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人
“安土重遷”在漢語字典中的解釋大意是:安于本鄉本土,不愿遷移。這種特性長期被公認為是中國人的傳統習性,然而,在哈佛大學著名歷史學家孔飛力離世前的最后一部著作《他者中的華人》中,他對華人的“安土重遷”提出質疑,并做出新解。
從明朝起,我國就出現了移民。這些人幾乎都是福建、廣東、浙江等沿海省份的山區居民,由于當地可耕地面積不足以養活不斷增長的人口,一部分居民開始產生了出洋謀生的念頭。
第一層新解
當時,中央政府實行“海禁”政策,不允許人們出洋,其原因主要是擔心沿海居民與海盜勾結,形成對政權的威脅力量。但沿海地區距中央距離較遠,又有山嶺阻隔,交通十分不便,中央政府對這些地區的管轄能力較弱。當地政府擔心強制執行中央的海禁政策,會遭到大量貧困人口的威脅乃至圍攻,不利于當地社會穩定。于是,對于居民出洋謀生往往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只要這些出洋者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就默許人們出去做生意或向外移民。
很多出洋謀生者原本只是想在海外做點生意,把錢帶回家,改善自己家庭的生活,絕大多數人并不想在海外定居。后來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興盛,貿易規模擴大,商人在海外建立的據點增多,逐漸形成了華人聚居的城市。到了清朝康熙時期,國內人口增長加速,一部分人開始在海外華人據點定居,并逐漸形成了華人社會。
歷史總是有驚人的巧合,當大量中國沿海移民遷移到達東南亞時,在時間上,恰好與西方殖民者到達東南亞相仿。工商業蓬勃興起的西方各國渴望在東南亞建立穩固的統治秩序,以保障其商貿利益。表面上看,西方人、華人與東南亞本地人之間似乎有產生沖突的可能。但華人卻成為這種潛在沖突的調和者。
最初,受到傳統的“華夷之辨”觀念影響,華人在海外的文化優越感較為強烈,在經濟文化發展程度較為落后的東南亞民族面前采取倨傲態度,他們甚至不與當地人融合。后來西方人在當地建立統治秩序之后,深諳儒家之道的華人群體充當起“中間人”的角色,一方面經營自己的生意,另一方面又在西方人建立的殖民政府當中任職,憑借多年積累起的對東南亞以及中國情況的透徹了解,他們承擔起西方、東南亞、中國之間的貿易商角色,一些人還在殖民政府當中做官。比如,在海峽殖民地(即今天的馬來西亞、新加坡),由于原住民受教育程度較低,而華人在文化教育及工商業經營管理能力方面略勝一籌,故西方殖民者愿意聘請華人擔任“職業經理人”的角色,一方面經營當地的工商業,另一方面成為代替殖民政府收稅的官員。
華人憑借勤勞智慧以及聰穎的商業頭腦,很快就在東南亞地區建立起龐大而綿密的華人商業網絡:北至中國浙江、福建,東至菲律賓呂宋島,南至印尼爪哇,西至緬甸、泰國及蘇門答臘,到處都有中國商人的蹤影。而在泰國、菲律賓等地,華人更是控制了當地的商業貿易命脈,直至今日,當地商人群體中不少人還以會說幾句潮州話、閩南話為榮。
原本想一旦掙到錢就衣錦還鄉、光宗耀祖,但一些海外華人發現就算在國外也完全可以建立起與國內幾乎無區別的“小的生態環境”(即“小生境”),使他們能夠借此不斷適應并融入外國社會的“大環境”。于是,他們選擇在海外定居。在“小生境”中,中華文化得以傳承。華人的生存模式、謀生技能、家族血脈和社會組織繼續世代相傳。
孔飛力由此得出了對中華文化中“安土重遷”的第一層解讀:它并不意味著固守鄉土,而是表現為即便遠離家鄉千萬里仍然保持著與故鄉故土從情感到物質的關聯。無論是長久性地移居他鄉,或是季節性地往返流動,遷移者背負的往往是家庭乃至家族的振興期待,他們的“家”始終扎根在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上。中國人所說的“一家人”,可能分別居住在相距十里、百里乃至千萬里的不同地方,但通過經濟上的互惠仍互視為“一家人”。因此,中國人的異地流動遷移,并不是與出生地和與生俱來的血緣群體分離,而是既有血緣紐帶的跨邊界、跨地域擴展。
第二層新解
