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林
從人性開掘跨入歷史反思
——評胡性能《消失的祖父》
◎陳 林
一
《消失的祖父》是胡性能小說創作的一個重要收獲,這部中篇完成于2015年,先在《昭通文學》2016年第1期、《人民文學》2016年第4期刊發,隨后陸續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篇小說選刊》等多家刊物收錄轉載,引起相當的關注。該作寫一個命途多舛的遠征軍老兵真假難辨的身份與破碎不堪的歷史。老兵的姓名、身份幾經改變,隨著他的“消失”,除了語言的碎片我們幾乎一無所獲。這部小說像是一篇祭文或是一首挽歌,它不是讓我們把“消失的祖父”擱置一旁,恰恰相反,它是對“消失”的拒絕和反抗。
胡性能的小說一貫以強大的敘事掌控能力和對人物心理、精神世界的探幽索隱見長。換言之,他的小說賡續的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現代派、先鋒派“向內轉”、形式探索的傳統。但作為“60后”作家,當胡性能在1990年代步入文壇時,先鋒派的語言實驗和形式變革已經降溫,先鋒作家紛紛轉向、撤退,現實主義不再是一種有著嚴格規定性的敘事模式,而是作為基本的普遍性的表現方法被作家接受。在這一創作語境與文學史的演變脈絡中,胡性能的小說既有1980年代現代派、先鋒小說的流風遺韻,又表現出明顯的區分度。
與胡性能之前那些打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印記的作品不同,《消失的祖父》關注的焦點從普遍的內在的人性撤退到具體的特殊的歷史之中,人性的開掘和剖析退居次要位置,歷史與歷史敘事作為主角被推送到思想的聚光燈下接受質詢,而不僅僅是事件發生的背景。歷史與記憶相關,記憶是討論胡性能小說的一個關鍵詞。但應該注意到,在之前的作品中,記憶是一個與個體的生理、心理相關的概念,因此它往往與個人的夢境、知覺隱秘關聯,而不是在社會歷史結構的框架中展開,《天涯一夢》《重生》《下野石手記》《母親的愛情》等作品皆是如此。在此意義上,盡管《下野石手記》這樣的作品已經切入中國當代史,但歷史只是作為試煉人性的熔爐,人性敘事而非歷史敘事才是這類小說的要點所在。《在溫暖中入眠》是一部書寫底層的現實感較強的作品,但胡性能的筆套始終將冰冷堅硬的現實輕輕隔開,筆墨最終落腳到人性的溫暖如初?!蹲兡槨坊蛟S是胡性能小說中將時代感、社會文化內涵與人物的心理刻畫、精神分析結合得最好的作品。與《變臉》一脈相連且更進一步,《消失的祖父》不但更加集中地寫出了人的精神、命運與時代、歷史的糾葛,更重要的是歷史、歷史記憶及歷史敘事本身成為追問、反思的對象,這部小說在思想層面觸及到某些尖銳的“中國問題”,譬如當代歷史敘述的危機,以及背后的存在與思想的危機。
小說標題為《消失的祖父》,祖父在何種意義上是“消失的”呢?尋找“消失的祖父”是在尋找什么?顯然,1983年離家出走之前,“祖父”早已“消失”,尋找的與其說是1983年之后的“祖父”,不如說是之前的,是“祖父”的身份及與之相關的歷史。身份得不到確認,便只能是歷史的缺席者。就此而言,“消失的祖父”實際上是被消失的,因為關于“祖父”的歷史記憶和歷史敘述長期被排斥、驅逐,“祖父”的真實存在被一套虛假的歷史敘述所殖民——這套歷史敘述在“父親”那兒深信不疑。于是所謂尋找,其實是對被歪曲、被遮蔽的歷史真相的尋找。沒有這種尋找,歷史敘述將失去它的原初動力。
二
歷史潮流浩浩蕩蕩,風譎云詭,當個人遭遇歷史,命運的起伏跌宕便與歷史風云緊密相聯,對20世紀的中國尤其如此,這是一個高度歷史化的大時代?!断У淖娓浮氛且獙懗?0世紀歷史大潮沖擊下的個人命運遭際,它通過講述一個遠征軍老兵的歷史變形記來完成。小說主角“祖父”聶保修1910年出生,1983年離家出走,不知去向,他的生平差不多跨越整個20世紀。1942年是他與歷史相遇的重要時間點,這一年他參加抗日遠征軍入緬作戰,從個體走向集體,他的命運卷入到民族國家救亡圖存的歷史之中,從此被不斷改寫。
