權奪利、無法抑制權欲是類似的,這里的債也是意味深長。所以撒旦沒有還清負的債,不贖罪就永遠沒辦法從地獄出來,一直將活在罪孽深處,得不到拯救。
彌爾頓在寫到撒旦回到地獄的萬魔殿報喜時已經用了“大膽叛逆的從犯們”(384)的字眼,撒旦和他的從犯們都變成了蛇,這時彌爾頓就是站在上帝的立場上的。彌爾頓在上帝創造萬物的章節里說蛇是“最狡猾的獸類”(275),他以此提到了有關異教徒的另一種傳說,這隱隱顯露出彌爾頓心中異教徒的靈魂,或者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正如圣母理想和索多瑪的理想從來是共生的。而“在人類認識上帝的歷史中,人們常常把魔鬼當作上帝”[4]。
伊甸園是個無比美麗的地方,也是彌爾頓關于人類高尚純潔的愛情和倫常關系的婚姻的理想。亞當和夏娃相親相愛、相互理解,男人忠實有責任感,女人服從男人,這里沒有人間泛濫的淫欲。
亞當和夏娃的幸福生活和他們之間純潔、甜蜜和喜悅的感情在天堂樂園里是這樣的,可人間的人卻非是如此,難道是因為吃了智慧果?人吃了禁果就是“不忠、不順服、破壞自己的信義,得罪了天上的至高權,覬覦神性”(100),這說的不僅僅是亞當和夏娃,也是俗世的人和教士僧侶的寫照,在彌爾頓看來,“這樣就喪失了一切,他和他的子孫代代都要滅亡”(100),這是整個人類的悲劇,因為人并不信任神。
亞當和夏娃由于違背上帝的旨意、偷吃了知識樹上的禁果而被認為犯了原罪,奧古斯丁說這是人反抗神的暴動。原罪體現在求知欲上,撒旦一連串的質問“知識得禁止嗎?很可懷疑,沒有道理。知識是罪惡嗎?有知識是死罪嗎?他們只靠無知無識就能立身嗎?無知無識就是他們的幸福生涯,他們順服和忠信的保證嗎?”(151)看似這是撒旦想要誘惑人去嘗禁果報復上帝,可這也是彌爾頓靈魂深處對上帝的質問,但沒有答案。而彌爾頓似乎是認可求知欲的誘惑的,這是他對知識和真理的追求的表達。擁有智慧和理性是人的至上幸福,人的幸福不應取決于神,而取決于人“同神一樣”。智慧與信仰的矛盾其實不在于撒旦的引誘,而在于是選擇有智慧的信仰還是有信仰的智慧,人確實為了智慧和理性背叛了信仰,奧古斯丁就認為人性是因為被原罪所扭曲而邪惡的。
奧古斯丁說他曾痛苦地尋覓罪惡是從哪里來的,可是無果而終。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他都不會去指責上帝,更不愿意相信罪惡可能是從上帝那兒來的。可是如果無法證明上帝同罪惡無關,這就比上帝不存在還要壞。托馬斯·阿奎那曾告誡教徒,“上帝成為罪惡的制造者,不是因為他犯罪,而是因為他實施了懲罰”[5]。怎樣在罪惡的問題上為上帝辯白?上帝的正義究竟是怎樣的正義?既然上帝知道撒旦的陰謀詭計,知道人將受騙,卻還是沒有真正制止這一切發生,無論是否預見,“他們犯的罪也已經形成”(96),雖然上帝知道人容易輕信諂媚的謊言的弱點,但他覺得自己正直公平地創造了人類,也給了人類墜落的自由。
夏娃受蛇誘惑吃了禁果,“有神圣的效果,能使嘗試著睜開眼睛,成為諸神”、“后果是能發出人的聲音,有人的意識,完滿的理性,并有巧妙的語言”這些原因說服了她,她想“更有價值些,也成為女神”(178)。她吃了禁果后并不后悔,吃后“眼睛明亮了,精神舒暢,心胸擴大,逐漸成長而近于神性”(247) 的效果讓夏娃很滿意,她認為睜開眼是新的希望,新的喜悅。吃下禁果倒不如說是夏娃的自由選擇,她是帶著快樂的容色向亞當講述這一切的。
人吃禁果不僅是對上帝的反抗,這是彌爾頓對人的重視,對人自我權利的肯定,人不是上帝的附屬物,人有自己的情感和意志。但這也是彌爾頓心中對人性惡觀點的體現:亞當和夏娃在吃了禁果后覺得心神越來越暗淡了,知道了善和惡,卻是墮落了,亞當覺得失去了善卻得到了惡,他倆的爭吵也是現世自覺有智慧、覺得人為萬物的主宰的人類相互不信、懷疑、怨恨、不誠,把錯誤都歸于別人而毫無擔當的縮影。“在人關于上帝的觀念里反映著人的社會關系,反映著人的奴役與統治的關系”[6],自從文藝復興以來,過度的或是無度的提倡人的力量和世俗的幸福,物欲橫流,權力的斗爭與沖突,當時教會的僧侶、教士都巴結富貴者,媚強欺弱,他們不都是貨真價實的“撒旦教會的會員”嗎?所以失樂園的更深層次的主題是作為一個人以及整個人類面對這樣的世界該怎么辦,誠如《神曲》里維吉爾所說的他并非有罪而失去了天堂,只是因為沒有信仰。
約伯曾深深地疑惑在神面前,人怎樣辯解呢?人在神面前怎能成為義呢?基督徒們只知道人要愛上帝,可是上帝愛人卻漸漸被遺忘了,在人面前,上帝又該怎樣辯解呢?必被神定為有罪,又何必徒然勞苦呢。神對清白無辜者的嘲弄和逼供,這是約伯的困惑,也是彌爾頓的困惑,更是整個人類永恒的困惑。亞當悲嘆“犯罪的只是生命的活氣,那么,除生命和罪之外,死的是什么呢?身體原來既沒有生命,悲嘆也沒有罪呀。整個都得死:整個都得死,這就解決了問題”(397-398),犯了罪被判決,亞當抱怨被延遲執行的死刑。死求而不來,這是彌爾頓當時的心態嗎?在現實中,人的墮落,人間的腐敗景象,人也沒有集會、書信、政治權利的自由。似乎地獄中永恒的痛苦也在人間,是否也要反抗這世界的邪惡?上帝啊,你還能忍受到何時呢?上帝會讓這些遭詛咒的邪惡者去到為魔鬼和他的天軍們準備的永恒烈焰中去嗎?彌爾頓懷有對上帝的失望之情,對上帝失望就意味著背叛。
