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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蚯蚓

2016-11-26 15:43:50李繼忠
唐山文學 2016年3期

李繼忠

碎蚯蚓

李繼忠

中級法院的審判庭里稀稀拉拉座了幾個看熱鬧的人,老檢察官語調松懈地念著起訴書:犯罪嫌疑人趙學軍,男,48歲,漢族,捕前系學軍電力安裝公司經(jīng)理。*年*月*日犯罪嫌疑人因其妻手機上一條短信與其妻發(fā)生爭吵,將其妻拖至陽臺推下,致使受害人顱骨破碎死亡,對此犯罪嫌疑人供認不諱……對于犯罪嫌疑人所述其患有精神疾病,作案時屬于發(fā)作期,本院組織專門機構對其進行司法鑒定,結論為:正常人格。

正常,也可以說是相當美好。暮春的早上,天幕湛藍,精編廠工人趙學軍站在鐵廠樓小區(qū)四層一居室的陽臺,將從食堂撿回來的碎饅頭搓成屑撒在陽臺的水泥欄臺上,十幾只麻雀振翅扶搖直上,不大的工夫啄凈饅頭渣,又對著學軍搖頭擺尾啁啾片刻之后,如一群精靈展翅飛翔在他面前做幾個優(yōu)美的盤旋后縹緲而去。這樣的場景有一年的時光了。

下雨了,不小的雨。它們或許不會來了吧?學軍失望地想著的時候,十幾只麻雀穿雨而上列立陽臺,身上披著晶瑩的水珠,學軍趕緊把手中的饅頭屑撒在欄臺上,鳥兒們快速啄食,他又打開房門,鳥兒們跟著沖了進去,瑩瑩早已起床將屋子收拾的利落妥當,見到這一幕也是滿心歡喜,當時屋內的唱機正放著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鳥兒就像渾厚的音符在樂曲中起伏穿梭。學軍將鳥們一個個捕在手中,擦干它們身上的水漬,將早已悄然準備好的紅絲帶系在鳥爪上,紅絲帶上寫著“瑩瑩,生日快樂,我愛你。”門打開,雀兒飛旋空中。自此天下人都知道學軍愛瑩瑩。瑩瑩含情凝睇站在學軍的面前,他們彼此無語,用粘甜的目光完成著下面的對話:“瑩瑩我愛你,學軍我愛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他們還要繼續(xù)吟詠,樓梯上雜亂的腳步聲催促他們,快上班了。

可惜幸福的時光自此中斷了。

瑩瑩在國有糧庫上班,干著糧食包裝清洗整理的工作。糧庫的生意日漸慘淡,活計自然也是懶懶散散,完全是混日子的意思。這里瑩瑩就有和學軍不一樣的地方,她看不出這平淡冗緩的下面風兮舞兮瀕危的形勢,便也在其中無痕無跡的盤桓。這天午間,日頭暖洋洋的,隔壁的群藝館播放著《第九交響曲》。瑩瑩無事可做便去水房刷洗飯盒,路過面袋庫,隔著玻璃看見垛好的面袋在有節(jié)奏的顫動。嚇!早聽說糧庫的耗子賽如豬,干了這么多年不曾見過。瑩瑩耐不住好奇心惴惴地湊近窗子,恰在此時面袋垛向外一歪倒向一側,就清清楚楚看見兩個人:她的工友久芝仰躺在一塊鋪板上,糧庫經(jīng)理赤裸著騎在久芝的身上,他們都看見了她,久芝對她燦然一笑,經(jīng)理猛地動了一下下身喚道:“一塊來呀。”瑩瑩驟然被這鬼魅魘住,大腦的血瞬間蒸發(fā),眼前黑漆漆茫然無限,《第九交響曲》似一把錘子節(jié)奏錯亂地敲擊著她的后心,身體冰冷僵硬,現(xiàn)出那種透明的白。

瑩瑩還沒有回家。學軍像往常一樣將自行車塞進樓區(qū)的車棚,回到自己的家中。他在這個三十六平米虛暗的空間里有那么點惶然地坐下來等待那個固定的時刻。那時候附近的那個菜市場下班買菜的高峰已過,菜販們即將收攤兒,學軍準時出現(xiàn)在大廳,便有此起彼伏很熟稔的聲音叫起來:“兄弟,這有一大捆菠菜,一塊錢,你拿走。大哥,兩根大白蘿卜一塊錢,能蒸一大鍋包子吃上兩天。這幾塊碎肉五塊錢,幾塊肉皮也搭給你。”盡管如此學軍也會半是乞求半是無所謂地囁嚅著討價還價,他拿捏準了這些菜賣不掉或許也要扔掉。也只有這樣才能滿足他每天一美元的生活支出。

菜市場門口一抹無力的陽光照在學軍毛發(fā)稀疏的頭頂上。

接下來的那么一段時光是真正屬于學軍的時光,與從出門上班到回家這一時間區(qū)間的張致失措鏗然斷裂。他能聽到提著的心幽幽墜落的聲音,這墜落在時間流里濺起琥珀色的漣漪,舒緩;靜謐;安然。學軍開始忙碌傾心傾情地忙碌,他要將這些幾近腐朽的東西變得有顏有色有滋有味,關鍵是在瑩瑩進家之前準備停當。多么意義非凡的晚餐呀,承載著學軍生活的意義,能滋延出時光的些許幸福甜蜜。晚餐的情景通常是這樣的:昏黃的白熾燈下,局促的小門廳里支一張樣式相當老舊的小圓桌,有時候學軍還會在唱機上放一點輕音樂,音樂若隱若現(xiàn)的很能調和出愜意的氛圍。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來,他們是很少講話的,學軍給瑩瑩夾一箸菜,瑩瑩給學軍夾一箸菜,彼此眉目傳情地對視,莞爾一笑。學軍適時地嘬一口極劣質的酒。酒香氤氳屋中,連同著學軍的快意非常。

今天的晚飯吃得有點錯愕,遠沒有往常的舒暢歡愉。學軍給瑩瑩夾了菜,瑩瑩笑了笑,皮膚像皸裂般僵硬痛楚。呀!出事了。應激反應似地學軍的意識立即開始蜷縮,畏葸的寒戰(zhàn)在肝膽區(qū)游走竄動,連軟軟的甜辣肉皮絲在嘴里也如同鋼絲一般。

