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宇婷
沉穩中的鋒芒
——我眼中的評論家鄭潤良
◎戰宇婷
在魯迅文學院第26屆評論家高級研討班上,我結識了鄭潤良。開學第一天,他作為代表上臺發言。在評論家群體中,鄭潤良一身軍裝頗為醒目。之后幾乎每天的下午,只要去樓下健身室,總能看到鄭潤良的身影律動在跑步機上。精準的時間和每日不落的鍛煉,讓人感受到他身上軍旅生活的印記和勤奮自律的性格。逐漸熟識的過程也頗為有趣,一群來自天南地北的評論家們午飯過后總要到樓下食堂旁的臺球桌前消食。放下筆,拿起臺球桿的評論家們也各有性格。文如其人,也球品如人。熱情的姜超,打起球來會調動全身肌肉,整個身體呈現跳機械舞的姿態。鄭潤良的球法則頗為奇特,以至于有了一個雅號,鄭量球。這是因為他每次打球總是俯下身,如軍人對準機槍瞄準鏡般,以目光測量桿、球、球洞三者是否在一條直線,不動聲色的測量帶來了極高的準確率,頃刻,一桌五顏六色的球就被規整收了起來。
生活中的鄭潤良話不多,很多時候坐在飯桌上,他充當的是傾聽者的角色。如果不是大量閱讀他數量龐大的評論文章,恐怕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魯院階段。如果生活中的他被隱喻成一個沉穩內斂的射擊動作,評論中的他則帶有子彈射出的精準,嚴謹,簡潔中有鋒利,沉穩中擔當。這種擔當突出表現為以文本細讀為依憑,以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為指引,對當下中國社會交織的權力、道德困境、功利主義、社會病象的集中拷問。在評論具體文本的同時,鄭潤良總能透過文本鏡像,去探尋當下文壇的前沿話題,并在不斷的評論寫作中思考,提出自己創造性的文學觀點。
鄭潤良師從南帆先生,南帆先生的關系主義文學史觀及其對中國問題和中國經驗的關注,對鄭潤良的理論建構和評論寫作影響頗大。以至于鄭潤良把關系主義為先導的文學觀融入進具體的評論寫作中。鄭潤良的評論涉及多種文學體裁。中長篇小說評論多以內容點評勾連出宏大的當下中國問題。權力、道德困境、功利主義、欲望書寫不斷出現在鄭潤良的評論中。短篇小說評論,鄭潤良多是從內容評論出發,勾勒作者的書寫脈絡和風格變遷,繼而以手術刀般的鋒利筆調割開文本所表達的社會問題肌理,并在這個過程中以問題意識建構自己的文學觀,提出創建性觀點。以《中篇小說選刊》為陣地的評論,評論方式多以期為單位,綜述點評多篇小說,短小精悍,以精準筆觸道破小說特色與表現的問題本質。散文評論則非常細膩,常以分點分目的方式規整評述,并觸發更為深遠的社會議題。軍旅小說評論則是鄭潤良的特色所在,也是其批判意識最強的評論方向。作為軍人的他對軍旅經驗與軍旅小說頗為熟悉,也善于發現病象和問題。繼而大膽批判,提出創見。
不得不說的是,無論何種題材的評論寫作,有一條或明或暗的脈絡貫穿在鄭潤良的評論寫作中,那就是對中國問題和中國經驗的關注。其評論方式則是新歷史主義、關系主義文學觀、文本細讀三者結合,帶著問題意識時刻與當下文壇的前沿話題結合。術業有專攻,評論家選擇的評論文本和評論文本的方式,常常體現出評論家長期評論寫作所形成的審美趣味和評論傾向,而其判斷作品優劣的標準實則也是評論家自身文學觀的體現。在寫作題材上,鄭潤良更偏重當代題材的小說,“我覺得文學就是在表達我們對這個世界和人性的看法,當代題材面對的是變動不居的現實,面對的是‘中國問題’前所未有的復雜性與未知性,充滿了戲劇性。”寫作風格上,鄭潤良更偏重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他認為“更接地氣,更有問題意識,當然許多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事實上都已經融入了先鋒小說的技巧。”
