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華
(華東師范大學 藝術研究所,上海200333)
18世紀中國外銷瓷繪西洋畫裝飾的發展
胡光華
(華東師范大學 藝術研究所,上海200333)
18世紀歐洲來樣訂制中國瓷器與中國外銷瓷繪西洋畫裝飾的發展關系密切。中國瓷繪畫家為了滿足西方客商對于訂燒瓷器裝飾設計的各種要求,在外銷瓷上仿繪西洋畫,推動了中國外銷瓷裝飾設計風格的西化,也促進了中西美術與設計的互動和交流,對18世紀歐洲興起的“中國熱”有推波助瀾的作用。中國早期的西洋畫也由此發展起來。
18世紀;中國外銷瓷;西洋畫;裝飾設計;創新
去找那種瓷器吧,
它那美麗在吸引我,在引誘我。
它來自一個新的世界,
我們不可能看到更美的東西了。
它是多么迷人,多么精美!
它是中國的產品。[1]259
這是18世紀初法國人寫的一首詩,字里行間洋溢著對中國瓷器的贊美。在中國與歐洲設計藝術交流史上,對中國瓷器的酷愛、迷戀和收藏構成歐洲早期“中國熱”的一種風尚,歐洲的王宮貴族紛紛設置了專門的瓷器陳列室。18世紀英國著名作家丹尼爾·笛福(1660~1731年)認為“缺少中國花瓶的房子不能成為一流的房子”[2]98,以至于用瓷裝飾室內,成為洛可可時代的新特征。英國陶瓷史家簡·迪維斯在《歐洲瓷器史》中對此類現象評論道:“皇家或貴族是否占有東方瓷器或者后來的歐洲瓷器,關系到它們的聲望,瓷器能增加宮廷的光彩。”[3]12不過有一點迪維斯沒有注意到,做工精致、裝飾華美的中國瓷器在交通工具不甚先進的17~18世紀,屬稀有之物。擁有中國瓷器,代表著歐洲人對瓷器美感和異國情調的追崇心態,西方的“中國熱”在這種時尚風氣的蔓延下不斷升溫,中國瓷器發展成為歐洲上層階級、富豪甚至普通民眾的居室必不可少的陳設,中西經濟文化的交流也因此加快了步伐。“瓷器象征了洛可可時代特有的光彩、色調、纖美”[4]32,以至于“瓷器特性的大量應用賦予了洛可可室內裝飾以一種新的特征,并對整個的形式和色彩的意識產生強烈影響”[1]259。歐洲市場對華瓷的需求隨之激增,“整個18世紀,歐洲成了華瓷外銷的主要市場”[5]120。
從18世紀20年代起,由于中國在墨彩琺瑯復制銅版畫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加上宮廷御窯琺瑯彩繪在景德鎮燒造成功,這一時期到景德鎮來訂燒琺瑯彩和粉彩繪制西洋畫裝飾的客商絡繹不絕。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指出:“雍乾之間,洋瓷逐漸流入,且有泰西人士如郎世寧者供奉內廷,故雍乾兩代,有以中國瓷皿摹仿洋瓷花彩者,畫筆均以西洋界算法行之。”[6]1695當然,中國瓷器裝飾設計因此得以西化:“畫碧眼棕發之人,其于樓臺花木,亦頗參用界算法。”[7]466中國外銷瓷裝飾設計藝術的發展,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早在1562年,葡萄牙布拉卡大主教就說:“在葡
國,我們擁有比黃金和白銀更有價值的東西——瓷器。我希望所有的王子都購買這種東西,而不必再使用銀器……它精美光潔,像玻璃和石膏一樣精美。他們用蘭花裝飾瓷器,其圖案如青云一般。”[8]3所謂“蘭花裝飾瓷器”即青花瓷裝飾,“圖案如青云一般”即用中國畫寫意風格描繪的青花圖案裝飾,包括西方紋章裝飾。1541年葡萄牙貴族法雷埃任馬六甲總督期間定制的一個裝飾著葡萄牙王國紋章的青花瓷碗,就是如此。瓷碗外壁裝飾著兩個交錯的渾天儀和三個葡萄牙王室的盾徽,碗內繪有兩只鳳凰在荷花池上交叉飛舞,裝飾均用中國白底青花寫意風格描繪。1698年來到中國景德鎮的法國耶穌會教父殷弘緒說:“中國畫匠也吸收了從歐洲傳來的有關風景和建筑的平面畫畫法,我們很難以我們的概念,去評論他們描繪事物的繪畫風格。”[9]9瓷器作為中國裝飾藝術的出色代表,具有與西方銅版畫抗衡的實力和優勢,是17~18世紀歐洲“中國裝飾風”盛行時期的流行物,激起了眾多來華的商人、旅行家、海員訂燒購買的欲望。