人敵視神,神也敵視人。彌爾頓筆下的上帝也并不相信人。上帝知道撒旦要潛入樂園,他認為亞當“他的幸福是享受意志的自由,但不夠堅定”(184),于是派天使拉斐爾向亞當說明敵人撒旦的情況,讓拉斐爾奉他的旨意來啟發亞當順從承諾,這件事本身和自由意志就是相矛盾的。事實上,如果不吃下禁果人就不能分辨善和惡的話,那拉斐爾前去讓亞當認清事實的做法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人無法分辨撒旦的邪惡,這樣又如何說是擁有自由呢,所以樂園里的人,是沒有自由、也沒有意志、無法分辨善惡的人,根本就談不上快樂和理性。因為對一切都無法判斷,所以才會受到邪惡的撒旦的誘惑。而大天使的反叛或許也加劇了上帝對人類是否忠誠的疑問,他想試探人的忠實。
上帝在至高寶座上向諸神子講述他對亞當夏娃的最終審判,神子按照上帝的意志對人進行審判。上帝對人性看得是很丑惡的,他壓根不相信人類的懺悔,派天使米勒迦早去把人類遷出樂園,“我知道他的心,他意馬心猿,易變而難御,因此難保他今后不會更加大膽地伸手去摘取生命樹的果實品嘗,可以永生,至少他夢想永生不死”,“快,不可有半點遲疑,把這一對犯罪的夫婦趕出神圣的樂園”(415)。這或許就是神性本身存在的對立性,存于上帝之中的黑暗屬性和深淵。
但上帝最后又決定對人類施恩,要讓人知道“有我的幫助,他就會知道他墮落的情形是何等的不妙,也會知道他的拯救完全靠我”,這和給人自由也是矛盾的,這里的上帝完全把人當做自己的附屬物,只有信仰他才能得到拯救,他并不是無條件愛人。要得到他的慈恩,必須完全地依靠他,沒有自我,這是上帝形象中“圣神的憐憫和無限的慈愛”(97),“只有保持順從,才能保持幸福”(197)。
人與上帝完全處在不平等的地位,天使拉斐爾對亞當也是一副施予者的做派。他跟亞當說由于樂園里食品的滋養,只要始終順從,完全保持對上帝的愛,且永不改變,時日久了人全部化靈可以和他們天使一樣長出翅膀飛升天上。天使的話使人對成為神有所期待,這和他之后對亞當說的“你該滿意于他所給的東西,有這個樂園和你美麗的夏娃”(289),“天太高了,你難以知道那里所發生的事;要放謙卑、聰明些,只須思想有關你和你活著的事。別夢想其他世界,在那兒住著什么生物,生活是什么情況,是怎樣的境遇或身份等等。我已經不單把地上的事,連最高天的事業指點給你了,該滿足了”(290)這些話是矛盾的。
男人與女人也是不平等的。夏娃在他們交談的時候走開了,拉斐爾也覺得女人不應該聽到這些知識,且夏娃被算做是上帝給亞當的東西,就是把女人等同于東西了。而從夏娃被蛇引誘吃了禁果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彌爾頓也傾向于認為女人是靠不住的、是經不起奉承、是受不住誘惑的,也不相信女人的價值。正如神子對亞當說“難道她是你的上帝嗎?”(367)這也說明了彌爾頓贊成男人的完全性和威嚴遠勝于女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屬,女人具有驕矜和浮夸的虛榮的弱點,甚至認為女人是禍水,“是夏娃把亞當誘入了罪惡”[7],“導致了人類永遠的厄運”[8]。夏娃在亞當嚴厲的指責下,卻只是流著淚,謙卑地伏在他腳下請求和解,請求不要拋棄她,這是彌爾頓眼里女人應有的狀態,可是人間的物欲橫流只是因為女人嗎?他自己不幸的婚姻都是因為女人嗎?夏娃服從于亞當,亞當聽從于上帝和天使,從伊甸園的這段亞當與夏娃的幸福生活的描述中也可以看出彌爾頓心中女人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對男人的服從,唯有殉難、受苦、順從的美德才能得到認同,正如上帝要求人對他的服從。由此可見,彌爾頓心中對上帝的服從意志也是根深蒂固的。
但人的德行是無法被試驗和證實的。其實彌爾頓一直在講述人的意志和行為的自由與對上帝的信仰的矛盾問題。亞當熱情地對大夏娃說過:“危險就隱伏在自身內部,但他自己的力量也能控制:反抗自己的意愿便不受傷害。但上帝讓意志自由,因為順從理性的意志便是自由。我們堅定地活著,也可能出軌,理性可能會受到敵人的教唆”(325-326)。撒旦變成的蛇在誘惑夏娃領她到禁樹那兒去時,夏娃曾回絕說“我們依照我們自身的法律而生活,我們的理性就是我們的法律”(338)。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理性、真正的自由意志、真正的法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撒旦和人類都背叛了上帝,但兩者最后的選擇不一樣,撒旦選擇拒不認罪,他始終反叛上帝;人選擇懺悔和贖罪從而獲得了救贖。亞當和夏娃從內心的無限折磨中,轉而去向上帝承認錯誤和祈求寬恕,祈求上帝“光輝的善意、恩惠、慈悲”(409),去尋找活著的幸福和意義。也許彌爾頓筆下的亞當選擇與夏娃同命運也吃下了禁果這一想象的情節是想說明,比死或是比死更可怕的東西也割不斷真正的愛情和締結的婚姻,而愛是人唯一可以向上帝懺悔的精神。人與人之間、人與上帝之間應該以愛報之愛。彌爾頓也是以此勸解自己和信徒對上帝的信仰。正如他相信《約翰福音》所說的“復活在于我,生命也在于我,信我者盡管死了,也必定會復活,凡活著信我者,必永遠不死”。也就像天使米勒迦最后說的“天父的圣靈住在他們里面通過愛的工作,把信仰的法律記錄在心里,指示他們一切真理的道路”,亞當答道“敬畏唯一的神,常守他的旨意,唯獨依靠他”(476),“對有信仰的人,死是永生之門”(476),彌爾頓從對上帝的懷疑與失望,重新完成了對上帝的皈依,人間的樂園除了知識,還需要信仰、德行、忍耐、節制和仁愛,要在放逐中有信仰的活下去,這便是失樂園的意義。