夜的降臨是一個標志,床則成了逃命棲身的螺殼。樓下仍有人嬉笑喧鬧,學軍的屋內卻是漆黑靜默還旋動著縷縷的寒意。他們背對背躺著,誰都沒有睡,彼此能聽到對方的眨眼聲。白天的事情如一團污穢堵在瑩瑩的胸窩恨不得一張嘴就能噴涌而出。學軍不敢問,他懼怕任何事情的發(fā)生,就連吃了一肚子白蘿卜釀成的一串響屁他都不敢放。他們直挺挺側身躺著,床變成了牢,心里盼望著這黑夜將一切囫圇過去。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囫圇過去的。尤其是一個窺見別人齷齪秘密的人。這種情形應該有三種處理方式。永久的冰封;二是窺見者揭露秘密。她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十四歲上初二的一天她害痛經(jīng)中途回家,打開房門駭然看見一對驚慌至極的躶體男女,男的不認識,女的是她母親。她呆站著,瘋狂地眨動著眼皮為瞬間的失明驚恐萬分。及待光明赫然重現(xiàn),她看見母親的那張臉透著冰冷透明的陰森的白。她沖上去撲倒母親,將一顆尖牙鏨進母親的面皮中,并且當著母親的面將親眼所見告訴了父親。父親拉著她的手出了屋,來到街邊的冰棍兒攤兒,掏出一塊錢放在冰棍箱子上,最昂貴的一毛錢一根的雪糕她吃一根父親遞一根她一連吃了四根。父親沒有離婚,母親沉淀一腔怨恨活在她的陰影里。她稍大一些才明白她實際上已經(jīng)失去了那個家。那是多么純潔的年代多么純潔的年齡多么純潔的勇氣呀。現(xiàn)在不行了,況且她真切的知道那樣做對于一個女人是怎樣的境況。然而第三種情形卻在她身上出現(xiàn)了。傍近中午,她和久芝在更衣室擺弄著飯盒準備操持著吃午飯。那件事出了以后久芝跟沒事人一樣,這倒讓瑩瑩驚訝不已,心里奔奔磕磕很久才平復。久芝拿了只特大號飯盒,飯盒明顯是空的,這又吸引了瑩瑩的視線,且這視線一直被牽引著去了對面的大米庫。庫門怎么是開著的?久芝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拿起一只探子(刺破麻袋檢驗米質量的鐵器)捅破麻袋,米流出來了,白花花的,久芝側著身子讓瑩瑩能看得更真切。米流滿了飯盒,足足有三斤多吧。久芝和別的男人發(fā)亂她管不著,那天夜里在床上她就把久芝想成一只經(jīng)久發(fā)情的母狗,隨便一只公狗聞嗅而來與之肆意交媾那是它的事,是它主人的事。但現(xiàn)在不行了,光天化日之下盜竊國家財產(chǎn),不用找那么多的教育修養(yǎng)道德諸方面的依據(jù),單就她的個性而言她就要制止這種事情的發(fā)生。久芝進來了,沖她一笑,說:“就這一下子能帶一個禮拜的干糧。”瑩瑩看著久芝粗橫的身坯,看著此刻蹙成兩個肉疙瘩的三角眼,推門出去了。

身后門一響,瑩瑩站住了。那個無比丑陋的躶體男人淫蕩至極地一動,來呀。瑩瑩頓時惡心得臟腑抽搐,她果真有點敗興地干噦了幾聲。太陽毒辣辣明晃晃剝掉了她的衣服又把她照的通體透明,就這樣子要把她陳送到那個色魔的面前。窗子后面兩道挑釁輕蔑嘲笑的目光猛地推了一把怔忡中的瑩瑩,是的,她要去,沒什么可怕的,畢竟是光天化日畢竟是朗朗乾坤。

看樣子經(jīng)理沒有午休而是正在伏案工作,這種天地倒轉的景象又讓瑩瑩懵懂了片刻,“有什么事情嗎?”經(jīng)理問。瑩瑩口氣略帶激昂地將久芝的所作所為陳述了一遍。好像是在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啪”桌子被拍響,瑩瑩從來沒發(fā)現(xiàn)經(jīng)理有如此粗壯的劍眉。“這還了得,國家的財產(chǎn)容不得一絲一毫侵犯,一定要受到黨紀國法的嚴肅處理。”經(jīng)理沖出屋子,此刻瑩瑩又有了當著父親的面揭露母親丑行的那種勇氣,甚至還有點澎湃,她緊緊跟在經(jīng)理身后。咦?這時候本應靜悄悄的院子驟然間聚起了人,他們像是早就勾結好又受到,某種暗啞方式的召集,全都仰著臉滿懷期待地聚集在經(jīng)理身后,這樣的場面只會讓事態(tài)往嚴重發(fā)展。一干人沖進更衣室,瑩瑩吃驚地發(fā)現(xiàn),久芝正吃著自己的蘿卜條和肉皮絲,沒等她開口,經(jīng)理說話了,他指著瑩瑩,“王瑩瑩同志揭發(fā)你盜竊國家的糧食,就裝在你的特大號鋁飯盒里,飯盒裝在你的書包里。”“古語說捉奸捉雙拿賊拿臟,找出來我認,開除我,找不出來咋辦?”“那是人民內部矛盾,可以說服批評教育解決。”“到她那兒就人民內部了,媽的是不是你倆有一腿,說話有偏有倚的,不管是誰得一碗水端平了,還是那句話,找出來我認,怎么處理都行,找不出來我撕了她的嘴撕了她的X!”“不許無理取鬧,讓事實說話,搜!”書包就掛在那里,飯盒掏出來,底兒朝天拿著,嘿,米沒了。一個魔術師乾坤挪移的小魔術剛進行到一半就把觀眾牢牢吸引住了,懸念高高拉起結果才更有沖擊力,人們鴉雀無聲亢奮地期待著結果。“古往今來總有人挑撥離間栽贓陷害血口噴人,這種害人蟲應該剝皮抽筋碎尸萬段下十八層地獄,我這兒搜完了,她也應該搜一搜,咱們看看她到底是人是鬼。”這種潑婦往往是引領受眾的高手。“行!好!”他們早就按捺不住了。瑩瑩的書包就掛在那里,飯盒掏出來,而且被故意舉高,盒蓋一打開,久芝喊道:“諸位上眼。”白花花晶亮亮的米細水長流狀永瀉不止似地淌下來,昭示著瑩瑩的罪狀。瑩瑩頃刻間被逆轉為罪惡中心。瑩瑩一動不動地站著,從發(fā)現(xiàn)久芝端著她的飯菜那一刻她的思維就被歸零。你可以想象瑩瑩的處境,我就把她想象成一個躶體的婦人站在臺子上,臺下是一群垂涎三尺且可以任意而為的色狼。天哪!高潮來臨了,懲罰者自然是受害者,久芝一蹦三尺張牙舞爪,若沒有人攔著她真能把瑩瑩撕了。但那是虛張聲勢那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久芝咬碎鋼牙破口大罵,言語尖銳至極下流至極,以致圍觀的男女都有了生理反應,一起大罵發(fā)泄。瑩瑩直挺挺地站著,房頂在逐漸下降,愈來愈低,眼前是濃稠的黑,如同墳墓。墳墓的深處有晭晣尖利的磨牙聲,那是一群鬼魅,他們商量著掏她的心肢解她的骨肉。她要窒息她要死了。她恐怖地干嚎兩聲,短促又空洞,她必須大喊:“學軍!學軍!”學軍真的來了,攥住她的手腕跑出這鬼窟,來到一個亮堂堂的所在,圓潤渾厚的男中音招魂一樣的響起:“這是一起非常惡劣的事件,造成的影響極壞,必須按照國法廠規(guī)嚴肅處理,弄不好是要開除的,想想你個人的前途,想想你的家庭,除非你……”瑩瑩看見那對劍眉黑蟲子似地蠕動起來,淫蕩地挑逗暗示。黑蟲子站起來了,要迫近她。瑩瑩倒退一步,猛抬手臂,一根手指像要戳斷蟲子,胸中的塊壘從口中吐出砸向那惡種……