縱觀鄭潤良的學養形成歷程與批評觀文章,不難發現,鄭潤良的現實主義審美趣味的形成與其對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的接受有很大關系。關系主義文學史觀映照于啟蒙主義文學史觀和新左派文學史觀,不再糾結于判定作品的審美與政治原則的二元對立,而是以共時的空間化視角,將文學還原為社會生產的一部分。這種生產在不同場域受到政治與審美博弈而產生的生產機制影響,不可簡單化約為審美或政治誰決定誰的問題。“揭示文學史本土結構的特殊性,目的不僅在于還原文學史的復雜面貌,更在于恢復歷史的多元圖景。相反,關系主義傾向于考察二者如何共同存在,并且在抗衡之中相互影響——二者無不因為對方的壓力而有所改變,哪怕這種改變是極其微小的?!边@種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的內涵,呈現了布爾迪厄文學場域的變動博弈特征?!暗俏易约簭娬{的方法是空間、結構、關系、共時性,當然這里可能仍然存在著結構主義的思想痕跡。”在閱讀鄭潤良的文章中,筆者發現所謂關系主義文學史觀,是雜揉了結構主義和新歷史主義的一種研究方法。將文學生產,作家創作的發聲與當時代的文化、文學機制生產結合起來,是新歷史主義的典型研究方法。關系主義文學史觀和研究方法,避免了用某種口號和概念去圈定文學現象和作家的傾向,也不太會走向政治和審美的二元對立,因為二者往往彼此纏繞,很難說是誰決定了誰。因此,以關系主義文學史觀為基礎,鄭潤良注重把文本放在網狀的共時社會關聯中,看到文本中剖析的社會病癥和本質。注重人物呈現,人物關系與當下環境的互動,繼而展開探討,去找尋當下文學所應表現的鮮活社會問題,而不是陳舊的議題。
關系主義文學觀使鄭潤良對中國現實問題頗為關注,也往往透過文學作品展開對前沿文學話題和現實問題的探討。鄭潤良喜歡現實主義題材,現實主義的風格,因此他選擇的篇目也遵循這樣的原則,對生態散文的評論,也是緊扣中國經驗和中國問題。比如對楊獻平散文的解讀,從新散文與生態散文產生的環境入手,剝繭抽絲地分析其散文的肌理。首先講到散文審美性與虛構性弘揚所帶來的問題,提出好的散文應將真實自我帶入散文寫作。這種真實,一是真實展現自我,甚至是虛弱的自我。另外是對當下中國經驗和中國問題的深入認識,而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繼而聯系其地域寫作,劃分楊獻平地域寫作的類別,認為楊獻平將鄉村問題帶進散文寫作現場,而這樣的內容劃分又與生態寫作和真實的提倡不謀而合。第三部分則深入到精神地理的剖析中,將作者的地域寫作與個人經驗緊密粘合在一起。最后一部分則著手于其平民視角與散文寫作出現的問題。
這幾部分的闡釋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并在評論的同時帶出對當下中國鄉村問題的探討?!霸诘谌愇恼轮?,‘我’直接引領讀者抵達鄉村問題現場,剖析時代深層次癥候。廣袤的鄉村世界是中國現代化進程欲待征服又很難消化的世界,鄉土情結是中國人最根深蒂固的情結,鄉村問題也是中國問題中的核心問題。楊獻平對自我及親人都‘眼里容不下沙子’,對于現實問題更沒有回避的借口。在楊獻平展示的鄉村圖景中,鄉村問題中的一部分來自歷史遺留問題,比如鄉村暴力問題。因為利益沖突、文化水準等原因,鄉村暴力長期存在?!睂χ袊鴨栴}的關注貫穿于鄭潤良理論文章和評論文章的始終,帶有作為評論家的鄭潤良敏銳的意識與擔當精神。“在洶涌流動的中國經驗、復雜莫名的中國問題面前,很多寫作者要么轉身、要么怯場、要么虛飾,少有真正敢于直面現實和真誠剖視自我的作家。如作家田耳所說,這是一個戲劇叢生的時代。但是,如果沒有基于情感、思想的真實,我們就無法為這個時代留下真正有意義的文字影像和寶貴資料。楊獻平的可貴之處在于,他以一顆鄉村赤子之心,執著于地域寫作,努力拓展精神地理,通過個體經驗深入時代癥候。”由此可見,對于中國當下問題和經驗的表述與對真實的呈現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鄭潤良的評論,沒有繁縟的語言,言簡意賅,這或許是善于炫技和掉書袋的評論家所不及的,三言兩語把問題和實質說清楚,也是鄭潤良長期寫作歷練的結果。其平實凝練的風格與崇尚現實主義的表現方式不謀而合。
