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年華老，衣裳伴夢長

◎舜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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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年華老，衣裳伴夢長

◎舜華

皇城的雪下得越發(fā)緊了，只一炷香的工夫，近處的殿宇已覆上一層厚厚的雪。雪打在琉璃瓦上發(fā)出輕響，慈懿太后接過宮人遞來的手爐，方才扶著墻走回暖房。又一個(gè)蕭索冰冷的夜，一輪斜月兀自掛在清冷的夜空，映得窗紙青白發(fā)亮，正統(tǒng)七年的春天在她腦海中恍恍惚惚地重現(xiàn)。

那年皇宮禮樂喧天，她頭戴九龍四鳳冠，一身紅衣霞帔，在百官叩禮中走向眉目清俊的少年帝王。英宗溫柔地牽過她的手，灼灼桃花飄落在兩人肩頭，那一刻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白頭”的渴望。

那時(shí)，她是被父母呵護(hù)在掌心的大家閨秀，也是被明英宗寵在心尖上的錢皇后。泱泱后宮淹沒了多少女子的風(fēng)華，卻讓她在最好的年紀(jì)遇上了他，這對新婚宴爾的璧人舉手投足間無不顯露出繾綣深情。

夏日的天空碧藍(lán)如洗，她貪看荷花，英宗便在湖邊安靜地守著她，直到月亮透過樹丫，照得四下如籠上一層輕紗。轉(zhuǎn)眼間秋日流螢滿天，她和英宗相攜泛舟，身前是渺渺水煙，身后是繁星點(diǎn)點(diǎn)。到了冬天梅花灼灼盛開時(shí)，英宗含笑逗弄身旁的紅顏，折了最美的一枝梅花插在她發(fā)間……柔情蜜意的兩人回眸間盡是深深淺淺的纏綿。

那般愜意的日子美好得令人眷戀，卻經(jīng)不起亂世流年。不知不覺間，瓦剌逐步強(qiáng)大，西北的局勢越發(fā)兇險(xiǎn)，如一根繃緊的弓弦。但每每見到她，英宗總是舒開緊皺的眉頭。因此，皇宮外的刀光劍影于她都只是只言片語的傳聞。兩人依舊恩愛不疑，如膠似漆，直到西北叛亂，英宗決定御駕親征。

臨行前，他向她許諾一定會平安歸來，她含淚點(diǎn)頭，執(zhí)了他的手卻始終不舍放開。只因山高水遠(yuǎn)，她不知他何時(shí)回宮，也不能由著性子把他留在身邊。最后，她只能為他整好衣衫，目送他走遠(yuǎn)，消失在遠(yuǎn)方。

偌大的皇宮驟然靜了下來，她甚至能聽見禁衛(wèi)軍來回巡邏的腳步聲。然而那英氣逼人的君王始終沒有穿過亭臺，分花拂柳而來。如此，她只能懷著期待，日復(fù)一日地踮腳等待。

信使回京那天，碧空湛藍(lán)，如同一汪深潭。錢皇后施了薄粉，點(diǎn)了朱唇，領(lǐng)了粉妝玉琢的宮娥立在城門外，笑得明艷動人。本以為假以時(shí)日定能見到那心心念念的良人，不想信使帶來的不是英宗凱旋的捷報(bào)，而是震驚朝野的“土木之變”。幾乎是一夕之間，她高高在上的丈夫淪為西北叛軍的俘虜。大臣們憂心主少國疑，便也顧不得太子，將年長的郕王朱祁鈺尊為新帝……眼前的一切讓她措手不及，傷心欲絕卻又無能為力。前朝百廢待興，錢皇后與被俘的英宗便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拋在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夜里風(fēng)聲凄凄，越刮越急。她睡得不穩(wěn)，心里千頭萬緒，凌亂至極。翌日她聽說湊夠錢財(cái)便能贖回英宗，于是慌慌張張取出所有珠翠羅綺，只求換得與愛人相聚。然而大明的堆金積玉反令叛軍認(rèn)為英宗奇貨可居。錢皇后走投無路，只好日夜叩拜神明，希望蒼天能成全自己與英宗相見的愿望。

從此每到夜深人靜，宮中總會響起她哀泣禱告的聲音。四面冷風(fēng)撲在身上，吹得她衣角飛揚(yáng)。披發(fā)赤足的錢皇后倚著回廊，見棲息的夜鳥簌簌飛過宮墻，卻不知那鳥兒能否飛到英宗被囚的地方？每每念及丈夫身在敵營的凄楚境地，她的心就像被刀子剜著一般，一滴滴眼淚如同珠簾斷了線。

美人淚經(jīng)年累月地流淌于臉，長久之下也黯淡了容顏，但錢皇后失去的還有她曾經(jīng)空靈清澈的眼。年僅23歲的她夜夜含淚叩告蒼天，竟使一只眼睛永遠(yuǎn)失去了光明。

又是一年冬，細(xì)密的雪花如柳絮般飄飄蕩蕩灑滿她雙肩。宮人們跪在地上，一聲聲喚著“娘娘”，懇求她莫再那般倔強(qiáng)。她卻堅(jiān)持穿著單薄素凈的衣裳，仰首朝天：“信女錢氏，無計(jì)消解陛下的苦楚，但求天公垂憐，讓信女以身代夫，令陛下康健如初。若神靈允我所請，信女愿舍棄性命……”

許是神靈真的知曉了她的苦心，英宗竟被叛軍分毫未傷地送回大明。然而她長久地跪在雪地里，雙腿因此落下了殘疾。

空蕩蕩的宮殿里，她緊緊攥著那一紙英宗歸來的文書。不知不覺中，素色小箋被淚水模糊，心事也隨之皺了……還記得他出征前夕，兩人眼波里盡是訴不完的柔情。如今他披星戴月地回來，御花園里的花朵也將欣然盛開，卻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凄涼光景。

