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昭
老少王單單
◎楊 昭
值此盛世,當代中國文學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領域卻越來越密集地發(fā)出了痛苦的聲音,透出了黑暗的底色。就拿近年來橫空出世的青年詩人王單單來說吧,痛苦與黑暗在他詩歌中所占的比率,比62%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在他的詩集《山岡詩稿》所收錄的126首詩中,沒有一首詩的背后不透出一股悲涼之氣,沒有一首詩能夠跟我們這個高歌猛進、豪情萬丈的盛世相般配。在《群峰之上是夏天——云南青年詩人五人集》的封底題字里,王單單寫道:“我無法睜只眼閉只眼睡去,我想這是我的病。”王單單為什么要雙目圓睜?為什么難以睡著?為什么患了病?只因為一切生命確實如佛家所命名的那樣都是“有情”,而有“情”就必然會有痛苦。這不是推理而是事實本身。由于始終不肯借“縱做鬼,也幸福”之類將喪事當成喜事辦的大法來自欺欺人,王單單的眼睛和心靈都在醒著的狀態(tài)下真切地“看見”了生之痛苦。他的“病”,就是他在“看見”痛苦時既貼近又決絕的內心感受方式與語言訴說方式。王單單的痛苦絕非我們這個時代功利賭場上輸家們的痛苦。當今中國文學中的人性早已普遍異化成了狼性,不少寫作者所表現(xiàn)的“痛苦”,其實不過是得隴望蜀式的人欲和物欲無法得到滿足時所產(chǎn)生的忿恨和戾氣;而王單單詩歌中的痛苦則是一個個具體的卑賤者在窮途末路之際才會產(chǎn)生的那種徹底的、絕望的痛苦。王單單做人和寫詩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戲謔精神,他詩歌中那些帶有濃重宿命意味的痛苦,如果生命的耐受力能夠默默將其消化掉一半,他是決不肯將剩下的那另一半拿出來示人的。它們之所以會在王單單詩句中現(xiàn)身并爆裂開來,我只能說是因為個人生命的碗太小了,裝不下一片痛苦的汪洋。王單單只好哀嘆:“我把命運留給我的痛,分成若干次呻吟。”(見《山岡詩稿·后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8月北京第1版,P174)
一些詩評家慌了,生氣了,他們很大聲地說:你們這樣子寫詩是不對的,詩歌絕不僅只是痛苦和黑暗!
這些詩評家說得多么好啊!就像中國傳統(tǒng)飲食養(yǎng)生術聲稱的那樣,吃哪兒就補哪兒,缺什么就補什么,詩歌確實應當補給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很稀缺的東西——愛、關懷、憐憫、光明、自由、公義、幸福、尊嚴、平等、信任、純潔、和諧、理想、道德、得道多助、助人為樂、樂不可支……
但我從王單單的詩歌中卻得出了這樣的讀后感:在向死而生的真相前提下,在優(yōu)秀詩人的筆端,表達死就等于表達生,表達恨就等于表達愛,表達惡就等于表達善,表達痛苦就等于表達幸福,表達黑暗就等于表達光明……因為在這一切對立的范疇中,前者就是后者忤逆的鏡像,后者則是前者隱秘的愿望。當真正的詩人在勾畫死、恨、惡、痛、黑等等地獄式圖景時,絕無半點為這些否定人的勢力進行辯護甚至認同它們的意思。他們對生命的愛,是一種既有體感更有心性的“疼愛”,所有“疼”的煎熬,都是奉獻給“愛”的祭禮,
盡管拿不出什么板上釘釘般的鐵證,我仍然想說:語言的產(chǎn)生,一定同人類對痛苦日漸強烈而深切的感受直接相關;我還想說:人的生命主要是作為痛苦的容器與感受器而不幸地存在著的(或許白癡和瘋子可以例外,恰如不少網(wǎng)友所言:二B青年歡樂多)。在所有的情感中,人對痛苦的感受無疑最為靈敏也最為強烈。僅靠鳥獸般的鳴叫或嘶喊,怎能將人形形色色、千差萬別的生命痛苦感受痛快而精準地表達出來?語言一定是由人的表達欲望突破閾值的強勁內在需要所催生出來的,它使我們毋需繼續(xù)與猿類為伍,使人的生命有了朝向精神的豐沛和靈魂的深度發(fā)育的可能,因此完全可以說語言是人類的標配。語言的產(chǎn)生,其意義幾乎可以等同于138億年前的那場宇宙大爆炸。至少,有了語言,我們就不至于被內心里不斷膨脹起來的莫名痛苦憋個半死,我們就獲得了向天與地、生者與亡靈盡情訴說痛苦的契機。仿佛語言能夠將被訴說的痛苦打個折扣,而在我們的訴說中,被打折扣的往往卻是訴說的及物性、精準性、有效性本身。語言之光在照亮了痛苦之后,自身卻漸漸黯淡,痛苦的樣貌也隨之變得愈加模糊。于是,日愈乏力和困難的語言訴說便成了一種新的痛苦。《毛詩大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一連串的“不足”,道出了我們在內心感受之強與諸多表達形式之弱之間不斷遞增的危情與痛苦。
