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瑞
拉開“故事”與“現實”間的距離
——胡性能小說《消失的祖父》藝術微探
◎王 瑞
《消失的祖父》是云南作家胡性能在今年第四期《人民文學》雜志發表的作品。小說講述了“我”的祖父顛沛流離的一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祖父聶保修參加遠征軍,后改名寧國強進入滇軍六十軍,云南和平起義后,以地下黨的身份跟隨南逃的國民黨部隊去了緬甸;1966年從緬甸偷渡回國,時逢文革開始。同年,祖父入獄。1981年,祖父出獄回到丹城;1983年,祖父離家出走,與安青見最后一面后,徹底失蹤。小說通過追憶、想象把事件、時間打亂重組,用倒敘、插敘穿插的方式自由剪輯、拼貼故事,最終實現完整敘事。
胡性能在中短篇小說創作的藝術技巧方面,是達到相當高度的。他的小說邏輯嚴謹,語言精致,構思精巧。這部小說在人物的塑造與社會歷史內容的描寫上,可以用現實主義真實性去解讀。小說以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遠征軍出征為背景,真實地再現了戰爭年代的社會歷史現實。作者對歷史細節的具體客觀處理,對祖父人物形象在典型環境中的典型化塑造,都帶有明顯的現實主義色彩。作家把祖父作為獨立的藝術形象重塑,又具有普遍性,在“紀實”與“想象”中透視人性、反思歷史社會,呈現出濃厚的家國觀念。
在《消失的祖父》中他更加重視“怎樣寫”的問題,結構上的時空交錯,邏輯上變化,故事的剪輯拼接,以及對祖父身份真相的多種可能性的表現都帶有“先鋒文學”的影子,小說在形式與技巧的層面上達到了繁復而精巧的藝術成就。但與“先鋒文學”執著于抽象主題的思辨不同,這篇小說更著重于祖父參加中國遠征軍的具體歷史事件的書寫,可以說達到了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巧妙結合。小說中祖父于1981年回到丹城時,作者并沒有充分展開重新認識歷史與現實的空間,而是通過“我”父親對他的“仇視心理”,進一步加深祖父回家后的孤獨形態。此時的祖父已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不再是當年氣宇軒昂的壯士英雄,“像是從某一座墳墓中爬出來”的乞討者。歷史一團麻亂,被時光掩蓋的人生需要重新厘清,然而,經歷肅反、反右、四清、文革一系列的政治運動,誰能將這亂團理清?進一步地展現了現代人荒誕形態下的孤獨感。“我”作為祖父的“靈魂附體”者,“我”具有觀看現實與歷史的特異功能,在“我”的意識流動下,歷史與現實層層展開,既可以時光倒流,又可以拉開故事與現實的距離。
小說根據“我”自己以及祖父特有的社會經歷和生命體驗,流動著一股悲歡離合的命運情緒。作者以深沉、冷峻的理性批判精神表達對荒謬現實的懷疑、追問,采用時空錯亂、蒙太奇的手法,甚至在文本中留下大片思維空白,鏡頭的轉化,色彩的迷離,奇特的組合都使得小說帶上鮮明的現代主義文學特色。在父——子的代際沖突,不同身份的沖突之間,人與人隔閡愈發凸顯,隔離的鴻溝拉開了親情的距離,敘事的張揚過后達到人性的深層肢解。在胡性能的這篇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敘述技巧的充分把握,以及切入現實的潛力,作家以現代性的眼光發現并表現命運與處境,人性與靈魂,切合現代小說的觀念。
從敘事時間來看,《消失的祖父》這部作品,作者沿著2015年往前追憶,從桌上祖父的照片這一鏡頭把故事時間回置到1983年、1981年、1943年、1951年、1950年、1966年、1945年,最后再跳躍到1999年、2015年。這種時空交錯的手法,拉開了小說故事與現實的距離,極大地擴展了小說的表現力。這篇小說達到了時間和空間的平衡敘事,丹城、昆明、緬甸、野人山、芒市、元江等地理空間在故事時間的限制下實現更替轉換。時空交錯的敘事方式提供了故事發生、發展的場所,也為人物命運變遷提供了安身之地。
胡性能是個對時間很敏感的作家,在時空交錯的維度中,充分地完成了祖父個體藝術形象的塑造,一步一步地寫出了在社會變動中,祖父命運變遷,以及其性格發生變化的合理性與邏輯性。把故事在那時和此刻的連續與更替中講述是胡性能小說的一大特點,這樣獨特的講述方式使得他的小說張弛有度。時序顛倒并沒有造成小說的閱讀障礙,反而凸顯了祖父顛沛流離的一生。
從敘事視角來看,《消失的祖父》采用第一人稱“我”的視角進行敘事?!拔摇奔仁菙⑹鲁袚?,又是祖父的“靈魂附體者”,通過我的所見所聞以及“靈魂附體”,如同方方《風景》里的“亡靈視角”一樣,讓我來講述故事,“我”變成一個無所不知的全知敘事者,呈現復調的狀態。這部小說是由零碎的片段故事組合而來,每個片段里作者都是先實寫祖父在不同的歷史年代中的種種遭遇,緊接著就插入“我”作為祖父的靈魂附體者的想象,“我”用想象去重構歷史場景,去彌補“我”不在場的遺憾。虛實相生,現實與想象交相輝映,亦真亦假,栩栩如生。
