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超
《昭蘇太河傳》:富有藝術創新的優秀創制
◎姜 超
不經意間,酣暢淋漓地讀完了長篇小說《昭蘇太河傳》的第一部《大溪流碧》。這是一部有較強藝術特質的小說,是深接地氣、通達天氣、葆有底氣、灌注生氣的不凡創制。帶著強烈的探究心理,我試圖進一步從作者的只言片語中管中窺豹,從一葉見如來,從二位作者的文字切片中探查DNA的秘諦,以期貼近有著寫作雄心的作者心理世界。如吳海中在前言所說,《昭蘇太河傳》有“深沉綿渺的三闕樂容——《大溪流碧》《月亂星搖》和《冰瀑銀窗》組合在一起,這一條母親河就有了她終身的契書。”
在經驗愈發貧乏、貶值的年代,小說的意義在于勘探內心,探究存在。“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經發生的,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做得出來的,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現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的可能性……”[1]是的,在復雜的生活面前,小說已經比不過現實的精彩。好的小說應當為存在作證,探入當代國人的精神圖景當中去,而不是在靈魂之外漫游。讓經驗走向存在,這是小說意義的旨歸。這部長篇小說思索深邃兼有苦痛,喚起記憶又叩問過往。它有著結實遼闊的藝術想象力,仿佛極樂世界的七寶行樹,奏響百千種美樂,皆是法音宣流的外化。王安憶說:“小說的想象力必須遵守生活的紀律,推到多遠就看你的想象力的能量。”[2]想象力是作家的命脈。小說家的使命,就是讓經驗插上想象的翅膀,文字如恒星般閃亮。吳海中、張赤驅策著想象力,為讀者提供了一場美學盛宴。
奈保爾曾說:“長篇小說是一種用濫了的形式,非常草率隨意。人人都在寫長篇小說,它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對于以往的長篇小說的無意識的不高明的抄襲。而真正的書是那些流傳下來的,不是抄襲。我要說我寧愿讀那些具有獨創性的書。”若從《大溪流碧》的成色借以全觀《昭蘇太河傳》,無疑是形式新穎獨異的長篇小說。也許,很多人固執地認為只是借用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手法,而斷然否定小說的藝術成就。汪曾棋說:“追隨時尚的作家,就會被時尚所拋棄。”這二位作者廣泛借鑒歐風美雨,還貼近中國古典傳統和民間資源,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吸納各種思想資源,做到了洋為中用、移古潤今。《昭蘇太河傳》堪稱東北版的《繁花》,似乎在為讀者減低敘事帶來的心理負擔,別有一番風味可供品茗。
曾有人將二人轉稱為“敘事兼代言的詩體故事”。《大溪流碧》深得二人轉的神韻,敘述者的身份自由切換,視角隨意切入。二人轉的敘事與代言功能,實際上是以多維視角觀察,與觀眾同喜共悲的互動中,以鋪陳交叉纏繞的線索,在破除傳統小說的敘事結構的同時,還彰顯作者強大的控制小說局面的能力。二人轉的角色自由跳進、跳出,與其他藝術門類相比,有著獨特的藝術魅力。在演出中,藝人根據現場情況,隨時融入時代元素,經常達到事先不可知的良好狀態。
由是觀之,《大溪流碧》可謂汲取了二人轉的精魄。小說多角度敘述、多側面展開描寫,兩個后輩的回憶中扯出先人的血淚情仇。換言之,跳進跳出的人物敘事,刷新了讀者的審美視野,革新了小說結構。
《大溪流碧》采用限知視角,小說在敘事層面上頗顯智慧。它采用古典小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述策略,卻擇用第一人稱講述故事。這種形式,實在是一種小說可能性的開創之舉。在篇章結構上,如作者所說,“以二人轉的文體結構來落實我們的敘述張致”,試圖“以獨特的演繹方式發運出尚好的幽默來。它需要的故事規模是那么的輕巧,可它要轉化出來的人倫真知是瑰麗而透著鬼魅的,總是那么讓人無法拒絕”。二位作者多次商議,向熟悉的民間資源索要精神和藝術形式,“抽絲剝繭,織成一片彩色的云錦”。這足以顯示作者的雄心了,將小說當作“云錦”來織。作為藝術品的云錦技藝驚艷絕倫,其圖案就有散花、團花、滿花、纏枝、折枝、串枝、錦群等名稱,且操作者沒有設計圖紙,全憑心中所想,創制人間極品。《大溪流碧》的謀篇布局不輸于云錦,作者的心血與智慧力透紙背,不知用了多少心思?
