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灼灼

我的臭干子情節是從開封的馬道街開始的。那時候我正讀大一,初來乍到,和宿舍的姐妹們結伴到此一游。熙攘的人群中,一輛架子車從眼前“吱吱呀呀”晃過,車把上插著一面三角形的紅色小旗,上書“臭干子”三個大字。大家共同購得一份,每人咬了幾口,算是嘗了個鮮。
古城不大,從馬道街出來,穿過幾條馬路就到了宋都御街上,也就從旱路來到了水道。楊家湖、潘家湖……水光瀲滟,煙波浩渺,讓人頓生乘舟夜游之興。關于這湖,坊間還盛傳著一個故事,潘仁美奸詐無比,楊家將滿門忠貞,因此,潘家湖濁,楊家湖清。
開封城如此多水,這是我之前意料不到的。“一城宋韻半城水”這句話雖然有點夸大,卻是這個北方水城的生動寫照。在這座古城里,水域占到了約1/5。水之于一座城,如善睞明眸,突然就有了靈氣,有了水的開封,也就有了宋詞的秀麗。在宋代,詞可稱當時的流行歌曲,“凡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一曲小詞新鮮出爐,柳永走在當年的御街上,追星族應會如潮水般涌來。
“東皇去后韶華盡,老圃寒香別有秋”,穿過水域所在的市中心,棄舟登岸,移步換景,沿著歪七扭八的小巷向東北方向穿行,直到城市的邊緣,在一片宋風兼有民國范兒的建筑群前停住腳,就到了我的大學。東邊和古城共用著一面城墻,北面和古塔共用著一面圍墻。靜謐的夜晚,風兒吹動鐵塔廊檐下的鈴鐺,“叮鈴鈴”的響聲不知點綴了多少青春學子的夢。
估摸著老太太要出攤,心里癢癢的
開封是聞名遐邇的小吃城,學校周圍也不例外。從學校的西門出來,有一條南北向的小街。每到華燈初上,這里就人頭攢動,甚是繁華。賣燒餅夾菜的、冰糖雪梨的、雞蛋灌餅的……都推著車子上街擺攤了。不大一會兒,各個攤位前便圍滿了人,常常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當然,來這里消費的,主要是我們大學的學生,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在這里,我邂逅了最好吃的臭干子。
在這條小街的中部,住著一個小腳老太太,大概六七十歲的樣子,一身樸素的藍布衣衫,頭發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梳成一個髻,顯得干凈利落。她的家就在街邊,一排臨街房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斑駁的墻縫里甚至都冒出幾棵草來,里面是一個小巧的四合院。只要天好,傍晚時分,老太太都會請人幫忙從四合院里搗騰出來幾個大桶,裝滿了半成品的臭干子,粗略估計一下,每個桶大概能裝好幾百塊。大桶們在街邊一字排開,儼然王母娘娘出行的開路先鋒,煞是壯觀。接著,老太太的那雙小腳便開始在家里和路邊不停地穿梭。先搬出來一張高木桌和幾張矮方桌,再擺上十來把小凳子,場面就形成了。高木桌主要是用來放煤氣灶和瓶瓶罐罐的調味料。矮桌椅自然是供吃客落座。因為煤氣灶小,老人家的油鍋也小。
一切準備妥當,老人回家裹上一個圍裙,來到鍋旁,“騰”地一下打著火,把油倒進去,燒到油熱,下進去十塊八塊臭干子,小鍋便開始“滋啦啦”響起來。黑色的臭干子調皮地在鍋里轉圈,經過油鍋的考驗還是黑色,白色的臭干子可是個膽小鬼,油鍋一炸,小臉兒都嚇黃了。黑黑黃黃一堆方塊在鍋里晃悠著,此起彼浮,仿佛洶涌著的波濤里的小船幾艘。老太太的一雙長筷子就是艄公的舵,翻翻撿撿,頃刻間就將炸好的豆腐裝了盤。一盤只裝四個,黑白任選,五毛兩塊,一元四塊。裝盤畢,老太太的瓶瓶罐罐化作百寶箱,她不緊不慢地用鐵匙把每個臭干子的表面都戳爛搗碎,先從瓶子里舀出兩匙花生芝麻碎撒到里面,再澆上一勺蒜泥,末了,還不忘滴上幾滴香油,捏上一小撮香菜。食客接過一盤臭干子來吃,發現調料和炸好的豆腐融合得恰到好處,完全入味了。狠狠地咬上一口,外酥里嫩,滿口流油兒,唇齒生香,愜意極了。
無論是在教室里自習,還是在宿舍里憩息,我估摸著到了老太太要出攤的時候,仿佛兒時看到了姥姥灶上的裊裊炊煙,心里便癢癢的,胃里的饞蟲也被勾了出來。我溜溜達達到西門,沿著街邊往前走,一路上心里還七上八下,擔心老太太沒出攤。直到遠遠地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一塊石頭便落了地。其實,不止是我,來這里吃臭干子的大都是常客。由于人多,再加上老板帶伙計僅老太太一個人,油鍋邊常常會排起長隊。這條長隊可不簡單,輪到誰了,誰就捋袖子上前,接起老太太手中的長筷子,幫她掌舵。于是乎,老太太就可以將工作的重心暫時從烹炸轉向調制,更快地為大家炮制出美味。由于這里回頭客居多,日久天長,大家也看出些門道來,對于如何烹炸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什么時候該給鍋中之物翻個身了然于心。老太太不時回頭來叮囑幾句,脾氣溫和的她,說起話來總是慢條斯理。對于這些自告奮勇來幫忙的孩子,她常用的口頭禪是“乖”。她常喃喃道:“乖,干得好!乖,慢一點,別把油花濺出來燙著自己。”至于什么時候該換油、添油,什么時候該起鍋、用笊籬撈臭干子了,這些技術性要求略高的活兒,都是她老人家親自出馬。
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這時候,老太太也不批評,只是默默地把炸得過頭了的臭干子挑出來,作為添頭送給大家吃。所以,如果你買四塊,盤子里卻出現了五塊,千萬不要詫異。來這里吃臭干子的孩子們對老太太也是尊愛有加,不但順手干點小活兒,還親切地“奶奶”長、“奶奶”短地叫個不停,樂得她合不攏嘴。我常常出現在這些人中間,吃兩塊臭干子,順便也幫老太太打打下手,有時還會和她嘮上兩句。她說兒孫都很孝順,大孫女是這所學校畢業的。家人常勸她別干活了,上了歲數歇著多好。可她總覺得,兒孫都大了,歇在家里沒什么價值,反而覺得悶得慌。還是出來賣自己的臭干子好,鍛煉身體不說,還挺熱鬧,況且掙錢還不少,兒孫們遇到手頭緊的時候,她還能幫上一把呢!