圖1 《青花法國婦女形象開光裝飾蓋罐》

圖2 歐洲婦女圖像
為了使中國的瓷器能夠在西方適銷對路,歐洲的商人對中國瓷器的造型、釉彩、裝飾等方面提出了一些特別要求。“還有的歐洲人給中國寄來一些器皿設計圖”[10]71,如荷蘭學者T.福爾克《荷蘭東印度公司與瓷器》一書所載:“為了確保所購的瓷器能迎合歐洲貴族的品味,其訂制有專門的‘范本’。同時,商人及船員也經常為親人和好友特別訂制瓷器,這部分瓷器大多有指定的樣式和內容。”其中訂制有專門的“范本”,就是指客商提供圖案、銅版畫、素描、水彩或繪有紋樣的盤子等設計樣本。“自從十三行在廣州立足以后……歐洲的影響在造型和裝飾圖案上變得更加明顯。十三行向中國的中間商提供陶器、銀器、錫器、料器或木制的模型,轉交給景德鎮的瓷匠,還提供大量圖紙,指定尺寸、數量和裝飾要求”[11]129,以符合歐洲人的生活和藝術審美習慣。因此,中國外銷瓷不僅形制設計開始西化,而且裝飾設計的紋樣、圖案、繪畫也開始明顯西化。
清代康熙年間,西洋圖案、水彩畫開始成為中國外銷瓷上的重要裝飾。荷蘭商人為廣州畫家提供的一系列設計樣式和裝飾圖案之中,有一件青花瓷上的裝飾畫,是以荷蘭鹿特丹市民騷動事件作為題材。
這次事件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同情和支持,荷蘭美術家斯梅爾脫律為此創作了一枚浮雕紀念章來歌頌市民的正義。這種紀念章后來被荷蘭商人帶到中國,請景德鎮瓷器裝飾畫家將紀念章上的浮雕圖案描繪在瓷器上。畫家將圖案設計在瓷盤中心顯著位置,盤沿配以中國傳統錦地紋飾,其中4個開光內飾的中式花草圖案,運用青花釉料進行描繪。類似的裝飾設計還有18世紀初景德鎮生產的《青花法國婦女形象開光裝飾蓋罐》(圖1)。蓋罐器身上采用中式繁密的牡丹花葉進行裝飾,其中4個開光描繪將傳統的中國紋樣與歐洲婦女圖像結合起來。歐洲婦女圖像(圖2)源自1685~1700年由博納特兄弟設計的法國服裝版畫,有“圖案如青云一般”的裝飾效果。《青花巴克斯圖餐盤》的裝飾設計手法與前二者一脈相承(圖3),盤中央的羅馬酒神巴克斯圖像仿自荷蘭銅版畫(圖4)。這種中西圖案混用的裝飾設計,與明代的分別描繪有了顯著不同,標志著中國外銷瓷裝飾設計風格開始西化。