如果說對楊獻平的散文解讀展現了鄭潤良作為評論家的條理感、邏輯性,作為知識分子的擔當與責任,在《鄉土經驗、文學記憶與中國問題——讀南帆散文集“與山海為伍”》中則透過南帆的散文解讀展現了鄭潤良的智性、哲思與很強的理論素養。在解讀南帆先生的散文集的過程中,闡釋南帆思想的同時,也是鄭潤良與南帆共鳴與對話的印證,無疑也是他思想印跡的展現。鄭潤良對南帆先生散文寫作的研究,從宏大的時代背景和歷史語境出發,透過九十年代的文化研究,學院化過于學理化語言程式的批判,大眾對文化的渴望幾點來闡明背景。繼而從敘述南帆對過往50年代種種“理想”生活的反思到南帆的回憶性鄉土散文的分析,這些寫作都緊扣知識分子問題和中國問題。鄭潤良在書寫的過程中圍繞這兩個關鍵點來談南帆的散文,邏輯性強的同時,也有自我的認識在里面?!耙驗橛小摇赃@些文章不乏通常的文學作品的深情與感性;因為‘中國問題’的存在,這些文章在骨子里透出了南帆作為一個學者的冷峻與洞察力。二者的交融成就了南帆散文的不可言說、不可歸類的豐富品性。”
南帆認為“我們的目光必須從堂皇的歷史鑒定轉向瑣碎的日常生活,必須想象他們內心的猶豫、苦惱、矛盾甚至如何憤憤不平地罵娘;這是可能發現,有些小事情的深長意味并不亞于朝廷的加官晉爵或者疆場上斬關奪隘……”這是典型的新歷史主義的分析方法。政治、機制對人心理的細微作用,會影響到知識分子的選擇,而這種影響往往是日常化的,我們要駐足歷史和日常的細微末節,而不是從宏大出發去扣帽子。恰恰要看到的是在種種選擇面前知識分子的平衡和徘徊。無論是對歷史人物的書寫還是與小區民工的對談,一個問題逐漸凸顯出來,那就是知識分子的選擇問題。無論何種時代和處境,這都是知識分子面臨的終極問題。這何嘗不是鄭潤良以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擔當在文本中一再書寫的功利主義、權力、欲望、道德困境的初衷,探尋知識分子在這個急劇變幻時代何去何從。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打磨歷史的脈絡,尋找鮮活的歷史人物生活處境,才可反觀當下,寫歷史是在寫當下,寫歷史人物實則是尋找或印證自己的選擇。這樣的寫法實則是南帆關系主義,中國問題,新歷史主義,結構主義理論的鮮活應用。鄭潤良的寫作勾勒出了這個脈絡和圖景。南帆打破對知識分子的狹隘認定,豐富了知識分子的維度,不僅是文人類知識分子形象,也有歷史中林覺民等一類游俠式知識分子形象,這便是在中國經驗的語境中審視知識分子問題。
在南帆看來,“中國的經濟改革、政治體制、社會形態、文化風格均突破了經典的現代性框架,處于一種奇特而又微妙的無名之境。”在筆者看來,南帆先生抓住了當下中國文學、文化的空間化特征,在這一個多種元素更迭的時代,中國這個偌大時空因民族、經濟發展的差異被分割成了工業、后工業、傳統時代,是異質空間的組拼??臻g所承載的不同文化則碰撞出其他地域所沒有的復雜火花,文化與文學也因此充滿異色,不可簡單化約。文化研究也是這樣,從文本出發,進入歷史。歷史的文本化與文本的歷史化,并且一定要結合政治經濟學來分析當前的文化和文學問題。在對南帆先生的散文闡釋中,鄭潤良無疑回應了南帆先生的觀點。而這些關系主義文學觀和研究方法被鄭潤良實實在在地應用在評論寫作中。