老太太的生意好,在這條街上都是出了名的。她比較保守,準備的少,慕名來吃的人卻很多。有時候食材不夠了,若大家還想吃,只要批發來的臭干子的半成品還有,她就讓大家稍等一會兒,忙不迭地回家去取。不久,她就端著一瓶新的辣椒或是蒜泥一溜小跑著來了。這兩種顏色的臭干子當中,黑的比白的搶手。兩相比較,我也是更好黑色,覺得口味更佳。對此,我曾經當面請教過她。她說,黑色的臭干子是因為里面加了茶葉,除了上色還能提味。她還說,年輕的時候,她的身體壯得像頭牛,都是買了豆腐,全須全尾地自己做,味道更好吃一些。年歲大了,干不動了,就改成去臭干子加工廠批發,但調料都是自己做的。就這,為了準備晚上的出攤的用材,她白天都得忙活一天。
有年冬天,我從她門口經過,發現有個女孩站在她家門口,老太太拎了一兜東西從門里出來,放到女孩手里叮囑著什么。走近了一看,原來是要放寒假回家過年了,女孩想買些臭干子帶回家給父母嘗嘗。想是路途遠,老太太就將自己精心做好的調料和一二十個臭干子分袋裝了,交給女孩做的方法,讓她帶回去自己做。
饅頭就著香噴噴的臭干子吃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臭干子吃著吃著,就到了大三。這年暑假剛過,大家都有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考研備戰開始,我也加入了這支大軍。因為保送上研究生的名單已經出來了,我們專業全年級共6個班,一共200來人。院里將前3年的總成績排了名次,從中選出前30名,再從中刨去六級不及格的,如此下來,就剩了十幾個人。
宿舍七個姐妹都是愛學習的好孩子,包括我在內,有三人躋身這十幾人的保送隊伍。但是,只有一人保送成功,我和另外一個姐妹都放棄了保送資格,選擇自己考。用當時的眼光看,保送的學校和專業雖然算不上好,畢竟是穩拿,而且是公費。考研的壓力很大,大家白天學習、晚上學習,吃著飯學習、走著路學習。學習的同時還到處跑著找工作,因為影響考研的因素太多了,誰都沒有把握自己能考上。當時校園里盛傳一句話:保研的過著像豬一樣的生活,找工作的過著像狗一樣的生活,考研的則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聽聽,最慘的就是我這種考研的,東奔西跑,諂媚低首地向用人單位遞笑臉回來,還要馬上轉換狀態,投身書山題海。
那段日子,感覺自己像一個沖鋒陷陣的士兵。即便如此,我這個吃貨也沒有忘記去吃臭干子。拼搏一個白天,晚上就抽一小時左右的時間,從教室里溜出來,跑到老太太的攤位上,陪著她一通忙活,再心滿意足地吃上一份臭干子。碰到哪天沒吃晚飯,我還會提前在學校食堂買好一個饅頭,用塑料袋包了揣到兜里,帶到老太太這兒,就著香噴噴的臭干子吃。這時候,我一般會提醒她在臭干子里多放些辣椒,這樣,饅頭很快就被“消化”掉了。說來好笑,那段時間里,享用臭干子成了我最大的放松和消遣。有那么幾次,學習的間隙,我抽空出來,到了西門外,便伸著脖子使勁兒瞅,最終確定老太太沒出攤的時候,失落不已!仿佛吃老太太的臭干子,已經成了我大學生活的一部分。
后來,我如愿以償地考上了研究生。離校之前,將行李打包好,又逢傍晚。我特意到西門外去走了一圈,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雖然已經快放暑假了,這里還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吃煎餅果子的,喝冰糖熟梨的,舊書攤邊討價還價的……唯獨老太太日常擺攤的地方沒有了人影。我向旁邊的人打聽,有人說,要放暑假了,老太太趁這空兒串親戚去了。
就這樣,我離開了開封,南來北往,“轉益多師”,周游列國許多年。每到一處,只要有時間,我都不忘嘗嘗當地的臭干子。可吃來吃去,都有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感覺,總覺得老太太的最好吃。其它地方的臭干子,豆腐沒有老太太炸得酥嫩,至于芝麻花生碎,更是一丁點沒有,倒另加了許多酸豆角,味道完全變了。而且,我始終覺得,老太太的臭干子吃著香,聞著也不臭。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