晚餐的顏色鼓搗得有點專業(yè)的意思了,口味也有了新的變化,但是瑩瑩沒吃。從進門開始就一直低著頭連個眼神學軍都沒看到。學軍竟沒問。學軍的不善言辭有著根深且悠遠的緣由。那是他上初中二年級參加學校的秋季運動會,他報名的比賽項目是800米跑。那時候的學軍個子不高清瘦但有耐力。離賽程結束還有100米的時候他名次第三,他還有體力,若此時沖刺他能超過第二名甚至第一名。這樣想著,學軍咬下牙關胸腹鼓脹腳下驟然發(fā)力,恰恰在這緊要的關口出事了,耳輪中聽見“嘣”地一響,他的腰帶斷了,褲子滑落到腳踝,赫然露出由他母親的褲衩改制而成的大花紅內褲。校園瞬間寧靜又瞬間爆發(fā),掌聲尖叫哄笑形成一股風暴裹挾肆虐著這個安靜敏感的少年。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失聰失明,他微微揚起臉,渴望聽到天國的召喚。此后學軍半年失語,他的性格完成了一次斷裂。

瑩瑩臉朝墻躺著。白天發(fā)生的事件被強迫著不停地在腦海中點擊加載復制粘貼,結果思維變成中毒的網(wǎng)絡,呈現(xiàn)給她的始終是在破碎尖利惡毒中沉浮的一團鬼魅,若隱若現(xiàn),無比巨大又無比渺小,它喘息著猙獰地盯著她,尖牙閃著刺眼的熒光,不時撩一撩滴血的舌頭,隨時都能撲過來將她吞噬。她被嚇得沒了魂兒了,不敢挪窩兒在原地瑟瑟發(fā)抖。

學軍看著瑩瑩瑟縮單薄的身體眼底沁上一層淚濕。他愛瑩瑩愛得綿軟發(fā)顫。她是他的依靠,是他的巨大的螺殼,可以隨時地任意地蜷縮。學軍無比輕柔地側偎在瑩瑩身后,他得做點什么。是的,他有他們的方式,或者是唯一的方式,他們以前無數(shù)次地做過的。在無數(shù)次的過程中不單單享受生理的快感刺激,更側重的是情緒的疏導與發(fā)泄,其中學軍是主體。伴隨著學軍筋肉鼓突切齒瞠目的節(jié)奏,瑩瑩像是只進不出地倒抽著涼氣,身體漸漸變軟變涼,最后昏死了一般。學軍將瑩瑩抱在懷中將她暖過來,此刻他們縱情于靈與肉的無縫對接,一些事情被留置在未來未知的空間與時間里無序地積壓,可能風化可能發(fā)酵。學軍的指尖輕輕搬動瑩瑩的肩頭,對了,還差一道程序,這也是以往過程的必須,它能讓過程更加有力明亮甚至是澎湃。學軍悄然起身找出一張唱片,將唱針放在唱片的刻絲上,立刻《第九交響曲》華麗奏響。與此同時,神話故事里魔咒喚醒僵尸的場面駭然展現(xiàn)在學軍的面前:瑩瑩激靈靈坐起來,頭發(fā)蓬乍眼瞳血紅,口中發(fā)出陰森的低吼,手直勾勾抓起床頭的水杯,兇狠至極地砸向唱機。學軍抱緊雙肩堆縮在墻角,瑩瑩瘋了,一定是出了大事了。

學軍把腦袋夾在褲襠里不出語。他太不善言辭,更主要的他怕爭辯怕與人攤牌,所以在這個以拼殺搶奪為主旋律的叢林世界里,他只能奉行鴕鳥的處世哲學。

出大事的不止是瑩瑩一個人。快下班了,學軍雙手插兜佝僂著肩膀肉鼻頭上掛著半滴清涕讓不再發(fā)燒的陽光照著已經(jīng)半禿的頭皮。手機響了,手機是異父異母的妹夫給的,當時油頭粉面肉身鎏金的妹夫像扔個破紙盒那樣把在學軍眼里極其富貴的手機扔給了他。每每看到手機都讓學軍心疼的唏噓一聲。聽筒里的聲音氣若游絲仿佛來自陰間,是一年多沒見的師傅。盲然感知的觸角機械地悚然收縮,又被刺耳的下班鈴聲驚醒。

地址不是師傅原來的兩居室。學軍推開一棟破敗的紅磚樓內一扇虛掩的門。屋內晦暗昏濁,有濃烈腐朽的藥味。在靠墻的床板上堆著一團破爛的東西。學軍膽懼地喚一聲:“師傅。”團在一起的形狀伸展開來,同時低哀地喚一聲,“學軍。”躺在床上的不是師傅分明是一具骷髏。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劇痛的折磨,臉型都已經(jīng)扭曲了。師傅憑借自己的手藝早就辭職離開精編廠。一年多以前師傅剛得病學軍提了一兜蘋果去看過一次,說是得了肺積水,不知如何現(xiàn)在變得非人非鬼的模樣。學軍不敢問甚至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心里倒是忽然地慌張,他怕師傅管他借錢。兩汪淚水涌上來將僵死的瞳仁泡在其中。“親戚朋友們都被嚇得找不到了,只能請你來,廠子還行吧,好好呆著好好干,千萬不要離開,出啥事它都會管你,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社會上蹦跶折騰的。弟妹還好吧,好好過日子,媳婦是你身邊的菩薩。”這句話明顯加重了,師傅的嘴唇抖動著,看樣子他需要積蓄力量才能發(fā)聲。學軍不住地點頭,師傅的話說到了他的心窩里。不知啥時候半顆淚珠擠在他的眼角。“自從我得病,家就讓我敗得一干二凈了,全是她維持著這個家,維持著我的命。今天警察來了,我原以為像她說的在小旅館里搞衛(wèi)生,誰知道……接一個客她得三十塊錢,她最多的一天接過二十九個……”眼淚猛地從深陷的眼窩中涌出來漫過臉頰滴滴答答浸濕枕頭。師傅目光滟瀲地看一眼學軍,“我的命是她給的,我得還給她。你幫我個忙,到樓下小賣店給我買盒刀片,我刮刮臉,等她回來的時候我收拾得干干凈凈地見她。”學軍不假思索奔到小賣店,買了一盒刀片順便買了一個面包一瓶水,他沒在師傅的屋里看見可吃的東西。他把東西放在師傅的枕邊,師傅說你走吧,晚上就不管你飯了,明天,明天請你一頓像樣的酒席。