王單單及其詩歌,是被痛苦以及對痛苦的訴說造就的。從《堆父親》到《祭父稿》,從《順平叔叔之死》到《尋魂》,從《申請書》到《賣毛豆的女人》,從《河流記》到《車過高原》,從《菩薩》到《在瑪曲》……詩歌之于王單單,是另一種哭泣。他的詩歌所訴說的任何情感都有出處、來歷、依托,其詩歌寫作場域有著非常鮮明的“關己”和“近身”的特征。王單單有時候會故意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骨子深處卻從來都有情有義且情深義重。他發(fā)心于卑賤者的價值和尊嚴,緊盯著生命的遭際,極其看重人性、人情、人事、人理,詩歌寫作的人格帶入感極為強烈。這種人格帶入感使他不僅用詩歌喊疼,更在喊疼時滿懷疼惜。如果詩歌只停留在訴苦、喊疼的層面,那它并不會比開斗爭大會控訴地主時老奶奶所慣用的“倒苦水”手法高明到哪里去;而疼惜心的出現(xiàn)則是人的進化史上最偉大的事件,從“疼”到“惜”的躍身是生命覺醒歷程中最關鍵的節(jié)點。憑著一份日漸成熟、飽滿的疼惜心,王單單成功地跳脫出了那些容易被命名的、現(xiàn)實性的、確定的、具體的苦難,從經(jīng)驗的個人性飛升到了普遍性的層面,將血緣性與地緣性延展成為普世性,成功地喚起了眾多讀者的共鳴。雷平陽對王單單的詩歌寫作有過這樣的評價:“開掘日常生活的幽微之處,并能以飽含深情的筆力進行放達的書寫,王單單的詩歌隱沉、凌厲,既是個人的,也建構起了足夠遼闊的公共空間。”
如同長期或過量服用同一種藥物容易導致身體的抗藥性一樣,無節(jié)制的語言訴說,遲早會帶來被訴說對象的抗訴說性反應。詩歌正是為了抗拒詞不逮意的日常疲軟訴說而存在著的一種特殊的、極致性的訴說,是對表達之“不足”的一種有力糾正與有效補償。真正的詩人就是語言的巫師,他們能夠在自己生命的內部準確、細膩而深刻地體認到人、事、物的特征和本質,然后再用最恰如其分的語言形式將他們所體認到的那些特征和本質物歸原主。
王單單的詩歌訴說,是一種富有“抓力”的訴說。以他廣受好評的《賣毛豆的女人》為例:“她解開第一層衣服的紐扣/她解開第二層衣服的紐扣/她解開第三層衣服的紐扣/她解開第四層衣服的紐扣/在最里層貼近腹部的地方/掏出一個塑料袋,慢慢打開/幾張零鈔,臟污但勻整/這個賣毛豆的鄉(xiāng)下女人/在找零錢給我的時候/一層一層地剝開自己……”他的字體很硬,他的口音很土,他毫不招搖地置身于生活的現(xiàn)場,不動聲色地將生活化的語言滋養(yǎng)成了濃縮著他的全部心理能量的詩歌形象。盡管我們已經(jīng)隱隱預感到他拙嘴笨舌的言說勢必會引發(fā)某種與之相反的事態(tài),卻仍然會在他的語言出現(xiàn)陡峭的異常時感到猝不及防。他的語言常常會在詩歌的某個關鍵部位突如其來地產(chǎn)生抽搐:“就像是做一次剖腹產(chǎn)/摳出體內的命根子”。王單單詩歌成像的銳度很高,秘密就在于他的詩歌語言是一種形象和情感含量很高的語言,他將語言編碼成了形象與細節(jié)。這種充滿了想象力甚至是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語言,有著能夠為普通的能指性的日常語言除塵、除垢、除銹的魔力,它能夠一把抓緊詩歌所要訴說的對象的本質,同時也能將我們讀者牢牢抓住,有時甚至會在我們的心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能否“抓牢”對象的本質并進而抓牢讀者的心靈,成了衡量寫作人的語言能力的一項硬指標。作為讀者,我們有權問詩人:你想向我們訴說的痛苦究竟長了副什么樣子?王單單的坦白交代是:“頭發(fā)臟亂,滿臉胡茬/劉長貴像個稻草人插在我身邊/欲言又止,顫巍巍遞過來一張紙/幾個病句,歪歪扭扭地倒著/大致意思是:/家貧,無以葬妻/特申請砍樹,打口棺材”(見《山岡詩稿·申請書》);“她根本不知道,出門這段時間/遺像里的人,內心著急,試了很多次/都沒能走出相框,接聽兒子/從遠方打回家的電話”(見《山岡詩稿·母親的孤獨》);“……去背景。清除黑色的網(wǎng)/魂就自由了/換成白底,換成天堂的顏色/在第二顆紐扣正下方/敲出四個字:慈父遺像”(《山岡詩稿·遺像制作》)……
王單單詩歌最令我激動之處,是他在敘寫痛苦時,常常會在滄桑感中冒出一絲孩子氣,常常會在沉郁、凝重中逸出一縷活潑、輕盈,常常會在老謀深算的美學經(jīng)營之際躥出一種能夠捕住風捉穩(wěn)影的凌厲感性,常常會在悲苦中迸出一聲嘻笑,常常會在杜甫憂患、悲愴的身軀中閃入一份孫悟空頑劣、戲謔的性情……一句話,在他老練、老到、老辣、老成、老氣的詩歌呈現(xiàn)中,時時會洋溢出一股張揚、性情、敞開、美麗、天真、抒情的少年精神。