圖3 《青花巴克斯圖餐盤》

圖4 酒神巴克斯,銅版畫,荷蘭
到乾隆年間,西洋圖案、水彩畫越來越多地成為中國外銷瓷上的裝飾繪畫。西方來樣訂燒瓷器不僅使中國瓷器裝飾圖案西化,也導致裝飾設計形式西化。如18世紀40年代,僅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設計師考納利斯·普龍克(1691~1759年)用水彩畫繪制的杯盤瓷器圖案裝飾稿就達4種之多(圖5)。繼荷蘭商人之后,瑞典東印度公司也有了自己的設計藝術家,他們把傳教士設計師普雷卻脫(1706~1779年)在1736年專門為中國瓷器設計的裝飾圖稿帶到中國,要求中國的匠師按照圖稿生產。該設計圖稿的明顯特點是13件瓷器的造型和裝飾都不相同。在碟子的對角線上,裝飾著兩種不同的圖案樣式,有的是漩渦形的歐洲圖案,有的是阿拉伯的圖案。此件設計稿透露岀來的重要信息,一是左面的“附注”說明設計稿是受斯派雷伯爵之命為1736年瑞典商船到遠東航行而創作;二是右下角上寫著作者的身份:“斯德哥爾摩首飾師普雷卻脫”①在瑞典的斯堪尼阿(Skania)城堡中發現。參見Michel Beurdeley. Chinese Trade porcelain.Charles E.Tuttle Company.2nd Print.1969.pp. 116-117.。顯而易見,普雷卻脫應斯派雷伯爵之命創作的圖案,正是荷蘭學者T.福爾克所說的“為了確保所購的瓷器能迎合歐洲貴族的品味,其訂制有專門的‘范本’”。這是最典型的來樣特別瓷器訂制。
1768年,東印度公司富商克拉遜為了將國王的大型騎馬銅像復制在中國瓷器上,專門邀請宮廷畫家卡拉米爾進行設計,把國王的銅像裝飾在盛湯蓋碗下面的圓形紋飾中,并在頂蓋鑲邊上寫著中國生產的日期“1774年10月21日”。或許這就是簡·迪維斯說的“皇家或貴族是否占有東方瓷器或者后來的歐洲瓷器,關系到它們的聲望”。中國外銷瓷裝飾設計的西化,最明顯的例子是廣州的瓷繪畫家以奧地利的宮廷畫家為查理六世設計
的圖稿繪制了查理六世的紋章瓷盤。紋章裝飾在盤的中央,是一只雙頭鷹、交叉的杠框架和頂端的皇冠,邊緣裝飾著花卉、蝴蝶和植物等圖案,采用了歐洲的寫實素描手法,同時講究光線明暗。這件紋章瓷盤裝飾設計的圖稿,是由奧斯坦德公司的商船帶到廣州的。

圖5 普龍克用水彩畫繪制的杯盤

圖6 《在冥河中施洗的阿基里斯餐盤》
18世紀中后期是中國瓷器外銷歐美的鼎盛時期,英國倫敦是中國瓷器的主要拍賣市場,1774年以后生意非常興隆,經營中國瓷器的商人達到52人被稱為“瓷器人”。[12]34這些“瓷器人”集商賈、藝術家于一身,兼為西洋畫裝飾傳播者、接受者,其中有琺瑯藝術家理斯和畫家奧尼爾等。他們根據市場和顧客的需要,自己設計造型和圖案,而且不斷地變化式樣,委托東印度公司的官員、商人帶到廣州或景德鎮裝飾。陳瀏在《匋雅》①《匋雅》原名《古瓷匯考》,又名《瓷學》。作者寂園叟,即陳瀏(1863~1929年),清末民初著名詩文家、書法家、收藏家、鑒賞家。中所記:“洋瓷種類亦不一,康乾以來,輸入良多。大氐為粵海關監督所定制,精細絕倫”[7]41,可以印證這一點。
上述種種來樣訂燒瓷裝飾設計,表明了18世紀以來中國外銷瓷裝飾的西化軌跡:從中西圖案混用的裝飾設計,逐漸過渡到忠實復制歐洲裝飾設計原作,以寫實圖案為裝飾表現手法,釉色裝飾由單純釉下青花向釉上多彩發展,并盡可能地還原歐洲裝飾設計色彩。正如美國學者科比勒在《中國貿易瓷器》一書中所言:“買主有目的地特別訂制的瓷器,發展了東西方的聯系,即使是完全由西方人提供的設計亦常常下意識地表現出中國風格的影響”[13]7,一語道破了中西經濟文化的交流,促進并擴大了中西美術與設計的互動交流。
英國學者瑪格麗特·喬丹在其著作《18世紀的中國外銷藝術》中說:“在歐洲和東方之間的文化交流中,眾多中國出品所受到西方的影響是‘耶穌’瓷和鏡子畫,兩者都為出口外銷而繪制,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他們的裝飾取材于歐洲的銅版畫。”[14]33事實上,早在17世紀末,中國瓷繪畫家就“能很準確地摹仿版畫上的圖案”[15]108,并通過摹仿西洋畫學習掌握了西方繪畫的表現方法。進入18世紀以后,景德鎮應西方客商的訂燒要求在外銷瓷上仿繪西洋畫的裝飾設計風氣蔚然。中國瓷繪畫家為了滿足各種設計要求,積累了豐富經驗,運用西洋畫裝飾的水平大大提高。外銷瓷以歐洲西洋名畫、神話、《圣經》、風俗和花卉鳥魚等題材為裝飾設計的內容,儼然一幅幅精美的歐洲西洋畫。其裝飾設計的發展,主要有以下特點。
(一)采取通盤式設計,用墨彩琺瑯裝飾完美地摹繪了歐洲的銅版畫,堪與原作比肩。從18世紀30年代起,景德鎮開始燒制墨彩琺瑯,其特點是以纖
細的灰黑線條勾勒,因此可以成功地摹仿歐洲的銅版畫和蝕刻畫。這時中國的瓷繪畫家已具有相當高的復制西方銅版畫的水準,如1740年代《在冥河中施洗的阿基里斯餐盤》(圖6)整個盤面的裝飾就摹繪了埃德姆·若拉制作的銅版畫《在冥河中施洗的阿基里斯》(圖7)。畫面展現了希臘神話英雄阿基里斯剛出生時,他的母親特尼斯和兩個侍從把他浸入冥河中,以確保他的身體能刀槍不入的情景。這件用墨彩琺瑯摹繪制作的西洋畫瓷盤裝飾,采取通盤式設計,打破傳統的盤心、盤沿二分式設計形式,構圖繁復,人物眾多,畫面的色調明暗層次、空間光影及遠近大小的透視效果,人物的比例結構,都表現得相當出色,幾乎可與銅版畫原作媲美。在釉色設計上,僅沿餐盤邊緣裝飾一道金彩,仿如畫面放射出來的金色圣光,不僅化解了畫面墨彩琺瑯的單調,而且還美化了瓷盤裝飾。荷蘭布魯塞爾皇家藝術歷史博物館也藏有一個同名的餐盤,但此盤是采用盤心、盤沿二分式形式設計,圖案為墨彩加五彩裝飾,設計藝術效果遠不如前者。