1840年鴉片戰爭后,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國力顯著衰退,而西方殖民者的力量隨著工業革命的深入不斷加強。《他者中的華人》中詳細講述了一段教科書上不愿提及的史實:發生在非洲與美洲之間的奴隸貿易,也曾在中國與美洲之間發生過。1851年興起的太平天國運動使中國南方數以億計的百姓生活受到沖擊,加之臺風、洪澇等災害,大量農戶破產,地狹人稠的地區更是出現大量流離失所的貧民。在饑餓與窮困的逼迫下,不少對西方缺乏認知的貧民受到殖民者“招工”廣告的誘惑,簽訂賣身契,以換取一筆挽救家人性命的錢財,登上開往未知世界的輪船。這些出國華工被稱作“豬仔”,毫無人身自由與安全保障可言。
殖民者命令華工在攝氏45度的高溫下到秘魯海島撿拾氣味惡劣的鳥糞,以充當種植園的肥料。一些華工在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中經受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折磨,不堪痛苦與屈辱而自盡者不計其數。洋務運動后期,清政府逐漸建立起與世界接軌的外交與領事制度,且逐漸意識到華工問題的嚴重性,開始試圖改變這種情況。然而直至20世紀初期,康有為、孫中山等政治活動家仍然在海外親眼見到華工所受種種屈辱,美國甚至出臺《排華法案》限制華人在美的活動。這也成為刺激海外華人中的上層階級(主要是商人群體)支持革命、發動革命,建立新政權的最直接動力。1912年民國成立后,海外華人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情況才逐漸減少。
這使得海外華人意識到,他們在國外的地位沉浮與祖國實力、國際地位是密切相關的,任何一位海外華人都不可能脫離自己的祖國獨善其身。
從20世紀開始,海外華人積極推動中國國內的民主革命,如孫中山先生所創辦的“興中會”、“同盟會”就得到海外華僑的大力支持。另一方面,海外華人也廣泛參與到所居國的經濟社會建設之中,如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的華人群體一直在當地的商貿領域居于重要地位,19世紀末20世紀初出國的華工更是為美國東西海岸鐵路的修建貢獻過巨大力量。
在這些并未生活在中國政權直接管轄之下的華人心中,“愛國”更多愛的是一種文化傳統,愛的是一種身份認同。“祖國”不是一個天天打交道的實體概念,而是一個深深植根于心中的文化概念。
由此,孔飛力看到了“安土重遷”的第二層解讀:提高所在國的地位。既“守”又“走”,地域上的分離與情感和經濟上的相聯并存,這就是中國遷移文化的基本特征。尤其對于從傳統鄉村走向海外的第一代移民而言,無論立足于何處,其生命之根總是連系著故鄉那個與生俱來的群體,而他的人生價值也總是希望在那個群體中得到確認。由此,“安土重遷”與“遷移發展”這一對看似對立的人生取向,在中國人對于“家”和“家鄉”之濃厚情感與執著認同的基礎上,獲得了對立的統一。
留學生的“通道——小生境”
時光匆匆,進入到互聯網時代,當移民不再是一種無奈之舉,而成為生活在國內人們一種自由選擇時,我發現孔飛力提出的華人間的“通道-小生境”模式是否能運行良好,仍然影響國內群體的出國意愿。
如今,“中國海外留學生”這個平均年齡最年輕,但又極為活躍的多達上百萬眾的華人群體,通過“寄托論壇”、“太傻留學”等網絡空間聯系在一起,這些網站一方面為在國內備考托福、GRE并準備聯系學校、申請出國的學生提供“申請攻略”等來自前輩的經驗,為國內學生提供孔飛力所說的“通道”,另一方面又成為在海外讀書的留學生們互通有無、交流學業、提供生活上的便利與幫助的“小生境”,是21世紀網絡時代的“同學會”。隨微信時代興起的“留學生日報”、“北美學霸君”等公眾號,以及QQ群、臉書等平臺,更是這種“通道-小生境”模式的生動體現。
21世紀留學生的網絡“小生境”與過去幾個世紀以來海外華人的生活圈有極多相似之處,其中一個重要表現就是留學生共同體竭力在海外保持彼此間緊密的聯系,保持在國內時的交往模式與生存方式,不僅在學業上互助,而且還在生活上、工作上、社會交際上形成利益密切相關的共同體。
由此可見,無論社會怎樣變遷,海外華人群體內部以及海外華人與祖國之間的聯系不會改變:他們仍以各種具體方式聯系起來,在海外保持著華人特有的文化與生存方式,以各種形式延續著華人傳統,并時刻與祖國保持情感上及文化上的緊密聯系。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