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 姬

◎郭小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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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 姬

◎郭小暢

龍生初遇素姬是在十年前，彼時素姬還是個剛剛及笄的孩子。與她同齡的女孩早已盤發若髻，她卻披散著長發，衣衫似被鞭撻過，露出猙獰的傷疤，觸目驚心。那是龍生千年來第一次浮出長生川，隔著重重水影，還未浮游出水便看到了縱身跳入江中的素姬。

傳說中人類的壽命不過百年，是十分脆弱的生靈。龍生的身子沒入水中，龍頭靠在岸上，瞧著岸邊奄奄一息的女子，覺著她果真如傳說中的一樣，脆弱而瘦小。

突然，素姬吐出一口水來，驚得龍生忙沒入水中。過了許久，也未聽見那女子有何動靜，龍生又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來。卻見岸上的女孩正俯身看它，待看清那個鱗片密布的腦袋后，素姬一聲尖叫又昏死過去。

原來自己長得這樣嚇人。龍生好生郁悶，它沉入水中不再出來，一種淡淡的失落在心里泛濫開來。

龍生從未想過，自己還會遇到素姬。

龍生是長生川唯一的龍，它的道行還淺，不能幻作人形，千百年來只能孤獨地待在長生川，好生寂寞。這日村子里喧囂得厲害，水月鏡映出岸上幻境般的景象，巫者念著古老的咒語，村里最強壯的年輕人唱著駭人的調子，將紅綢捆綁的木筏推入長生川中。著一身鮮紅衣裳的素姬就被綁在木筏上，哭喊著喚阿娘。

隨著巫者念過一串串咒語，村民們對著那木筏舉起了石頭，在素姬無助的哭喊聲中將木筏砸入水底。

龍生只在小時候聽父親說過祭龍王。人類的巫者在干旱的季節將女子送給龍王做妻子，祈求風調雨順。與娶人類的姑娘做妻子相比，它們其實更喜歡吃掉她。龍生的父親似乎就吃過這樣一個女孩，可它從不愿提起那件事。而龍生從未吃過人，所以素姬落入江中時，它只是將素姬含在嘴里，素姬的身上有植物春生時的味道，它小心翼翼地避開口中尖利的牙齒，就這樣溫柔地含著她，緩緩潛入江底。

素姬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周身潮濕但是很溫暖。她不知道自己在龍生的嘴里，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惶恐中聽到一個聲音從黑暗的深處如潮水般涌來：“你醒了？”

在一片濡濕的環境里，素姬不知身處何地，只瑟縮在角落里，驚恐地問：“你是誰？”

對方似是猶豫了一下，隔了許久才道：“我和你一樣，是困在這里的人。”龍生并不適合撒謊，在說自己是人時，緊張得險些讓水流入口中。

素姬問了它名字，卻在聽到“龍生”二字后沉默起來。龍生小心翼翼地問她怎么不說話，素姬只冰冷地說道：“我不喜歡龍。”原來不只是長相，她連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歡。龍生突然有些懊惱，又有些羨慕人類，它想偽裝起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討厭。

“不過，我并不是討厭你，”素姬似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傷人，可四周太黑，她看不到龍生在哪里，只能用話語安慰這個唯一陪伴自己的“人”：“我們一定是被龍王困在這里了，等有機會我就帶你逃出去。”龍生聽著嘴里小姑娘的豪言壯語，突然很想變成一個人，讓她帶著自己逃出水底，逃去未知的世界。

于是，每當素姬醒著時，龍生便安靜地沉入水底，聽她講新奇的故事，書生與妖怪的愛情、樹木成精報恩，以及妖怪幻化成人的故事……可素姬講最多的是她自己的故事。她幼時常幻想著嫁給一個老實肯干的小伙子，生一堆頑皮的娃娃，將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認認真真地過下去。偶爾也會說起她不如意的時候，比如她曾試圖反抗巫者的占卜，可爹娘與鄉親都深信龍王震怒的預言，無情地將她送上黃泉。

“死便死了，我這樣想著就跳進了長生川，未曾想長生川里真的住著一條龍。所以我告訴巫者我見過龍王，愿意去求它降雨，不要拿我來祭奠龍王。”

龍生覺得舌頭上噼里啪啦地落下好多“水滴”，有著咸咸的味道，它不喜歡似的動了動舌頭，素姬便如經歷了一場地震，緊張地喚龍生的名字。龍生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下嘴里的小動作，轉了轉眼睛說：“我聽著呢。”

龍生的聲音那樣近，素姬朝黑暗中伸出手，卻什么也沒抓到。明明該為龍生的陪伴而感到安心，素姬卻做著最缺乏安全感的動作，緊緊抱住雙膝，擦干眼淚道：“我真的很討厭龍。”

素姬的故事在靜默里結束，其實不必問龍生也知道，素姬的話不會有人信，所以她還是被獻給了龍王。

“你也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偶爾素姬也會對著黑暗里的龍生問，龍生只是羞澀地笑，講起那個快被遺忘的故事。它不知道母親的模樣，只記得她的聲音，常常溫柔地喚它“龍生”。