圖7 《在冥河中施洗的阿基里斯》,銅版畫

圖8 《鷹與禿鷲爭奪獵物瓷盤》
除《在冥河中施洗的阿基里斯餐盤》外,采用通盤式設計的外銷瓷還有根據法國藝術家尼古拉·羅伯特(1614~1685年)和英國著名銅版畫家蒙諾耶爾(1634~1699年)以花卉禽鳥題材制作的銅版畫為藍本創作的《鷹與禿鷲爭奪獵物瓷盤》(圖8)、《里弗斯卡普的熱帶鳥瓷盤》等墨彩琺瑯裝飾的瓷盤。另外,根據歷史文獻記載,那時廣州的瓷繪畫師還曾根據蒙諾耶爾的銅版畫作品,繪制了一對直徑15英寸的花卉紋瓷盤,花紋以黑金兩色裝飾描繪[14]113,色彩樸素高雅。
到18世紀中期,一些西方政要的畫像,如葡萄牙攝政皇后唐娜·瑪利亞(1708~1754年)和美國總統華盛頓肖像的銅版畫復制品,也隨西方商人來到中國,很快就被復制并裝飾在中國外銷瓷上。這些畫像描繪精致,由墨彩精心編織而成的無數根精細線條經橫豎交織、疏密變化,和細點組成色調層次豐富的圖像,塑造著明暗凹凸的素描關系,表現了空間形體的立體感,重現了原作的每個細節,使復制的歐洲銅版畫達到精密水平,超越了同時代德國邁森瓷廠用墨彩琺瑯復制銅版畫的水平。
(二)以墨彩琺瑯加金彩或加鐵紅彩等色復制銅版畫,裝飾設計素中見雅。以黑金兩色摹繪西方銅版畫,最典型的設計當推以耶穌誕生、受難和復活為紋飾的系列瓷器裝飾,這類“耶穌會瓷器系列”深受基督教人士喜愛,用1712年殷弘緒神父在其個人書簡中的話來說,是“有人給我帶來了一只小碟子,我對它的珍愛遠遠超過了中國千年以來制造的所有瓷器。我看到了碟子的內部繪有圖案:一幅耶穌受難像、圣母和圣·若望像”[16]132。現存澳門博物館的《“耶穌受難”折腰盤》,就是用墨彩以纖細的灰黑色線條精細刻畫,重點部位加描金紋飾,不僅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西方版畫原稿效果,還將《圣經》中關于耶穌受難的故事描繪得莊嚴而神圣。在布魯塞爾皇家藝術歷史博物館、巴黎吉美博物館也藏有相似紋飾的瓷盤,唯邊緣裝飾稍有不同。這類瓷器通
常主要由西方教會訂燒,銷往歐洲基督教國家,主要應用于宗教場合,有的作為裝飾用途,用以營造濃郁的宗教氛圍。