王單單的少年精神可以通過他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的父親形象得到印證。例如《山岡詩稿·病父記》:“……這些天,我真的很無助/大悲無淚,大哭無聲/你喊疼的時候我正喊拳/你吐血的時候我正吐酒/你呻吟的時候我正K歌/你想我的時候我正想你/其實啊父親,因為你/我也身患不治之癥”如果父親生的點點滴滴在一個人內心中長期揮之不去,如果父親的死對這個人來說是個比天塌下來更令他/她痛徹心腑的事件,如果這個人在歡笑的時候常常會毫無由來地想起死去的父親,而想起父親時他/她臉上的笑容會轉瞬即逝,心底會涌起想哭的愿望,那么我們就可以說此人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因為只有孩子才會有如此敏感、細膩、深切、劇烈的情緒體驗,只有孩子才會借放浪形骸的行為來慟哭自己的父親,而成年人的心靈則早已結上了一層層厚薄不等的老趼。
在我們的文化里一直有一種壓抑小媳婦的青春,逼迫“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傳統(tǒng)。當“媳婦”變質為“婆”后,又會變本加厲地收拾新一代小媳婦的青春、約束她們的性情。這種壓抑和改造往往會從娃娃抓起,還在穿開襠褲的孩子,就會被強制要求學習貫徹孔融讓梨之類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精神。而從外國文學大師那里,我們卻領受了這樣的教導:“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予我們的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是作家。”(見巴烏斯托夫斯基著、李時譯《金薔薇》,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年10月第1版,P22)王單單無疑就是那種永遠不會失去少小經(jīng)驗給予他的偉大饋贈的優(yōu)秀詩人。字字血聲聲淚的生離死別,天塌地陷的喪父之痛,他竟能通過堆雪人這樣一種充滿童稚氣的舉動來透徹地哭出:“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整個冬天,我都在/照著父親生前的樣子/堆一個雪人/堆他的心,堆他的肝/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如果,我能堆出他的/卑賤、膽怯,以及命中的劫數(shù)/我的父親,他就能復活/并會伸出殘損的手/歸還我淌過的淚水/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痛一回。我怕看見/大風吹散他時/天空中飄著紅色的雪(《山岡詩稿·堆父親》);沉甸甸的懷鄉(xiāng)之情,生命來處的執(zhí)著追溯,竟匪夷所思地漂浮在一泡可歌可泣的童子尿中:“……余幼時頑劣,于滇黔中間小道上/一尿經(jīng)云貴,往來四五趟/……闊別十六年,夢回官抵坎/曾經(jīng)滇黔交界的小道/我從云南找到貴州,又從貴州找到云南/都找不到我少時留下的尿斑”(《山岡詩稿·滇黔邊村》)……
多么令人驚嘆和安慰:王單單深深浸泡在痛苦中,卻始終思無邪。在他的身上和在他的詩中,一直沒有失去放歌人世的少年精神。這種少年精神古代中國詩歌尤其是在唐詩中曾經(jīng)十分嘹亮,而在當代中國詩歌里,就我個人有限的閱讀來說,像王單單這樣以少年意氣來表現(xiàn)痛苦的詩人,真的并不多見。
“老”“少”同體的巨大張力,搭建了王單單凝重而敏感、活潑的生命構架,造就了他厚實而奇崛、凌厲的詩歌奇觀。他詩歌爆發(fā)力的根基,正在于從兩個相反的向度同時上路,一意孤行地既“老”到精純又“少”到極致。
不知王單單是否還記得這件事:某次我們在一起喝酒,席間一個把詩歌寫得慘不忍睹的老者德藝雙馨地諄諄告誡王單單,大意是:你那詩歌不能再這樣寫下去了,要克服掉年輕人的極端情緒,要學會一分為二地看事物,要寫出正能量來。我忍不住冒出一句:“寫NB的詩,讓SB說去吧!”王單單便低著頭吃吃地笑了起來。
如今我已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好歹老者也是個寫詩的人,自然有本錢就如何寫詩的問題發(fā)表自己的高見;而我,自己寫不成詩,卻悍然對王單單的詩歌評頭品足,資格何在?
我收回我當時說過的那句酒話,只對王單單和我自己耳語:
“寫NB的詩,讓SB說去吧!”
(作者單位:昭通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