小說《大溪流碧》的精妙之處是延宕敘述。延宕敘述,就是退后延遲敘述,造成藝術上的留白效果。小說家就是那把故事講好的人,故事講出來是最低綱領,重點在“講好”上。我覺得,會控制敘事節奏的小說家,更接近藝術的本質。從這部小說看,作者有意識放緩事件發展的速率,經營懸念效應,刺激讀者閱讀的欲望,以延宕的方式雕刻著閱讀產生的滿足感。就好像高明的說書人,能將一秒鐘的斬殺局面,演繹成十分鐘的精彩場景。小說的敘述視角不斷轉換,一會兒是小萬子,一會兒是杏兒,好似散點透視,逐漸抖出故事的原委,逐漸雕琢下多余的石頭,顯出石頭里本就存有的馬。
這部小說的對話量較大,承擔了原本敘述的功能。對話,或者東北方言給予了小說新形式、新生命的可能。一種活的文學應運而生,也順便拯救僵死的文學敘事,更新了文學肌理。語言作為后天習得,附著的地方文化、價值判斷、心理慣性等,如藝術的介入小說,會帶來摧枯拉朽的破壞力,新建一個龐大的標識性極強的建筑。隨便拎出一段,讓我們用解剖麻雀的方法來體會作者的語言創造:
薛大他背著一個布褡褳進了門,褡褳和薛大照直到了杏樹下,蹲在爸身前看著血肉模糊的爸。他對著爸的脊背說,文魁呀,你就這么走了么?你不能這么走,我等了這么些年,就想看著你拿回你們于家的富貴,你這么一走,便宜了李秧歌那個鬼東西。文魁呀,你要是條漢子,你就給我活過來,我巴望著你給你爹把仇報了。他正念叨著,劉大德湊過來說,薛大,你看了一輩子陰陽,也耍了一輩子神桿子,有能耐你把管家的魂魄喊回來。薛大仰起臉看了劉大德一眼,懶得和他過話,手拄著大腿站起身,照直進了屋子。我知道,薛大是來給我們家操辦喪事的。
不知何時開始,當代小說興起了不要引號而徑直敘事的風潮,其成敗得失暫不探討。小說的各種創造,應以不破壞小說的美感和氣韻為原則,否則就是嘩眾取寵。平心而論,吳海中、張赤的口語敘事,深得古代話本小說的精髓,洋溢著梳理之后的雅氣,還不傷害口語敘事的氣韻。“巴望”“念叨”“神桿子”等語詞,明顯是東北方言的引入。讀到此處,我頗有點擔心作者會缺乏節制,被東北方言汪洋恣肆、活泛逗哏的特質所熏染,而左右了小說的空間。欣喜的是,小說的語言一直與常見普通話、東北方言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在間離中生成了獨特的陌生化效果,熟悉的生活因之變得新鮮。
東北方言的特質是力道十足,不矯揉造作,不拐彎抹角,較少中性色彩的詞語,直接表達愛恨情仇。《大溪流碧》呈現了這一點,小說人物的愛恨情仇,不掖著藏著,直爽任俠地表述出來。同樣鉤沉家族歷史,其他地域的作家很容易寫到各種算計、陰謀,而吳海中、張赤的這部小說則像異類,借用感性、滾燙的東北方言敘述,塞給讀者更多可信的世俗經驗和情感。這部小說頗似二人轉演員的表演,不隔語、不隔心,一段百年悲歡往事裹挾著沸騰的情感。
木心說:“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二人轉的文類特質,就是以笑謔為主,張揚著酒神的狂歡精神。美中不足的是,《昭蘇太河傳》的第一部《大溪流碧》號稱“借勢于二人轉的靈影,是我們要再度感恩鄉土的一個實證”,但寫得莊重有余,色調過于苦澀,還沒有達到狂歡的效果,希望作者在第二部創作時有所改進。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昭蘇太河傳》以時間軸,以紛繁的線索和巧妙的敘事勾聯,要全景式再現近百年的各色人等的生存和精神境遇,走的是一條危險而富有挑戰性的道路。