圖9 《末底改勝利圖餐盤》

圖10 《末底改勝利圖》,銅版畫
約1740年在景德鎮創作的《末底改勝利圖餐盤》(圖9),其裝飾也是用墨彩琺瑯摹制西洋畫,畫面以埃德姆·若拉以塞巴斯蒂安·勒克萊爾創作的銅版畫(圖10)為藍本,描繪《圣經》中的故事。整個瓷器盤面上用墨彩描金的裝飾手法完美地復制了這幅西洋銅版畫,尤其是韁繩響鈴和馬蹄等一些關鍵性的細節或道具用描金裝飾,使墨彩琺瑯裝飾的西洋銅版畫高雅華貴,燦然于目,展現了危機化解后末底改接受國王榮譽的情景。
以墨彩添加金彩、鐵紅彩裝飾瓷器,可以改善單純墨彩裝飾的沉悶,使畫面絢麗輝煌。作于1735~1740年的《釣魚圖盤》,口沿以墨彩、金彩及各色釉上彩裝飾描繪4個開光的畫面,內含山水紋飾,頗有中國山水畫的意味。而盤心的主體畫面則摹自荷蘭版畫家德·鐘治的銅版畫,其中“參用界算法”是以心點透視的方法表現了一名歐洲男子垂釣的情景,樹木、房舍和背景小塔等忠于原稿,中心圖畫內的裝飾沿襲了亞伯拉罕·波魯馬提(1564~1651年)的素描,其裝飾設計西化的痕跡一覽無余。另一件《基督在約旦河受洗紋盤》(圖11),用鐵紅彩裝飾瓷盤邊沿及用金彩裝飾花、鳥、小天使等紋樣,雖然主裝飾設計元素源自《圣經》和其他基督教著作的銅版畫插圖,水果和植物葉子的鑲邊受了荷蘭代夫特彩陶裝飾的啟發,但中國瓷畫家在左上方加繪了石塊和花卉,在摹繪西洋畫的過程中融會貫通,開始走向創新。難怪唐英在《陶成紀事碑》中有“仿西洋雕鑄像生器皿,有五供、盤、碟、瓶、盒等項,畫之渲染亦仿西洋筆意”,“新制西洋紫色器皿”,“新制西洋烏金器皿”,“仿西洋黃色、紫色器皿”①唐英《陶成紀事碑》,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撰,載乾隆版《浮梁縣志》。等等記載。這些新仿、新制,既反映了中西經濟文化的交流所引發的中國瓷器裝飾設計的創新發展,又體現了18世紀中國瓷器裝飾風格的西化。
(三)運用“洋彩”仿繪水彩畫、油畫對瓷器進行裝飾,集中西釉色設計風格于一身。“洋彩”即“洋采”。據孫祜、周鯤、丁觀鵬合繪《陶冶圖冊》之《圓琢洋采》題跋:“圓琢白器五采繪畫摹仿西洋,故曰洋彩。須選素習繪事高手將各種顏料研細調合,以白瓷片畫染燒試。必熟諳顏色火候之性,始可由粗及細,熟中生巧。總以眼明心細手準為佳。所用顏料與琺瑯色同。其調色之法有三:一用蕓香油,一用膠水,一用清水。蓋油色便于渲染,膠水所調便于塌抹,而清水之色便于堆填也。畫時有就案者,有手持者,亦有眠側于低處者。各因器之大小,以運筆之便。”從中可知,“洋采”即“五采”、琺瑯彩,彩繪的難度比紙絹上繪畫難度要大,且需掌握好燒制技術的繪事高手“眼明心細手準”才能臻善。唐英在清雍正十三年撰寫的《陶成紀事碑》,列舉了畫琺瑯成功后的裝飾成就,結
果是“仿西洋琺瑯畫法,人物、山水、花卉、翎毛無不精細入神”[17]66。