第二天剛上班就接到師傅的電話,說話的卻是師娘,讓他無論如何也要來一趟。學軍預感到有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找主任請假,又囑咐工友吊子把他的午飯在飯箱熱好,才張皇無著地向師傅家奔去。

師傅死了,師傅用刀片割開自己的血管流干了血。殯葬公司的人像拎個包袱把他安放在仿真水晶棺材里。刀片是他趙學軍買的,是他殺了師傅,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傻逼,他忘了師傅是不長胡須的。罪惡感極其有型極其沉重地壓在學軍身上,讓他顏色更變冷汗涔涔。“謝謝你學軍兄弟,自從他得病從來沒吃過那么多的東西,吃了大半個面包喝了多半瓶水。你不要多想,是別人在絕路上狠狠推了他一把,讓他死不瞑目。行了,你來了就麻煩你幫幫忙站站腳,中午陪著殯葬的人喝喝酒,出殯的時候你送送他,沒人送孤單。”學軍看著面前款款講話的女人,她沒有穿孝,穿著很素雅的小蘭花的衫子,絲毫看不出一天內二十九個男人在她身上作祟的痕跡。學軍的心被一只嶙峋的手狠狠地攥一把,擰出一攤血來。他淚眼朦朧抑郁茫然。

飯后,學軍付了一段靈柩,燒了幾把紙錢。靈車走了,師娘跟著上了靈車。在喪氣氤氳的街口,學軍想人死了是不是也很好呢?

活著吧,只為活著。

有的人把握住了某些形態(tài)就成了這樣和那樣的人。對沒有把握的人這樣那樣的壓榨愚弄流氓。看看天看看天上的云,其實所有人什么都沒有把握,都只是為著活著。

學軍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泛濫一下類似的思想。那也就是平沙落雁既沒有痕跡也沒有余音。學軍曾是個有理想的人,夢想著有那么一間斗室,室內光線暗淡,墻的周圍是從地面到房頂?shù)臅堋K┲L衫叼著煙斗在斗室內踱著步,目光如閃電思想如驚雷,寫出如匕首投槍的文字。出版社的匯票不斷的寄來,還有鮮花謾罵甚至還有子彈。現(xiàn)在沒人看書了,除非能從書中看出錢來。他寄出去的文字全部變成睡夢中哀傷的或璀璨的泡沫。理想?想也無需在想,因為沒有存在的道理了,看看眼前的現(xiàn)實:

當學軍提著一兜爛菜開門進屋的時候看見瑩瑩正目光僵直地坐在桌邊。桌子上擺著一個信封,這一反常態(tài)的狀況立刻讓學軍心中一顫。糧庫離家的距離要比他遠的多,因此沒有特殊情況他總是先到家。“回來了?”瑩瑩聽出來這聲招呼里詢問的味道,喜滋滋地說:“回來了,班不讓上了,上不了班了,這是這個月的工資。”戲耍似地一抖信封,三塊零九分人民幣鋪陳桌上。玩笑是不能這么開的,學軍手里的菜“咚”地扔在地上,毫無征兆地身后一連串不雅的響動,一股尿液熱乎乎地滋在褲襠里,他不得不屏住呼吸憋紅了臉止住這不潔的流量。“為點啥,上了二十年的班啊。”學軍的音調就像深秋的蟬鳴。“一群魔鬼。”瑩瑩忽然咬牙切齒,臉色變成病態(tài)的潮紅。“要不掏點錢送點禮說和說和。”“說和他媽格逼。”萬萬沒想到自己會罵街,沒想到罵街會讓人如此地舒暢和膽壯。瑩瑩搖晃著腰身身軀陡長仿佛云里金剛了。她居高臨下霸氣十足手指戳著學軍的頭頂,她忍無可忍要把積壓在心里的腌臜污穢全都傾噴出去。“你怎么就不能去吵去罵去打,整天唯唯諾諾囫圇度日像條沒筋骨的蛆蟲,活得那有個人樣,你除了會喘氣和棉花套子有啥區(qū)別。”太敞快了,簡直就是快意非常。她從小到大除了性高潮,性高潮也變得模糊麻木了,還沒有如此舒爽通透過。婚姻還有這樣的功用,可以任意地合理合法地在另一方身上發(fā)泄。但這樣的快意只能停止了,學軍已經(jīng)被戳得蹲縮在地上,看著學軍的樣子,瑩瑩乖張地大笑不止。

學軍蹲縮著,還用雙手抱住了頭。瑩瑩的話仍在耳廓錚錚做響,他以前思索過瑩瑩的話,雖然那時她還不曾說過。他現(xiàn)在就怒火中燒壓抑非常簡直要喘不過氣,沒別的法子他想大喊幾聲痛快痛快,他不敢呢,只要活著他真就不敢呢。

瑩瑩不洗不涮地倒上床去了。學軍整理著被摔碎的幾個磕窩兒雞蛋,將它們細心地抖在碗里蒸成了蛋羹。瑩瑩睡醒餓了怕是要吃的。他自己洗了兩根蔫黃瓜,執(zhí)著地盯著三塊零九分人民幣嘬起了酒,只嘬了兩口就嘬不下去了。樓上有斷斷措措的腳步聲,暫時守寡的二拐子媳婦請他修燈,看樣子今天是修不了了。