《大溪流碧》從容還原東北生民的日常生活。這部小說不但視野宏闊,而且筆法精微,歷史場景中的蕓蕓眾生相統統攝入筆端,顯示了作者超人卓絕的藝術才華。左拉在評價巴爾扎克和司湯達時說,“他們偉大,因為他們描繪了他們的時代,而不是因為他們杜撰了一些故事。”這部小說呈現了歷史的肉身狀態。小說因歷史的旁證,信服力大為增強。小說的真實是在敘事中一步步建立起來的。小說里沒有高大上的英雄,那些隨處可見的小人物書寫著大歷史。作者較少為英雄人物樹碑立傳,而是塑造血肉豐滿的小人物,展現民間世相豐饒復雜的生命景觀。二位作者聚焦卑微的生命圖景,在如螻蟻般艱難生存的人群身上發現生命的頑韌。
小說出場人物多達十幾位,都帶著歷史的體溫,人物紛雜而不亂,各自呈現出可以辨識度較高的性格特征。據此,與當下多如牛毛的長篇小說而論,這部長篇無疑是成功的,因為作者沒有放縱情節,制造沒必要的過場人物。小說筆下的眾生在繁復時段里依舊忙忙碌碌,有著飽滿的生命狀態。如小說對李家西跨院長工生活的描寫,活脫脫再現了他們勤勞、粗鄙、隱忍等日常圖景,親切如昨,似是耄耋之輩為我們講述的舊日往事。本雅明說:“經驗”在現代生活中的貶值,導致“講故事的藝術”的衰退,進而導致人們經驗交流能力的下降,因此從遠方歸來的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少。吳海中、張赤的創作實踐,則可見講故事能力的復蘇。
作者刻意搜尋金子般的底層故事,發掘了源自底層社會鮮活的感染力,讀來使人熱淚盈眶。作者筆下的人物不可避免地面迎的各種苦難,仿佛無處躲藏的箭矢,射向輪回中的眾生。李家、于家、緒家幾十年恩怨情仇,隨處可見歷史的苦難、苦難的歷史。
《大溪流碧》深入探尋著人性,觀看人性的善與惡如何糾纏并鋪排出一段煙云往事。據倫理學簡要所論,善是人“應當有”的品性,惡是人“不應當有”的品性。可是,古往今來善惡的標準莫衷一是。作者通過文學敘事,觀照善惡,構筑了一個善惡不確定的世界。譬如一時糊涂鑄成大錯的李秧歌,肉身一直飽受良心譴責的拷打,乃至選擇素樸的生活而求內心的暫時平衡;復仇前后的于文魁身上是否隱藏著另一半的因子;值得我們深思。小說人物在滅度前,能否脫胎換骨,迎來道德的飛升和精神的救贖?作者持續探問著善惡這一主題,殘忍地不斷追問下去。很多故事的走向不能一望即知,而作家的安排又極不“友善”,時常出人意料,讓人讀來覺得不適應,以至于產生心理上的眩昏感。比如,小萬子墮入“夢坑”后,五十幾年沒有回歸故土,個中究竟,作者沒說,讀者費思量也是注定的了。
批閱生死,無疑是這部書的重要要義之一。作者推開了東北民間的生死之門,展示了很多人物棄絕生命的痕跡,有壯美也有凄涼,真正是百味雜陳,描摹了人性的極致。作者筆下的死,不只是靈魂對肉體的離異。
《昭蘇太河傳》里各色人等均處于愛與痛的交響、罪惡與贖罪的交纏狀態中,幾乎無人可供傾訴。雖然故事發生年代那么久遠,但與現實的勾連清晰可見。指出時代的精神癥候,作家也不一定比哲學家、社會學家高明,他們的任務還是揭開傷疤,發現和開掘人性。至此,吳海中、張赤的長篇寫作,借史喻今,已經擺脫了單一向度的主題展示,其寫作漸趨含混、交融,呈現了時代的復雜性,也昭示了小說寫作的難度。
泰戈爾說:“我發明了一種哲學,既能思辨又能歌詠。”《昭蘇太河傳》怎么看都是這句話的完美實踐物,風流慷慨寫下寒地黑土民眾的歡欣與悲愁,鄭重為時間縱深里的心靈加冕。
【注釋】
[1] 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54-55頁。
[2] 宋莊:《王安憶的世俗與詩意》,《博覽群書》,2014年2期。
(作者系文學碩士,青年評論家,黑龍江綏化學院圖書館長)
責任編輯:萬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