圖11 《基督在約旦河受洗紋盤》
在中國,運用琺瑯彩裝飾瓷器緣于康熙晚年對法國琺瑯裝飾的喜愛,他想將這種華麗的裝飾手法移植到瓷器上去。馬國賢神父初到宮廷時,康熙就讓他去做琺瑯裝飾,他說:“皇上變得醉心于我們歐洲的琺瑯畫。”[18]74雍正時期為畫琺瑯的重要發展時期,西洋傳教士畫家、宮廷畫師都參與了畫琺瑯的裝飾。錢德明神父在1723年的報告中寫道:“我們最親愛的郎世寧在宮廷里整天埋頭于他的藝術……他先是在瓷器上彩繪著色,然后以普通的畫技,作些油畫和水彩畫。”[19]54-55現存臺灣“故宮博物院”的一件清代《琺瑯彩開光人物螭耳瓶》(圖12),優美的弧線卷紋開光中圖畫碧眼棕發的西方母子裝飾,除樹干和石塊的表現有中國的勾皴筆痕外,畫面人物明暗光感的立體效果和背景西洋教堂的透視效果十分明顯,[20]284其“畫碧眼棕發之人”,“亦頗參用界算法”,正如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中所言:“尤以開光中繪泰西婦孺者為精之品”[6]1695。可以說,清代中國帝皇對琺瑯畫和透視寫實的喜愛,直接刺激了西方繪畫“東漸”,如殷弘緒所說:“了解歐洲人的創造天才的地方官們要求我從歐洲弄來新穎有趣的設計圖樣,讓他們做出特別的東西向皇帝進貢。”[10]76-77而中國彩色琺瑯發展的日益成熟,尤其是在外銷器上融匯西洋畫裝飾,也促進了中西美術與設計的交流。
景德鎮最經典的琺瑯彩裝飾,是1750年代仿歐洲油畫的《堂·吉訶德及侍者圖盤》,這個畫面取材于西班牙著名作家塞萬提斯《堂·吉訶德》中的一章,首次出現在法國藝術家查爾斯·安東尼·夸佩爾的油畫上,后來又被復制成銅版畫,用作書籍的插圖。1731年《堂·吉訶德》由英國托馬斯·謝爾頓在倫敦出版,書中使用了荷蘭藝術家杰拉德·范·德·古赫特繪制的22幅插圖,其中的一幅被復制到中國瓷盤上。畫面中主人公堂·吉訶德身穿鎧甲,騎在馬上由侍伴行,人物碧眼棕發,鎧甲熠熠生輝,馬匹樹木厚重立體,頗具油畫效果。

圖12 《琺瑯彩開光人物螭耳瓶》
18世紀最精美的琺瑯彩裝飾作品,是1790年代創作的《琺瑯彩廣州商館區風景酒碗》(圖13),酒碗身外采取環回式設計,恰好把當時廣州的西洋畫家創作的一幅商館區風景油畫復制到碗身。琺瑯釉色凝重絢麗,裝飾逼真西洋油畫色彩,加上酒碗口沿描金,碗內邊沿金碧輝煌的鍍金裝飾紋帶,堪稱清代
琺瑯彩瓷中罕見的設計,正如傳教士殷弘緒所說:“有的瓷器上的畫的各種色彩,由于有鍍金層就更鮮艷奪目了,這些瓷器非常名貴。”[10]76-77