學軍睡不著覺,他原本心里壓著一塊危險的石頭。現(xiàn)在瑩瑩成了另外一塊。

2007年雷曼銀行倒閉。奧巴馬拿幾個慣用的老招數(shù)糊弄世界。學軍則躲在暗夜眾人皆醉我獨醒地從里到外顫抖了許久。這場經(jīng)濟瘟疫通過全球化這個惡魔的傳輸讓全世界的機器都慢了下來。精編廠的運轉逐漸由三班改成兩班聽說又要改成一班還要輪崗。一條鯰魚扔在精編廠這只破木盆里。年輕力壯有點本事或自認為有點本事的跟廠里簽了自以為得力的協(xié)議勝利逃亡。余下的也都開始上躥下跳,這是不是活在生產(chǎn)線鏈條里產(chǎn)生的依賴性所固有的恐慌呢?學軍最近幾天總是心悸,身體有類似更年期紊亂那樣的反應。盡管以前是拖拖沓沓混日子的德行,但他現(xiàn)在渴望忙碌渴望揮汗如雨,以便車間主任或人力部長看到他時心里沒有那么樣的恐懼。沒活兒,也沒人搭理他。他平時好像人緣兒就不怎么樣。他不會和工友們湊一塊抽煙喝酒嘮扯嘮扯哪個旅館洗浴的娘兒們價高價低活兒好活兒壞,肯定也是因為他沒有孩子,從收支平衡的角度計他從不喝工友們的婚嫁滿月酒。他一般只會圍在人圈兒外隨著人群爆發(fā)的哄笑跟著咧咧嘴角撿個樂子。在人們眼里他挺“格色”。在群體面臨利益時這樣的人最容易被排擠淘汰。學軍意識到了這種狀態(tài),心里恓惶沒著沒落,他得找個扶手撈根稻草,他四下里踅摸吊子。吊子姓刁,是廠里唯一他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吊子風擺楊柳一樣地過來,即便是廠里這樣的狀況他依然醉里飄搖,酒精已經(jīng)把他過去比較健碩的身材腌成了一條兒。吊子之所以叫吊子是因為他賴,甭管真賴還是假賴,他還能和廠里上上下下頭頭腦腦熱絡勾連,算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兒。

“你怎么個打算?”學軍低著頭伸手摸了摸腰帶,這是比賽事件落下的病根兒。“你說話大點聲氣,別跟個軟雞巴似的。啥事要打算?”“你看廠里這架勢……大家伙心里都有個打算吧……”“跟誰裝我不跟你裝,我還真沒想過什么打算,你咋琢磨的?”“我絕不離開廠子,我從十八到這兒,干到現(xiàn)在都干成老頭兒了。”學軍的眼前師傅的手腕在滴血,二十九個淫邪的惡棍在師娘苗條白皙的身上肆意作祟。他猛然間想起瑩瑩,眼底有了一層淺淚。“別雞巴這樣,廠子黃了你還不活了。”“廠子黃不了,咱們剛上幾年的新設備,產(chǎn)品絕對拿得出手,雖說市場淡了,誰不穿褲衩秋褲。”“說的也是,再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在廠里悶得跟個傻逼似的,到外面蹦跶哪兒那么容易,老老兒的在這兒混吧,有個天災病業(yè)的還有人管,那行,只要廠子還運轉,裁人裁不到你頭上,我給你運作,咱們和親兄弟沒啥兩樣。”運作就是正式的辦事而且有極大把握的意思。學軍這樣理解。

瑩瑩是笑著離開糧庫的。她睇睨這群齷齪泥淖里的蛆蟲,輕盈地跨上自行車,口中朗聲唱道:“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不落的太陽……我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嘿,巴扎黑。”瑩瑩想活著的問題遠沒有學軍想得那么沉重。她想只要手腳活動起來生活就不算個事兒。她手巧,針頭線腦裁裁剪剪細密精致。她見過市場上擺著的童裝,她費半成的心思就比那做得好。等學軍回來的時候,看見地上堆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布頭,瑩瑩在縫紉機前低頭勞作。腳踏縫紉機一般人家沒有,那是瑩瑩自己置辦的陪嫁。

瑩瑩心里的算法市場不承認。

瑩瑩背著一個大包裹感覺自己像個逃難的人。但她包裹著甜蜜的想法在幽暗卻灼熱的市場氣氛的烘烤下依然堅挺。同行們注視著這個固有勢力范圍的入侵者,隨時準備驅逐和撕咬。瑩瑩有點張致失措,她不斷地被驅趕呵斥,在偌大個市場踉蹌奔波,最后不得不低三下四陪著笑臉哀求一個流氓樣的市管員才在市場的臟土堆旁擺了個攤子。瑩瑩不知道市場有太多不得不的事情。開張了,而且是接二連三的。自產(chǎn)自銷體現(xiàn)出價格優(yōu)勢。瑩瑩歡喜得心臟跳的有點疼。同行們吃驚地彼此注視,新來的從他們的碗里搶走了一大塊肉,且肆無忌憚地破壞著市場規(guī)則。他們眼波流轉勾連契合達成一致的愿望。媽勒個逼的。瑩瑩的攤子前又簇擁了好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她的同行,這些人很快了解了她的來龍去脈。市場有的是方法或者是伎倆。竟連久芝也被調致瑩瑩的攤子前。久芝眨著一只熊貓眼看著目光冷傲且有些驚異的瑩瑩。“讓爺兒們打的,說我偷漢子搞破鞋,誰缺八輩德的跟他扯這爛舌頭,有啥用?舒坦了?解癢了?不怕下十八層地獄?你是真有本事啊,這丟班兒剛幾天就自己當老板了,行,你好好折騰,單位說不行就不行了,說不定哪天我得上你這要飯吃,哈哈哈……”瑩瑩蹙眉看著久芝,她緊張害怕,她在久芝渾濁的眼底看見佞毒的邪火,關鍵她擔憂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攪了她的買賣。是的,她的買賣。可就在這坎兒上意想不到的事來了,她的裝著爛菜的肚子開始絞痛,身體里所有污穢橫沖直撞著急劇下沉,她必須立刻離開她的買賣,她偏臉對旁邊賣涼帽的老太太托付了兩句就急急尋奔茅廁去了。待瑩瑩回來,久芝仍沒走反倒閃開了貨攤的正面。瑩瑩現(xiàn)在一身輕松了,她有了一個含義多樣的想法:要讓久芝看看她如何做的買賣。果真來客了,一個女生男像的胖大娘兒們順手撿了兩件童裝,并不討價還價,只是說她家就住在附近,她這就拿衣服給孩子試,若合適便罷了,不合適就拿回來換。瑩瑩滿口應承。她站起來攏一下淑女范兒的長發(fā),心里膨脹著得意與炫耀,輕拈指尖點著胖大娘兒們遞過來的鈔票。“哎,老板,你這進錢跟流水似的,天這么熱該請我吃跟雪糕吧。”瑩瑩沒言語,邊理貨邊拿錢不當錢似地遞給久芝一塊錢,這個瘟神就此走掉更好。瘟神沒走,瑩瑩在不遠處看見她左右手各執(zhí)一根冰棍雀躍著跟在剛才買衣服的胖大娘兒們身后帶著一股邪風撲過來,相伴著的一團黑云潑墨般由北向南壓向頭頂。周遭一片騷亂,吵叫著打包收攤兒,瑩瑩倏忽間心中不詳,雙手沒了自在地折疊著童裝。“站住!想跑?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胖大娘兒們憑空添了一聲炸雷兀立在瑩瑩面前。旁邊的久芝一臉的淫蕩,左右手交替把冰棍插進嘴里又拔出來。“我問你,你是做買賣還是害人?”胖大娘兒們的手指快戳到瑩瑩的眼睛了。“我當然是做買賣,我害過誰?”瑩瑩不允許別人侮辱她的人格。“你害我了,害了我的孩子,你的衣服上有麻鐵毛(曬干了的毛毛蟲的毛)扎腫了我孩子的脖子。”一群娘兒們圍攏過來,她們并不作聲,她們在等待。“這絕不可能,我賣出去那么多還沒有人找過。”“你自己摸自己看!”童裝砸在瑩瑩的懷里。她用手一摸童裝的領口果真手上有火燒火燎的刺痛感。這不可能,瑩瑩呆懵了,身上出了一層冷汗。胖大娘兒們覷見瑩瑩的顏色,她是惡人行兒里的老手兒,這正是她想要的火候兒,以便她有足夠的理由任意處置對手。“你說怎么辦吧?你不說就照我的辦。這兩件衣服四十塊錢,錯一罰百這是市場的規(guī)矩,你給我四千塊錢,另外給我滾出這個市場永遠不能露面,再看見你,撕你的衣服打你的人。”這不可能,別的衣服都沒問題,這只能說這兩件衣服被別人做了手腳或被她自己做了手腳,為什么?瑩瑩在胖大娘兒們發(fā)飆的時候想明白了這事并且喃喃地說了出來。一顆銅錢兒大的雨點兒砸在瑩瑩身上,若干顆銅錢兒大的雨點砸在娘兒們們的身上。這像是一個信號。“找死!”胖大娘兒們從久芝的手中搶過冰棍兒“啪”地砸在瑩瑩的眼上,黏糊糊的奶油糊住了她的雙眼,一只肉手掌在她的臉上拍出脆生生的響來。人群中爆出一聲顫心的歡快的尖叫。接著像有無數(shù)只肉手掌翩躚起來如雨點的密度抽打在瑩瑩身上。這種群體性的丑惡用行動彼此間做著鼓勵,斜雨亂風裹挾著仇恨,嫉妒,發(fā)泄讓這丑惡無休無止。她們都是女人,她們的方式有她們的特點:掐,擰,撓,摑。她們扯掉她的乳罩,帶著一種男人式的猥褻的下流抽打她的乳房踹她的下身。直到盤古揮斧劈開巖石一樣的黑云綻放出一束束亮線,她們才把爛白菜樣的瑩瑩丟在污泥水中。

