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
詩歌、批評與信仰的力量
◎劉 波
我在專著《當代詩壇“刀鋒”透視》的“后記”中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在這個時代,從事詩歌批評與研究,乃一件再邊緣不過的事情。如同詩人們寫詩一樣,多不是為了名利,而是一種自我的精神需求,這種需求恰恰是基于某種世俗上的“無用”。
惟其邊緣和“無用”,我才守住了自己,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能否經受得住那么多世俗的誘惑,一旦內心動搖,很可能最終喪失自我。為此,我更應該感謝詩歌。無用之用,方為大用,莊子此言,我在閱讀與研究詩歌的過程中慢慢領會到了其中的大義所在。因為有詩歌作為人生的參照,我不至于太放低自己。我受惠于這語言明珠的饋贈,它在夜空中的每一次閃爍,都可能帶著生動的表情和感人的力量。這看似為我的批評和研究旅程鋪平了道路,可事實并非如此。近幾年,我曾多次在跟朋友們交流時說過,如果不是前些年仗著“無知者無畏”,還寫下過一些文字,我很難想象以現在的心境,這詩歌批評之路將如何持續下去。如今真是下筆就難,只要面對寫作,難免一片惶惑:我究竟要把詩歌評論寫成什么?有那么多前人的經典著作和優秀文章,我還有沒有寫的必要?一想到這些,我在電腦上敲下的一篇文章的開頭,又只好悻悻地刪除了……
我也曾勉勵過自己:既然是難,那就迎難而上。這該是一個多么勵志的想法,然而,硬寫的結果,就是我會變得更加沮喪。有一段時間,我甚至陷入了惡性循環,什么都不想寫,這對于曾做過記者一天能寫幾千字的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近兩年,我曾一度陷入困境,因無法超越過往,深感匱乏和無力。這種無力感,一方面可能與這個戾氣重重的浮躁時代有關,另一方面,也是我在如此環境中難以真正說服自己走下去。我是在有意給自己設置前行的障礙嗎?當然不是,對于我喜歡的詩歌,對于當作事業的文學批評,我很想繼續。而如何走,則成了一個難題。
對于自己的興趣愛好,當內心更多的不滿和厭惡襲來,或許就只剩下了沉默。雖然之前也曾有過小小的滿足,但那種感覺轉瞬即逝,各種反思開始接踵而至:我的方向到底對不對?之前的訓練到底給自己帶來了什么?接下來我要從何處入手來堅持或改變?這些追問都如同一個個沉重的包袱,讓我在批評的道路上舉步維艱。然而,真的放下了那些精神的包袱,我會變得輕松嗎?似乎也沒有。一旦走過這些年的詩歌批評之旅,此生可能再也無法離開,我還是希望自己能以鄭重之心去感悟,去體驗,去認知。詩人于堅曾提出過要寫入心的詩歌,我且借用他的話以自勉:寫入心的批評。“入心”二字看起來簡單,但真要由此進入和滲透到批評的內核,確屬不易。我相信,很少有人承認自己的文字不入心,但何以我們讀到的很多文章又離我們的內心那么遠呢?難道是寫作者們都在撒謊?這其實就涉及到我們對“入心”怎么理解了,還有這個“心”入到什么程度,要達到何種境界。尤其是做文學批評,對作品進行價值評判當是首要程序,批評家的心里應該有桿秤,這桿秤的準心在于我們的鑒賞水平和直覺能力,在稱量的中間必須得經歷一個人生情感的檢驗過程,僅僅依靠自己所掌握的宏大理論是無法完成這種價值評判的。所以,有時我甚至覺得某一類批評是理論無法替代的,它要求的或許是天賦和文學感覺,當然,它也與后天大量的閱讀以積累審美經驗有關。比如針對一首詩,基本的價值評判完成了,但批評并沒有結束,或許才是剛剛開始。接下來的展開,考驗的不僅是我們的理論功底,而且更重要的,還有自己的表達能力、表述方式和思想境界,即內容與形式的結合。