“哪有人會忘記母親的模樣？”素姬有些不相信地說。

龍生落寞地道：“小時候父親總是把母親鎖在房間內，怕她逃走似的，所以我從沒見過她。一天父親說要帶母親出門，之后就再沒回來。”龍生有些厭煩說這些令人傷心的故事，沉默許久才嘆道：“真想知道母親的模樣呢。”可素姬卻未能回答它，龍生的嘴里只傳來素姬入睡時均勻的呼吸聲。

真是個不懂安慰人的丫頭。龍生這樣想著，從江底緩緩浮出水面，它要趁著素姬睡著時去尋找她說的那個成為人類的方法。

素姬說，長生川的盡頭住著一位仙人。他有一把剔鱗削骨的琴，可以將生靈的形貌重塑，但要付出長生的代價。

龍生想起素姬說這話時似乎渾身都顫抖起來，在它的舌尖引起一陣陣駭人的戰栗。可龍生覺得這并不可怕，與千百年孤寂的生命比起來，它更期待素姬幼時幻想的平凡生活。

故而，龍生在長生川的盡頭沖天而起，濺起如瀑布般瑰麗的浪花，它的身軀在長生川上彎起碩大的弧度，鱗片密布的龍頭俯視著礁石上的仙人，鞭長的須險些觸碰到仙人指尖的琴弦。

仙人問它為何而來，龍生緩緩張口，吐出一個紅裝嫁衣的女孩來。龍生垂下頭，請仙人將它幻化成人，與這個小姑娘一同逃出長生川。仙人緩緩一笑，問它是否知道代價。龍生道了一聲知道，便一頭撞在仙人面前的礁石上，形如叩拜。

仙人點頭答應，但不過是撥弄了一下琴弦，龍生周身便絞痛起來，這是怎樣厲害的仙術，沒有念咒、沒有法器，不過撥弄一柄尋常的琴便能抽出龍生的筋。

在龍鳴回蕩的山澗里，龍生看到熟睡的素姬緩緩站起來，牽動起四周布陣好的結界。彼時，龍生才知道仙人用的是滅龍的陣法。

龍生倒在長生川中，這條生它養它的江水漸漸與它的血液融為一體，泛濫開如嬌花一般的紅，緩緩灌溉著不遠處村落中干旱的田。

龍生想再看一眼素姬，素姬卻轉過頭去，如同她曾說過的一般，她討厭龍，討厭自己。龍生的眼睛明明沒有沾水，卻愈加濕潤起來，原來素姬在自己嘴里留下的便是這個味道。龍生還不知道這是什么，卻再沒有力氣去問一問素姬，她流下這咸咸的東西時是不是和自己一樣難過。

對不起，那時我沒有安慰你。龍生這樣想著，緩緩閉上了眼。

龍生不知道，所謂仙人只是村里的巫者。巫者看著龍血灌溉的稻田，欣慰道：“這樣村子便可以維持千年的豐收了。祖先留下的書冊里記載的果然不假，若不是那日你告訴我看到了龍，我險些忘記我們的祖先曾殺過一條龍，維持了千年的豐收。”

巫者說著便拉起素姬的手號起脈來，卻漸漸皺起了眉頭：“你沒有懷上龍子？”

素姬愕然地望著巫者，約定好的事情里并沒有懷上龍子的說法，她只需引龍入法陣，為什么要懷上龍的孩子？巫者憤然甩開素姬的手，道：“你以為‘祭龍王’只是簡單的儀式嗎？我們祭奠的不是人命而是龍的性命。只有你生下龍子，千年后才會有另一條龍來延續村落的繁榮。”

素姬突然想起龍生幼時的故事，它的父親或許也是為了一個女人葬送在長生川的盡頭。那她如此恨龍又是為了什么？

素姬突然覺得失去了重要的東西，一步步后退，直到礁石的邊緣一腳踏空，墜入染盡龍血的長生川。

許多年后，長生川上一個女子赤足踏水而來。村中人都好奇去看，卻見她呼風喚雨，須臾間，長生川泛起滾滾浪花，淹沒了整個村落……

之后，有人在廢墟之上又建立起一個村莊，他們將龍奉為神明，再也沒有巫者組織村民祭龍王了。他們的新領袖是一個女子，隱居在長生川的彼岸，人們都說她是真正的神明。

可素姬知道自己不是神明，這一切都是龍生賜予她的。那日她墜入江底時，一個少年將她救起，輕輕抱入懷中：“說好的，你要帶我逃出長生川啊。”

“龍生？”素姬喚著它的名字，少年的笑容便在光芒中漸漸碎裂，融入她的體內，連同龍的法力一并注入素姬的身體中。空無的長生川上只留下龍生縹緲的聲音：“等我……”

自那日后，素姬便照著少年的模樣在大山上雕刻出一個石像來。他擁有龍生的容貌，卻永遠無法綻開龍生那樣好看的笑容……

直到滄海桑田后的一日，長生川的盡頭江水躁動，素姬看到江水如簾幕般緩緩拉開，露出龍生的骸骨來。素姬哭喊著龍生的名字，向骸骨跑去，大聲喚道：“龍生！龍生！是你回來了嗎？”

“是啊，”骸骨并沒有如素姬想的一般活過來，聲音是從她身后傳來的。只見長生川盡頭的礁石上，一個少年站在那里，綻開好看的笑容，對著她道：“我回來了，我們一同逃出長生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