梅列日科夫斯基曾說,凡是從未有過這種瀕死狀態體驗的人,凡是從未深愛過舊教會的人,沒有為她而痛楚的人,永遠都不會踏進新教會。失明的彌爾頓懷有隱秘的恐懼,他害怕自己將再也認不出上帝,怕人們遺忘上帝,擔憂對基督精神的背離,難道上帝只是被人忘卻的虛幻嗎?人生命的光就在上帝里頭,雙目失明愈加渴望光明, 彌爾頓在從未見過的亮光里,窺見了他心中的天堂。“踏進純粹光明的天,那是充滿著愛的理智的光明,那是充滿著歡喜的真善之愛,那是超越了一切甜蜜的歡喜。”[9]彌爾頓終是對人類懷有期盼,對上帝抱有希望。他愛過,恨過,信仰過,生活過,經歷過磨難,他知道他將會獲得拯救,而人類也終將獲得救贖。
注解【Notes】:
①[英]彌爾頓:《失樂園》,朱維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英]彌爾頓:《失樂園》,朱維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6頁。
[2] 梁工主編:《圣經與歐美作家作品》,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頁。
[3] [俄]別爾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耿海英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頁。
[4] [俄]別爾嘉耶夫著:《論人的自由與奴役》,張百春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頁。
[5] [俄]梅烈日科夫斯基:《但丁傳》,汪曉春譯,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357頁。
[6] [俄]別爾嘉耶夫著:《論人的自由與奴役》,張百春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頁。
[7] [法]西蒙·德·伏波娃著:《第二性女人》,唐譯編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頁。
[8] [法]西蒙·德·伏波娃著:《第二性女人》,唐譯編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頁。
[9] [意]但丁著:《神曲:天堂篇》,朱維基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40頁。
Titl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 from Milton's Paradise Lost
Author: Si Chenyan is from School of Chinese and Literature,Shanghai University. Her major i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western literary works, the authors often put the religious and secular life together, Milton as a Puritan biblical spirit and his personal life experience are truly ref ected in the "Lost Paradise". Throughout the poem, Milton used the biblical story to show the religious experience of God and God, Christ and Christ in his heart, he expressed the contradictory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 through the two parts of the two parts: Satan and God, man (Adam and Eva) and God. This is the profound thinking and summary of the meaning and ultimate value of Milton's life to human existence.
Milton Paradise Lost Man and God Satan
斯陳雁,上海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