等待他們的不是山呼萬歲的臣民，而是“太上皇”的虛名與南宮的冷清。曾經(jīng)無數(shù)個(gè)夜晚，錢皇后翹首以待坐立難安，可當(dāng)南宮的朱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她卻禁不住流下淚來。自己的身子已殘破不堪，他還會像過去那般喜歡嗎？可終究她還是提起裙裾儀態(tài)全無地?fù)淙胗⒆趹阎校僖膊活櫮浅舐拿嫒荨?/p>

而當(dāng)英宗明白前因后果時(shí)，沒有嫌棄，沒有猜疑，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驚痛與憐惜。他輕輕擁她入懷，哽咽著說：“從今以后，朕再也不會讓你哭了。”

此后七年的歲月里，英宗與錢皇后幽居南宮甘苦與共。看守的宮人克扣用度，錢皇后便撐著本已不好的眼睛，領(lǐng)著妃嬪們趕制繡品，換得些散碎錢兩。日子雖不能與以往的奢靡相比，卻令兩人有了尋常夫妻的相濡以沫。

每到夜深人靜，她與他便共同披著一件粗衣，坐在階前石凳上仰望星際。他伸手撫摸她疲累的眼睛，她笑意盈盈，將他的體貼折疊起來，妥善存入心底。

從柔情蜜意到福禍相依，命運(yùn)反復(fù)間，英宗終于等來了復(fù)位的那天。那日，英宗攜著錢皇后的手走過十里長街，走過繁花似錦，走過萬千臣民……回宮的路一如那來之不易的幸福，似乎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

他不再是躊躇滿志的少年，她也沒了一笑傾城的明艷。所幸有生之年，大明的絢麗河山，他還能與她執(zhí)手共看。

原以為兩人的愛不會再有任何阻礙，然而人生如戲，命運(yùn)的波折終究難以預(yù)期。

七夕之日碧空萬里，大雁成行向南飛去。英宗與錢皇后在涼亭里進(jìn)食，她低頭吃著砂糖冷圓子，矜持的模樣惹人憐愛。他忍不住側(cè)首，笑意融入周遭的湖光山色里。午膳后，錢皇后起身去御池邊喂魚，太監(jiān)蔣冕趁機(jī)請見。他在英宗面前振振有詞：“皇后娘娘雖賢惠得體，但身患?xì)埣膊荒苌１菹虏环亮⑻拥钕碌纳钢苜F妃為后，以不失天家威儀……”

蔣冕話畢，隱身于廊柱后的錢皇后輕輕呼了一口氣。多年來，未能誕育后嗣的遺憾讓她在無數(shù)個(gè)夜晚痛不能持。因此，當(dāng)她忍著淚跑回宮時(shí)，并沒有看到英宗憤怒地抓住蔣冕的衣領(lǐng)狠狠道：“朕今生只會有一位皇后。”

這么多年，她一直是他心里唯一的牽掛，無論其他女子擁有多少嫵媚光華。這份愛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美貌與青春來維系。只要兩人始終在一起，就是上天最好的恩賜。

煙霧從香爐里緩緩噴出，他輕輕攬她入懷，花白的胡茬拂在她臉上，像是嬰兒的小指頭在那里撓著一樣。良久，她才流著淚開口：“我這輩子都不會有皇子了……為了天家顏面，陛下還是把我遷到冷宮去吧。”

英宗的臉色驀地一變，隨即緊緊摟住她：“你忘了嗎？南宮相見那日，朕就發(fā)過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讓你哭了。”

可惜，他把她護(hù)在身后，卻沒有機(jī)會陪她走到白頭。天順七年冬，北風(fēng)呼嘯，拍得窗扇咯吱有聲。英宗的病情驟然加重，他知自己的生命不會延續(xù)太久，遂在暗地里召來了內(nèi)閣大臣。草擬遺詔時(shí)，他執(zhí)筆在手卻忍不住顫抖。思慮再三后，他罷手將筆擱回，將已擬好的圣旨撕得粉碎。

太子已然成人，朝中也不乏忠心耿耿的輔臣，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那位因他而病廢的皇后。錢皇后素來柔順，但太子之母周貴妃盛氣凌人，必不會甘心于兩宮并尊。為了確保她能安享天年，他最終在遺詔上寫下：錢皇后千秋萬歲后與朕同葬。

究竟是多刻骨銘心的愛才會想要在黃泉碧落里依舊同穴共眠？她陪他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養(yǎng)心殿里，他們互相凝望著彼此的眼，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春天，漫天桃花迷了人的眼，紫禁城里鑼鼓喧天……可終究，英宗還是含淚作別了人間。

那夜喪鐘齊鳴，不訴離情。

許多年后，昔日的錢皇后已成為深居簡出的慈懿太后。但憶起舊事，她心里還是不由得陣陣疼痛。風(fēng)竄進(jìn)暖閣，她的胸口疼得似要裂開。殿外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慈懿太后的眼眸雖不再明亮，卻含笑在門邊呆呆看了半晌。她伸手接過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微瞇著眼道：“陛下您瞧，今年又下雪了。”

刺骨的雪水滲進(jìn)衣袖里，絲絲涼意才讓她覺得自己原來是活著的。像是做了一場好長的夢，夢里桃花灼浪，清風(fēng)和著茶香，巧笑嫣然的她沐浴著柔和春光，身后還有他深情溫暖的目光……二十余年的往事如畫卷般在她面前展開，故夢難追，可故夢也難忘，他們這輩子悲歡嘗盡，并肩看過天下，攜手采過陌上春桑，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只能許他此生有你為伴，來生無你何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