乾坤倒轉,雷雨閃電瘋狂地喧囂出世界末日的景象,瑩瑩在這災難中飄搖。這宇宙間只有她一個人,她找不到方向,找不到了自己。

學軍到家的時候雨早已經(jīng)停了。今天他的鉛灰色的心情顏色有點變淺。幾天來瑩瑩徹夜在做童裝,早上整理出一個大包裹,臨出門的時候還對他揚了揚嘴角。學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是不是完成了類似動物界的變態(tài)發(fā)育,毛毛蟲破繭而生成了蝴蝶呢?他倒是滿懷希望的。下雨天她一定回來的早。他買了一小捆韭菜,瑩瑩愛吃韭菜雞蛋餡兒的餃子。他們可以在和面擇菜的當口兒嘮嘮瑩瑩的買賣,甚至可以期許在討論餡兒的咸淡皮兒的薄厚的過程中醞釀出濃淡相宜的情愫,最好能搓出一團火來讓肉體纏綿震顫。門開著,這么黑的天卻沒開燈。學軍心中一緊,拉開燈門兒,在他的進門看見炕的房間格局中看見泥俑一樣的瑩瑩。學軍攥著韭菜一步步蹭到瑩瑩的面前。是的,是泥塑一樣的瑩瑩。眼睛雖然大睜著,卻是死不瞑目樣的凝寂。學軍骨肉皆顫,抖聲喚道:“瑩瑩,瑩瑩,瑩,你這是怎么了?你怎么把自己跌成這樣?瑩啊。”學軍伸手要去觸碰瑩瑩眼角的紅腫,瑩瑩極其懼怖地疾速團縮起身體,眼神悚然抖顫。“瑩……”學軍哽咽了,他伸出臂膀要去摟抱瑩瑩,瑩瑩猛地后挫,又似章魚捕食瞬間動作爆發(fā)的身體,嘴中發(fā)出野獸撲食時那種兇殘發(fā)狂的短促的咻咻聲。學軍被吞噬在瑩瑩的張牙舞爪中,劈頭蓋臉的手掌,扇,撓,抓,踹。前胸,下體。終于力見衰軟又抱住學軍的肩頭拼最后一口氣發(fā)狠將兩顆尖牙咬了進去。學軍趁勢摟抱住瑩瑩,緊緊地久久地摟抱住,讓自己的淚水扭曲著緩緩地流下來。

近兩年后的這個日子,學軍從高檔社區(qū)的房子重新又搬回到這里,將他的第二任妻子從陽臺上推了下去。他聽著似乎是很遙遠的沉悶的慘叫,悠然地想起今天的夜色:瑩藍的有些怪異的天,水潤的似是虛假的月,輕柔的讓人沉醉的風。

癲狂的發(fā)作之后,瑩瑩成了一個喪失意識垂死的肌無力病人。學軍為她擦洗著身子,他在瑩瑩皎白消瘦的軀體上發(fā)現(xiàn)了遍布的淤青紅紫,甚至在她的私處都有腫脹的傷痕。這種殘虐的形狀突然間電流般觸發(fā)了學軍強直性的反應,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又一個耳光。他把瑩瑩抱在懷中,用嘴角摩挲著她的額頭。一定是出了意想不到的大事,待瑩瑩醒了,就讓她去報官,報了官一切就能了斷。

學軍站在陽臺久久凝視著今天的這個月亮。月亮一動不動仿佛普天下只照著他一個人似的,不知道瑩瑩能不能闖過這關口,他的關口還等著他。

廠子并不如學軍所期待的那樣只要穩(wěn)妥經(jīng)營就能生存。有人對國有資產(chǎn)玩兒起了暗度陳倉瞞天過海李代桃僵等各種把戲,學軍看出了些許端倪,相信有很多人都看出來了,就是沒人吱聲。第一批下崗的人伴隨著哭罵吵鬧離開了工廠,他們都是生產(chǎn)的外圍人員。學軍算不算是外圍人員?算。他岌岌可危。吊子呢?一上午沒瞅見他人影,八成是和幾個混不吝躲在哪個旮旯小賭。傍晌午了,學軍到廠門口的小賣店買了一瓶極劣質的酒,吊子果然聞著酒味就來了。他咬開瓶蓋像喝白水那樣咕咚咚灌下一大口,又從兜里摸索出半粒花生米極有品質地嚼著。“你別這樣喝酒,能把身體喝糟盡了。”學軍拿著朋友腔真心勸道。“早就糟盡了,連他媽的小雞雞都調動不起來了。”吊子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學軍得趕緊說話了,要不然過會他說的話就白說了。“那事運作的咋樣了?”學軍低頭摸摸腰帶上的眼兒。“拿得找機會,市面上的事你不懂,你單獨為這事找上去,人家就拿這事卡你,沒事找你的茬兒,狠狠地吃你。碰對了機會呢,隨個禮錢,順便把這事一念叨,人就心中有數(shù)了。”吊子雖然在酒里潦倒可這社會上的事還是蠻清楚的,可他學軍怕的就是社會。“時間不等人哪,哪有那么湊巧的機會。”第一批下崗了,緊接著會有第二批。“等著吧,把錢準備好了,聽我吆喝。”“得準備多少錢?”“別人嘛得三千五千,我出面千八百就夠了。”學軍忽然扶了一把吊子。可在吊子眼中像是學軍要倒。