圖13 《琺瑯彩廣州商館區風景酒碗》

圖14 《帕里斯的審判紋盤》,粉彩描金
(四)以粉彩摹制仿繪歐洲水彩畫、油畫裝飾瓷器,使清代外銷瓷裝飾風情萬種,五光十色,絢麗非凡。粉彩是在康熙五彩的基礎上,同時又受到琺瑯彩裝飾及其制作工藝的影響,改進傳統的釉上彩料和畫風而形成的一種釉上彩瓷裝飾新品種。在彩料中加入不同劑量的“玻璃白”,調配出一系列不同深淺濃淡的色調,即粉彩。這些被“粉化”的彩料,除康熙五彩紅黃、藍綠、黑紫外,還引進了琺瑯彩料中的胭脂紅和銻黃,大大豐富了彩料的種類。此外,“粉化”還使彩料的色調(即一種彩料色調中色階深淺不同的變化)得到了空前的發展,使清代粉彩裝飾設計形成了清新、淡雅、柔麗的風格。加上粉彩受西洋畫琺瑯和西洋繪畫技法的影響,重視明暗、透視,注重寫實,西畫素描寫生技法亦被運用到粉彩瓷繪裝飾之中,粉彩的風景、人物、翎毛、花卉裝飾無不栩栩如生,出現了光線明暗變化和陰陽向背的立體感。如粉彩描金《帕里斯的審判紋盤》(圖14),摹自西方油畫的版畫稿本,描繪的是希臘神話中一個著名的故事,紋飾與魯本斯(1577~1640年)的油畫《帕里斯的審判》頗為相近,可能是以這幅油畫為稿本摹作的彩色版畫,所以畫中的希臘女神和仙女不但碧眼棕發,而且繪畫表現了半裸美女解剖結構,充滿了迷人的魅力。這類外銷瓷作為社交禮品,在西方社會中大受歡迎。
因此,清代粉彩無論是摹繪西洋銅版畫還是油畫都追求精細入微,惟妙惟肖,畫風淡雅、柔麗。《西風之神擄走花神圖盤》就是如此,以粉彩描繪西風之神哲菲瓦擄走花神芳娜,在上方飛翔的是手持愛情火炬的愛神。這件瓷盤裝飾具有西方版畫的逼真效果,充分說明了景德鎮的瓷器畫家摹繪西畫的高超水平,清代寂園叟在《匋雅》中認為康熙朝外銷瓷“陰陽向背,偏反秾艷生香活色,純合乎西法”[7]106,即屬于此類。
類似的還有《粉彩西洋人物肖像紋盤》,敞口盤心繪一西洋婦人半身像,婦人頭戴冠飾,肩掛披肩,頸戴項鏈,上身微側,面帶富貴之氣。此種徽識及紀念性裝飾圖案是由中國畫師根據外商從歐洲帶來的樣品精心摹繪而成,繪工精細,色彩以紫、藍、綠色為主,紋飾上更多地摹仿西方的藝術形式,圖案裝飾性強,反映出乾隆時期外銷瓷器的西化風格。對此,朱琰在《陶說》中指出:“今瓷畫樣十分之,則洋彩得四,寫生得三,仿古二,錦緞一也。”[21]49洋彩即外銷瓷釉上彩繪的需求量迅增,一方面表明景德外銷彩瓷得益于宮廷御窯琺瑯彩繪的裝飾成就;另一方面也證明了中國外銷瓷設計裝飾西化的程度和水平;再一方面說明接受對象,即中國瓷器裝飾藝術西化之贊助人的迅增,他們既提供西洋畫樣稿,又將中國裝飾瓷繪的復制品攜往西方,無形之中,成了中西美術與設計雙向傳播的傳播者。關于景德鎮彩繪瓷的裝飾設計水平,清代寂園叟在《匋雅》中有這樣的評述:“(洋瓷巨盤)盤心畫海屋添籌之屬,仙山樓閣,縹緲凌虛,蓋參用泰西界法也。敷彩之精,用筆之奇,有匪夷所思者。”[7]177可見這時瓷繪裝飾藝術水平的大大提高,已達到中西裝飾風格交融的水平。
總之,經過對定制瓷西洋畫裝飾的摹繪,清代畫家逐步理解和掌握了西洋畫的透視、明暗、立體和人物解剖技法,這是西畫大規模東漸的肇始,中國早期的西洋畫開始發展。同時,外銷瓷繪西洋畫
裝飾的發展也促進了中西美術與設計的互動和交流,對18世紀歐洲興起的“中國熱”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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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校對:關綺薇)
Development of Western Style Paintings on Chinese Exported Porcelains in the18thCentury
Hu Guanghua
Porcelains tailor-made for Europe contribu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style paintings on Chinese exported porcelains in the 18thcentury.In order to meet the various needs of European customers on the porcelains design,ceramic painters made western style paintings on the exported porcelains,which facilitated exchanges between western and Chinese paintings and the rise of Chinese culture boom in Europe in the 18thcentury.Western style paintings developed in China ever since.
the 18thCentury,Chinese Exported Porcelains,Western Style Paintings,Decorative Design,Innovation
J509
A
1003-3653(2016)05-0079-09
10.13574/j.cnki.artsexp.2016.05.009
2016-07-01
胡光華(1957~),男,江西南昌人,博士,華東師范大學藝術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中外美術交流史。
201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清代中國南方通商口岸西洋畫研究”(14BF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