時勢造英雄,在民族國家生死存亡之際,聶保修投筆從戎,從象牙塔里的知識分子蛻變為鏖戰沙場的戰士,這是當時很有代表性的選擇。1942年底帶傷返回故鄉時,他已然成為眾人敬仰的民族英雄,但同時為之后的命運埋下深深的伏筆??箲饎倮髧矁牲h的決裂,以及1950年代之后一系列政治運動的開展,抗戰時期對民族國家的集體想象被黨派、階級的觀念所取代,中國遠征軍的豐功偉績在很長時間內得不到承認,甚至不可避免地被打上原罪的戳記。1943年重回部隊,聶保修改名易姓,以地下黨的身份潛伏到國民黨內部。這是他的又一次變形記。在聶保修變成寧國強的表象背后,包含著思想觀念、情感立場,乃至生命信仰的深刻轉變,小說沒有寫這一轉變的具體過程,但在那個紅太陽升起的年代,這一轉變不難理解。1949年底隨著國民黨的敗退,聶保修按理可以從“地下”浮出“地表”,卻戲劇性地跟隨國民黨的逃亡部隊去了緬甸,他的身份之謎從此再無破解之日。從地下黨變成歷史反革命,聶保修再一次被變形。事實上,在那個荒謬錯亂的年代,即便不繼續潛伏,他也在劫難逃,他的上線黃敏文和另一位遠征軍戰士李茂的歷史遭遇有力地佐證了這一點。聶保修1966年回國時,整個社會已面目全非、時易世變,他在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鋃鐺入獄,地下黨成了勞改犯。1981年出獄重返故鄉,年逾古稀的聶保修早已不是當年榮歸故里的抗日英雄,而是女兒心中避之唯恐不及的落魄老頭。他想在生命的最后時段證明自己的身份,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無功,絕望之下,他選擇離家出走。隨著“祖父”的消失,“祖父”的身份,以及塑造身份的歷史更加疑點重重,歷史敘述變得十分艱難。
沒有身份證明,聶保修就不能確認自己。因此,聶保修的歷史變形記是一個自我生命的展開、尋找的過程, 不過這一自我確立的基礎是建立在集體的框架之內。換言之,在聶保修那兒,“我是誰”的形而上學問題被置換為現實的承認的身份政治問題?!跋У淖娓浮敝挥性诮议鸵环N虛偽的歷史敘述如何將歷史虛無化之后才可能得救。這里要強調的是,“祖父”的歷史付諸闕如,絕不是在新歷史主義或者后現代主義的意義上,因歷史的語言構造物性質而宣布其本質的不可知。中國當代歷史敘述的危機,不是一個語言學、敘述學的問題,而是一個意識形態和思想問題。
三
歷史的演變不只是政權的更迭、社會秩序、經濟結構的變化,一個時代的思想文化和精神文明無疑是衡量時代的重要標尺,與文學最具親緣關系的正是思想文化問題與人的精神問題。可以說,社會歷史的反思批判并不是文學的特權,文學,尤其是小說在揭示人的心理、精神世界方面有它得天獨厚的優勢?!断У淖娓浮费永m了胡性能小說對人的精神世界的特殊關照,寫出了一家四代的精神面相,更具體地說,是寫出了中國四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演變史。
1910年出生的“祖父”聶保修屬于后“五四”一代知識分子,這是在“五四”新文化教育、熏陶下成長起的一代,追求獨立、藐視權威、反抗壓迫是他們整體上的精神底色。聶保修們在青少年時代完成了啟蒙教育,他們身上普遍具有個人主義沖動和理想主義情懷。然而,時代甚至不能為這代人留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他們只能在救亡圖存的炮火中練就自己。紅色的三四十年代在他們的思想、文化性格中注入革命的因素,革命文化與“五四”文化并存使他們既獻身到集體主義的革命事業,又堅持和維護自己獨立的人格價值,兩股文化力量的齟齬、沖突既是他們精神世界的真實狀態,又常常使他們被視為革命的異己分子。盡管“五四”文化和革命文化都打著反傳統的旗幟,但聶保修們的傳統文化修養比他們的子輩、孫輩要高出一籌。