窮人有錢人這是一件可怕的事,這就是無數(shù)災禍的來源。雨果說的,很籠統(tǒng)。此刻一千元人民幣成了學軍錐心的事。學軍心里清楚雖然他們的收入微薄的可憐,可以他們過日子的方式,他們應該有點小積蓄。但他現(xiàn)在不能跟瑩瑩開口要。他對此時的瑩瑩有一種莫名的擔心或者叫另一種怕。又一塊心病適時發(fā)作,他猛然想起他的債主身份。兩年前他的異父異母的妹夫跟他玩了一回龐氏騙局的把戲。妹夫嘴頭子抹蜂蜜又瞪眼發(fā)誓連祖宗都日了讓學軍抽筋扒皮般拿出了一萬塊錢。也只在頭兩個月讓學軍嘗到月息一千塊錢的甜頭,從此便只能在夢中相見了。昨天他還真就夢到了妹夫,在父親家里呢,穿著億元大鈔做成的衣服。學軍提口氣又提口氣,低頭向父親家走去。

父親的家在學軍家前排樓二層的一個兩居室。學軍進屋的時候父親繼母在吃著晚飯,恰巧妹妹也在。屋里沖撞著高度劣質酒濃烈糟朽的味道。父親退休前是火葬場的火葬工,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自學軍記事起父親就喝著大酒。每次醉到酩酊就要講他大煉活人就喃喃自語:燒了你們,都燒了你們。父親有相比來說數(shù)額不小的退休金,學軍隱隱地懷疑繼母在縱容父親酗酒。父親的鼻頭已經(jīng)紅得發(fā)紫,眼泡浮腫,嘴角粘著一滴涎水,在學軍看來這是危險的征象。三個人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學軍。“爸,少喝點酒,歲數(shù)大了身體擔不住。”不管怎樣總得說話不是。“哼,媽個B一年到頭喝不著你幾瓶酒,老子愿意喝,喝一口得一口,你管不著。”“你來有啥事兒吧,沒事你也不來呀。” 繼母操著東西南北雜合的腔調。“是,我這兒,一萬塊錢,兩年多了,妹夫他……”學軍倒像個拙劣的行乞者,他不知啥時候把右手揣在工作服兜里,兜破了幾根手指窮酸地抓撓著,極其滑稽地表示著他的困頓。“找他?找去吧,全世界都在找他,就是找見鬼也找不著他。”窯姐兒一樣的妹妹吱聲了,她現(xiàn)在或許真是個窯姐兒。“噢?你是上這兒要賬來了,跟我?跟他?跟她?你要得著嗎?你不說孝敬父母,得你點兒好,跑這來給我們添堵,你安的什么心?你算個什么東西!”繼母的貍貓眼紅了,小步蹭著往學軍逼近。學軍嚇呆了,脊梁溝兒有了冷汗,他無法應付眼前的事態(tài)。倒是他的親爹替他解了圍,“滾。”老頭蹲酒杯喝喊。學軍才跌跌撞撞下了樓。

學軍站在樓下讓體熱烘干了冷汗。法子還是得想,他突然想起了師娘。師娘可以賣,為了極其高尚的目的。他的目的引申起來也挺高尚,他也可以去賣,對了,可以賣血。學軍欣喜他的腦袋也蠻靈光。他抬頭望望自家的陽臺,赫然發(fā)現(xiàn)瑩瑩在盯視著自己。

瑩瑩并沒有看他,兩天兩夜死亡一樣的沉寂之后,瑩瑩變成了一個思想者。此刻,在瑩瑩眼里的學軍既非法相,亦非非法相。是的,她要思想,那種哲學性的思維,表象下面的為什么以及為什么深層下的為什么。但她的心智很難把握思想的維。維的尖端處是一個雪亮的矛尖,沒有規(guī)則地突刺,或斷滅。又像極了發(fā)情期尋找配偶的孱弱的蛇,纏繞執(zhí)拗歇斯底里。這令她飽受痛苦折磨,因而會時不時地毫無征兆地持續(xù)狂亂暴怒。有時候冥想到一個節(jié)點,猛地熾烈地一亮:死,可以解決一切。不,不能!她做了一個決絕的斬殺的手勢,來借以掐滅這個突兀悚栗的念頭。她還不能死,她還有太多的人生的問題還沒思考,她還沒看清她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悲哀,真是悲哀。所感慶幸的是她現(xiàn)在的生活形態(tài)是意識流式的,這讓她感覺到解放和愜意。

我收拾了賣日雜土產(chǎn)的店鋪回到家中。在樓道口看見二拐子媳婦和學軍并聽到他們的對話。學軍說,一會兒我上去把燈給你修了吧,前兩天沒得空。二拐子媳婦說,黨員老甘已經(jīng)給我修好了,你要是有空就把我那個下水道給我通通吧,不通暢老存水還返味兒。學軍說我還真沒通過。二拐子媳婦說,那不難,有膀子力氣就行。學軍說,我這就上去。我假裝熱絡地和他們打著招呼還拍了拍學軍的肩膀,心情極其酸腐地上了樓。拐子媳婦個頭不高,卻有著讓男人磕牙的奶脯和翹臀。那是多么赤裸裸的暗示,她的下水道?養(yǎng)鴿子成癖的拐子因為鴿子把別人的腿打成了拐子。因此被判了四年,還有一個月就要出監(jiān)了。一個那樣女人,四年缺葷短素的日子,哼。我是徹頭徹尾的一個壞人,甚至連壞人都稱不上,是一塊癰瘤。在謙謙忠厚的蓋子底下包藏著沉甸甸的禍心。我渴望淫亂動亂掠奪,渴望作案或協(xié)助別人作案。渴望左右鄰居雞飛狗跳禍事連連,我有地溝里覓食的老鼠的嗅覺,我知道學軍要出事了。