文學的共時性研究,總要把文本放在當下的文學場域進行研究,中國問題的特殊性,使中國經驗之下的中國文學場域充滿自身種種元素碰撞的特殊性和斷裂性,而在斷裂處涌現的問題不斷在一些優秀的中長篇小說中顯現。這也是為何,鄭潤良在提倡關系主義文學觀的同時,注重文本中對中國現實的書寫,這種書寫無疑是當下中國場域,中國文學場域的鮮活印證。鄭潤良的評論是揭開文本所展現社會病象的匕首,權力,道德,欲望,功利在我們這個時代總會變異出新的面向。鄭潤良對中長篇小說的解讀往往注重梳理作者的寫作脈絡,可以看出在寫評論的過程中,作者下了很多功夫,這是非常扎實的寫法。鄭潤良對寧肯《三個三重奏》的解讀可謂精彩。鄭潤良以小說內容分析為引,進入對寧肯小說創作脈絡進行梳理。從創作題材的解讀到小說形式的解析,并對文本進行細讀??傆X得一個好的批評者,不會僅僅停留在作家的標簽和外在元素上去解讀,而是深入作者的創作脈絡、題材,以及文本所要展現的實質問題。“應該說,這一思想轉折對于當代文學中的官場敘述至關重要,寧肯找到了自己思考官場和權力問題的獨特位置,找到了面對這一時代核心命題的破解方法,也就是通過梳理當代文化的脈流,以一種類似知識考古學的辦法,從八十年代開始追溯當代權力結構的形成、凝固過程,追溯八十年代充滿理想情懷的青年如何在權力結構中陷落的轉折點及其過程。這的確是時代的核心命題,破解了這一命題事實上才能夠更為清晰地解釋我們的日常生活及其內在肌理,解釋我們的欲望、沖動乃至無意識。”??略凇秾捜痰幕疑杳鳌分袑懙脚了骼锬嵩谏碁┥弦愿星闉樵掝}采訪人們,發現人們談論感情時談論的是權力。的確,權力的確是當下中國問題繞不過去的話題。權力的確是深埋在諸多社會乃至文化問題之下的無意識內容?!啊度齻€三重奏》正是力圖重返當代權力結構的歷史源頭審視問題、剖析問題,解析我們的來處。這樣一種歷史化的梳理和眼光無疑遠遠超越了今日官場小說對于官場內部權力斗爭刀光劍影的熱鬧敘述?!编崫櫫紡臋嗔εc身體政治,權力書寫與人性幽微的關聯,作者塑造負面人物的客觀視角等幾方面來分析寧肯的小說,可謂精到。尤其是對寧肯塑造負面人物的方法的解讀,這些墮落的人并非一無是處,往往充滿魅力,并不是單線條的塑造人物方式,而是在充滿張力的塑造中于人物性格的矛盾處引人思考當下權力的特征。權力很多時候并非骯臟而罪惡,而是如福柯所言,充滿生產性,然而深陷其中的人們無法自持,繼而走向自我的混亂和墮落。最后上升到中國當下的社會病象反思,回到宏觀問題的探討。在分析的過程中,有點有面,有作者自身對于社會病象的剖析和反思,很精彩。
鄭潤良的評論文章語言中肯,常常一語中的,邏輯性極強的結構下,對文本中所展現的社會病象的分析尖銳而鋒利。比如在一篇評論文章中他寫道“從田耳的創作談中,我們也知道,這篇小說是有其現實底本的,包括男生爬入女生宿舍耍流氓、男老師議論女學生發育狀況等都來自作者的現實經驗。作家的本事不就是能從現實的偶然片段中探測到時代的深層真相與精神病灶以引起人們療救的企圖嗎?按照王先生的邏輯,面對此種現實,作家要耐心等待,等到病象普遍流行時才下筆??峙碌侥莻€時候,作家存在的意義就不大了?!边@是對文學展現現實急迫而敏銳的自覺意識。寫評論的過程中,鄭潤良總是帶著問題意識,帶著對當下社會問題的敏感去解讀作品,充滿批判意識的話語,不僅解讀文本,也帶來對文學發展的創造性思考。如鄭潤良對軍旅小說的解讀,并不簡單去解讀文本,而是從總體上發現軍旅小說創作題材對當下中國現實表現的不足。這種批判與發現問題的精神難能可貴。其指出問題的基點在他的理論文章中已經有鮮明表述,就是對中國當下經驗和問題的表述。這種表述折射在評論的方方面面,正如他對王凱軍事小說提出的問題,諸如軍旅小說普遍缺乏對前沿軍事問題的探討,缺乏對新型軍人形象的表述等,并且對軍旅小說未來可能發展模式進行思辨。
當下新媒體興起的時代,鄭潤良敏銳意識到學院派與媒介批評的差異與優劣,自覺以鮮活的語言書寫學理性的話語,充滿邏輯性與批判性的同時,也深入淺出,并不似大多數文學評論的繁縟與炫技。這與他長期在《中篇小說選刊》《貴州民族報》等雜志開專欄的經歷有關。其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則讓他的評論充滿批判性,敢于以批評的匕首剖開社會病象肌理,并在批判之上提出具有創建性、前瞻性的文學發展觀點。長期的評論積淀與理論素養,踏實而勤奮的寫作,讓他的評論在扎實之上顯露鋒芒,在文本細讀之上有宏觀展望,這也是作為批評寫作者的我所欽佩的地方。
(作者單位:白城師范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