故事一開始“這是我手里保存著的祖父唯一的照片,也是我尋找他下落的重要線索”,以第一人稱“我”的介入,拉開了故事與現實的距離,脫離了胡性能常有的冷眼旁觀的情緒。從父親、姑媽、安青對祖父的回憶以及“我”的無限想象中,我們看到“我”向著祖父歷經的歷史歲月的深沉追念。我不禁發出感慨,“我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我居住的這個小區也會像那個菜市場一樣消失,甚至我生活的這座城市也都會消失,曾經那么真實和具體的一切,都會在時間的浸泡下無影無蹤,痕跡全無?!毙≌f中“我”的自我情感的點滴投入,使小說始終交織著深沉的追懷暖流和哀傷的詩意情調,不干不澀。在“我”面向祖父一生的追憶重述與面向自我的反思中,給讀者帶來一種回憶錄的閱讀體驗。帶著命運的殘酷,帶著人性的弱點,“我”講述著祖父傳奇的故事里普通的人生,在完成悲壯的敘事之后,尋找蒼涼的回味。一方面,通過祖父個體藝術形象的分析,展開人性與命運的剖析,從個體到普遍,揭示現代社會人的孤獨、異化,生存困境。在補記“我”與兒子的對話中,我們看到“我”也剖析著自己的靈魂,具有對人性的思想自省的哲理意味。另一方面,這部小說又是一個可以嵌入共同歷史和生活記憶的抗戰老兵故事,使小說具備社會的歷史反思意識。直到敘事的結尾,祖父身份的真相依然未揭曉,我的祖父已經徹底消失了,有關他個人的歷史真相永遠沉入了黑暗的水底,無法再進行求證。急劇變革的時代,多少人的命運沉浮不定,祖父哪怕遭遇了天大的委屈,那也只是他個人的不幸。個體的命運在沉重的歷史波瀾里變得無常,即使是“靈魂附體”的“我”也不到歷史的答案,因為“沒有誰能對自己的人生進行清晰而準確的還原。”歷史的變遷,祖父個人命運的悲歡,只是人生過往的一個詩意觀照。
“復調小說”的理論體系是巴赫金從詩學的角度對陀思妥耶夫斯的小說提出的,他認為:“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的真正的復調,這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特點?!薄断У淖娓浮愤@篇小說里,存在著許多“對話性”的聲音,這種“對話性”不僅存在于小說中不同的人物之間,還存在于同一人物隱含的不同意識之間的沖突之中,以及意識和生活之間的對話關系。祖父的人物形象是在我與父親、姑媽、安青的對話以及“我”的想象中建構起來的,這些人物是在作者統一意志的支配下,連同他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祖父命運輾轉的統一事件之中的。
在這篇小說里,作者首先對故事情節做了大體的交代,并把祖父、安青、大姑媽、父親、妹妹這些人物推出。每個片段里,出場的人物要么就是“我”、祖父、大姑媽,要么就是“我”、祖父、父親,或者就是“我”、祖父、安青。大姑媽、安青、父親都會隨著情節的推動而退場,剩下祖父和“我”實現“靈魂附體”。大姑媽、安青、父親的口述都是為了塑造完整的祖父,多重聲音交織,呈現復調的敘事狀態?!拔摇钡穆曇糁皇菢嫵蓮驼{的一個“聲部”而已,無論是“我”,還是“靈魂附體”的想象,亦或是作品中出現的其他人物,他們都是以獨立的聲音和意志參與到作品的對話中來。在這里,不同的敘事角色,他們的身份都是平等的。同時,人物之間又存在對立性,“我”同父親之間的對立沖突,父親同祖父的對立沖突,使得人物之間存在不相容的意志和聲音。這樣,作品敘事在對話關系的基礎上就構建起由多個獨立聲部組成的復調結構。一定程度上可以限制“我”的全知全能,從而避免小說的節奏、基調、方向,完全控制在“我”的手中?!皬驼{”式的敘事策略,旨在把與祖父相關的人物的多種觀點聚焦起來,讓緊張關系都參與進來,最終完成對祖父人物形象和作品主題的縱深建構。
“復調”敘事使得這篇小說呈現出作者與主人公雙重的“未完成性”,“我”被祖父靈魂附體,一定程度上是為了表達祖父“未完成”的意志。祖父最后的徹底消失,通訊缺乏的年代,很難知道最終的下落,使得人物始終處于“未完成”的懸念狀態,自由而獨立,具有發展的多種可能性和留白的無限想象性。祖父的消失是作者對生命形態的變形,是現代藝術表現藝術家的主觀世界和客觀存在之間真實關系的一種方式,是現代社會里人類把主觀自我與外在真實之間的關系復合的結果。祖父的消失以及其身份的撲朔迷離增加了小說的悲劇意蘊。同時主人公的這種“未完成”,是作者深深地介入作品和他筆下的人物進行平等的“對話”的結果。
《消失的祖父》這部小說,作家把人性深處的疼痛、溫暖同社會歷史維度緊密結合,承載著作家對藝術的不懈追求,我們可以看到胡性能在創作中的新突破?,F實主義與現代主義創作方法的巧妙結合,時空交錯的敘事結構,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拉開了作品故事與現實的距離,復調式的敘事策略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全知視角的無所不知,任何一種“聲音”或者意志都不能構成壓倒性的霸權力量。因此,整部小說顯得十分張弛有度。
但《消失的祖父》這部小說藝術上并非是完美的,“我”這個敘事者總是在自圓其說,拋出一個問題,懷疑這個問題,緊接著又回答問題。但“我”的回答總是模棱兩可和互相矛盾的,“我”既想慷慨大方地解決問題,道出真相,又十分克制地想要把問題交給讀者。這種欲說還休的敘述反復出現,干擾讀者的閱讀思維,造成一種不明所以的障礙,筆者期待作家在藝術探析上更多的可能性。
(作者系云南大學2014級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