小說的一些細節勾畫出了聶保修的這種精神構圖。在祖父四十歲那張照片中可以看到他的理想主義光芒:“照片中的祖父,眼睛里面有希冀,帶動臉上浮現出某種讓人心動的光亮,而鏡子中的我,眸子里一片渾濁,看上去世故、慵懶而又貪婪。我在里面看不見自己的未來?!逼浯危娓概c安青的愛情明顯帶有“五四”人性解放、戀愛自由的色彩,他們的愛情顯然有違道德,但從人性的角度卻又是可以理解的。再次,甜美的二人世界并沒有瓦解祖父的革命理想,他在接到任務后離開安青,一去三十年,這很好地揭示了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啟蒙理念與救亡現實在聶保修身上的表現。最后,在與“我”的交流中,“祖父”展示出令人驚訝的學識,較之于后來的幾代,“祖父”這輩人是既能鐵肩擔道義,又能妙手著文章的一代。
胡性能同樣以照片整體而直觀地呈現“父親”的精神肖像:“家里珍藏著四五本我母親精心打理過的影集,上面有我父親無數的照片,幼年、青年和中年的照片,他的每一張照片,表情看上去都略帶緊張,總是眉頭緊鎖,無論是面對鏡頭還是面對生活,他仿佛都在承受著看不見的煎熬?!薄案赣H”是1943年生人,這是伴隨著政治運動長大的一代,他們成長期間的知識構成單純淺薄,既缺乏系統的傳統文化根底,又缺乏對西方文化的了解,而以“左”傾價值觀和蘇聯文化為主。他們成長的關鍵時期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一系列政治運動訓練出他們敏銳的政治嗅覺,他們在親歷各種斗爭后變得謹小慎微,早年的革命理想日漸委頓,轉化為在政治夾縫中摸爬滾打的生存哲學。這代知識分子整體上格局較小,他們中的一部分在“新時期”之后開始補“五四”的課,另一部分則沒有跨出這關鍵的一步?!断У淖娓浮分小案赣H”彌留之際的懺悔意味深長、發人省思。
1965年前后出生的“我”,從時間看屬于后“文革”一代,從思想文化性格和精神氣質來看,可以稱為懷疑主義的一代或者后理想主義的一代。這代人在少不更事時耳濡目染革命文化,但并沒有成為革命歷史的主體;他們的知識結構在“新啟蒙”的80年代形成,因此小說中“我”與“祖父”而不是“父親”更具有精神上的親緣關系,但他們同樣沒有成為啟蒙的主體。他們真正長大成人步入社會已經是世俗化、商業化的90年代,彼時啟蒙知識分子內部發生了明顯的分化,人文學科邊緣化,理想主義在內、外兩方面都遭到挑戰,啟蒙與革命的現代性敘事開始受到質疑:“我其實知道,我與父親的沖突,在于他與祖父一樣,都曾經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是快到知天命的年齡,才發現理想主義者可疑,因為他們的身上,容易潛藏秘而不宣的專制主義的基因?!睂硐胫髁x、普遍主義、宏大敘事、意圖倫理的質疑是90年代思想界的重要成果,這些基本的理念和價值被懸置起來重新思考,而應對復雜的現實,新的有效的價值理念并沒有建立。因此他們只能走在懷疑主義的道路上,除了懷疑別無所信。時代之風擎不起高調的理想主義大旗,“小寫的人”在旗桿旁守著他們的“消極自由”,對這代人,小說中“我”的自我評價是:渾濁、世故、慵懶、貪婪、平庸、碌碌無為。
知識、文化、話語的權力關系可能造成歷史的遮蔽,然而,歷史記憶今天還面臨新的危機——歷史冷漠。對歷史敘事的質疑并不直接導致歷史虛無主義,將歷史送進墳墓的,是對歷史的冷漠?!断У淖娓浮穼懙溃骸拔也恢滥芘c誰談起祖父,跟兒子說?他根本不感興趣?!币浴皟鹤印睘榇淼囊淮毡榛加袣v史冷漠癥,歷史與他們的聯系細若游絲,非常脆弱。這代人似乎可以在沒有歷史的空間化生存中自得其樂。人文學科的社會地位邊緣化后,技術專家的地位凸顯,然而,“電腦篡改的人,眼眶深陷,眸子就像黑夜里閃爍的磷火?!奔夹g即便沒有對人形成新的控制,至少它在意義世界的領域顯得無能為力?!谀抢铮翱床怀鲎娓傅暮圹E,也沒有我的影子”。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