我們對于一個批評家的認識,可能往往還不在于他有多高的鑒賞能力,而是他提供給了我們什么樣的價值觀,還有他所創造的文學愉悅性和可供我們思考的東西。批評也是一種文學創造,而且是更有難度的文學創造。這難度,我相信還是體現在表達上。如果對一首詩在基本的價值判斷上是一致的,那么如何顯出批評之外的美感和力量,批評文字本身的魅力至關重要。這也是我所希望的批評也應該是美文的原因。如果所有的批評家都用一種理論去闡釋一首詩或一個詩人的寫作,一旦不入心,以理論套作品,其文章也會千篇一律,這正是我們看到那么多學院派批評像是一個模子里面倒出來的原因,這樣的學術八股文章,我們讀一篇就夠了,何必還要去讀那么多呢?對于批評者來說,又何必還要去制造那么多垃圾文字呢?不入心的批評,很難有文章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文體意識。我在跟評論家沈奇先生交流的時候,他經常會跟我提到文章感,只有文章感才是一個批評家區別于其他人的重要標志,否則,我們所寫就不過是大路貨,也就是為偽學術的無名山增加一點高度而已。
入心,首先就是說人話。這些年,我也確實讀到過不少以理論套作品的批評,那些批評者很可能自己對那些理論都沒弄明白,就囫圇吞棗地用上了,這樣寫出的文章,我們可以想見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面貌。理論只是我們從事批評的工具,而不是成為一個壓倒所有的主體,是我們在使用和化用理論,而非理論來駕馭我們。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之事,我從來都不相信。如果連批評文章都帶著云遮霧罩的模糊性,那我們又能指望這樣的文字會給讀者與作家帶來啟發、指導嗎?為此,我必須時常提醒自己,一定要寫讓人有信任感的批評文字,既然如此,就必須走心,讓自己在不斷地閱讀和思考中摸索獨有的批評之道。
在此,我想起了詩人王小妮在一首詩中說要“重新做一個詩人”,我也需要告誡自己必須重新做一個讀者。任何一個合格的批評家,首先必須是一個優秀的讀者。只有將自己定位在讀者的位置上,讓自己與作品處在同一水平面上,我們才會以平等對話的姿態去靠近那些豐富的靈魂,才會以虔誠的心理去分析那些優美的句子和生動的表達。重新做一個讀者,也就是要求我們在閱讀詩歌時必須將自己放進去,來盡量還原詩人寫作時的場景和心態,去想象他們在完成作品時的興奮或平和,那里面也可能還會有痛苦、沮喪和無奈的難言之隱。這些都必須通過心與心的交流去完成,只有如此,我們對一首詩歌,對一個詩人的寫作,才會有感同身受的共鳴,才會有去挖掘和發現創造之美的動力。入心,也是入情入理的前提,它不會讓我們的審美過于狹隘,而始終心存包容之心,但這種包容絕對不是無原則的贊美和個人義氣用事的隨意調侃,在這一點上,批評的態度又必須是嚴肅的。而嚴肅的批評又會反過來要求批評家必須入心,這其實是一個循環。這樣的循環與輪回的批評,對于每一個批評家來說,都是考驗,也是挑戰。
帶著考驗和挑戰去做批評,雖然很有難度,也很累心,但是它始終在提醒我們:批評也是一種文學的創造,它不僅僅是關乎義理、考據和辭章的手藝,它也是我們人生中一項富有使命感的創造歷程。那么,我且就將我過去的批評文章當作是一個詩歌讀者的日常感受吧,在這個意義上的自我認同,也就算是下一段征程的起點了。
批評肯定離不開所論述的對象,與詩結緣,其實最初就是單純的閱讀、欣賞,為一個句子、一個詞語、一個意象而感動,而悲喜。相對來說,這種沒有多少目的性和功利心的閱讀,是最純粹的,也更能讀出作品與內心相通的那種自然,那份呼應。也就是在那時,這種純粹的閱讀開始讓內心生發出了啟蒙之意,那可能才是批評的初心。以初心待作品,應當構成批評家的一種精神自覺。這樣,我們方可走近詩人,領悟詩作。這十余年來,我也感恩于和那些優秀的詩人交流,雖然不是面對面,但我從他們的作品中領略了真正的漢語之美,明曉了詩歌更要有思想之力。
如果還有什么能讓我繼續走在文學批評這條路上,且走得穩健、踏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詩歌,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甚至成為了我的一種信仰,而從信仰中,當可見力量。此生能與詩歌相伴相隨,實屬幸運,我希望能將這種幸運延續下去,并盡力賦予她美好、善良與愛的可能。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