廠子不出事學軍一輩子也不會出事。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又被查出了新病。廠子不知什么時候成立的經(jīng)貿公司造成了巨額虧損。討債人被迎來送往。海歸派的政府官員也來了,和領導班子的閉門會議開到中午或晚上。布告像訃告一張張貼出來,又一撥人哭鬧吵罵著離開了工廠。學軍木在電工間,大熱天兒的鼻尖懸一滴冷汗。他看清了眼前的形勢,他不敢看張貼的布告。師傅的話如咒語又一次在他的腦間盤桓。讓他呆坐怔忡如夢似魘。突然間眼前金光一閃,霞光萬道中吊子飄搖臨凡。“你這是上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半天。”“去哄哄幾個撒潑的老娘們。”“他們是不是要離廠?”“是啊,廠子這樣能養(yǎng)得起多少人?”“那咱們的事,運作的…咋樣了?”“真趕上個機會,部長的老子要過八十大壽,只告訴了我們幾個親近的人去喝酒。我提了你,他沒搖頭也沒點頭,雖說也是一塊進廠的老工友,在他心里和別人沒啥兩樣,這就不好辦,人家不愿意管事,你直接往上撞人家有的是話兒搪塞你。依我看這么辦,你把錢給我,酒你就別去喝了,我重點提提照顧你的意思,人就明白該怎么辦了。”學軍忙不迭掏出拿血換來的一千塊錢拍在吊子的手上。低著頭動了真情地說,哥啥也不說了,哥也不會說啥,你看著辦吧。又摸摸索索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遞給吊子,你買瓶酒喝。給完了又后悔,那可是他們兩口子一天的飯食錢。

飯食對瑩瑩不那么重要了。在精神世界里的艱苦跋涉讓她渺茫了世俗炊煙的裊娜。她像一個參禪悟道的苦修僧,冥想中不斷有頓悟的靈光訇然閃現(xiàn)。這讓她驚喜之后又恐懼萬分,這些閃現(xiàn)太可怕了。她在浮光掠影的現(xiàn)實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鬼魅的世界。到處都是丑陋至極兇殘至極奇形怪狀的動物。她不敢再看,掙扎著將思緒和目光放到周遭的樓房和甬路,同樣讓她心驚肉跳憎惡無比。道貌岸然的男人隨時都在想著奸污別的女人,掠奪占有。穿紅掛綠的女人隨時都在想著和別的男人野合,索取滿足。她順延想到了夫妻關系。所謂的二位一體靈肉合一全都是假的,匍匐震顫的發(fā)泄和眩暈酥骨的高潮同樣是赤裸裸的掠奪和占有。荷爾蒙的氣味野獸般地骯臟,性欲是罪惡之源。想到這她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學軍開門進來的時候,看見她臉色一半紅一半白地呆站著,他掃一眼小圓桌,早上臨上班給她準備好的飯菜瑩瑩沒有動。“瑩,你怎么了?怎么不吃飯呢?”問話間不自禁抬起了手臂,瑩瑩一眼識破了學軍的意圖,她動作堅硬地后撤一步,怒斥道:“人不能像動物一樣每天被卑鄙的欲望包裹著,人應該活出人之所以為人的狀態(tài),應該高潔明亮透徹一塵不染…”“瑩,你?”學軍這次真要摸摸瑩瑩的額頭。“放下你的偽裝,其實你的靈魂跟蛆蟲沒有什么區(qū)別,懺悔去吧,無休無盡地懺悔吧。”學軍不敢在動,擔心會激發(fā)出瑩瑩讓他招架不住的舉動。到哪兒去懺悔呢,只能到門廳,從門廳看瑩瑩,此時她像一個漂浮于塵煙之上的乖戾的宗教崇拜者。學軍心里本就不想和瑩瑩提她的傷和報警的事,他想囫圇過去,現(xiàn)在看不能提了。那或許會讓已經(jīng)露出某些痕跡的瑩瑩真的瘋了。

懺悔是件痛苦的事。需要懺悔者剔掘靈魂中的罪惡。學軍看到了自己灰色的縹緲抖動的靈魂。它無力孱弱茍且偷安,但迄今為止里面沒有罪惡。就是通下水道的時候,拐子媳婦臀搖乳晃地營造出一切皆有可能的曖昧時,他也立刻掐滅了穿透性一閃的罪惡念頭倉惶出逃了。他一輩子沒做過壞事,他無力對付紛繁的經(jīng)緯萬端的事物。他只想蜷縮在廠里和家里兩點一線的時間與空間里老死終生。但這種極初級的生活愿望面臨太多的危脅。瑩瑩或許有可能轉成危脅之一。這有讓他輾轉不已。

廠里派出去的要賬大軍除個把女性有點收獲外其余的都當游山玩水了。生產(chǎn)線喘息了一陣又恢復了平靜。今天的風狂躁且沒有方向,學軍看見食堂屋檐下兩條電線隨著抽動的風不時撞出火花來。他的神經(jīng)也如遭了電擊一樣瞬間透亮,憑他的手段他能制造出一起工傷事故令自己殘廢,那么他以后就可以無憂地活在國營工廠的體制里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隨即就被怯懦的寒冰砸滅了。他趕緊動起來,拉下食堂的刀閘,用絕緣膠布包好破損的電線。他怕工廠出事。他深愛著工廠。從早上一直揪著心的學軍到此時才看見吊子,他急于知道結果。“咋樣?運…作的?”“我跟部長提了,讓他照顧你,把錢也給了他,開始這個傻逼死活不要,我硬塞給了他。”吊子好像有事氣喘吁吁的。“部長怎么說?”“傻逼裝深沉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吊子看出學軍六神無主的心思,拿捏住火候接著說,“部長的丈母娘死了。”“啊!”自己的親娘死了學軍也沒這么驚恐過,他的身上再也抽不出一千塊錢的血了。“看看你那個操行,我知道你想啥,我替你想好了轍,這回不用掏錢,不掏錢也能辦你的事。是這么檔子事,這個丈母娘是部長媳婦的后媽,后媽的心眼兒有點毒性,部長媳婦也是跋扈的主兒,娘兒倆一見面到老太太咽氣打得雞飛狗跳水火不容。這回老太太死了,死前把積蓄都捐了。按道理該部長打幡發(fā)送老太太,那老娘們死活不同意,悄無聲息地把人煉了吧,又怕左鄰右舍看不過眼,恥笑,他大小也是個官兒。傻逼犯難了,火上房那么急,我想到了你,你當老太太的侄兒去打幡兒,侄兒給姑打幡兒天經(jīng)地義。這么要命的節(jié)骨眼兒上你給他解了圍,還有啥事辦不了的。你看你看,我就看不上你這殺不了人救不了人的囊揣樣,枉費大爺?shù)男乃迹ゲ蝗ネ纯禳c兒,有的是人想去。”

他母親死的時候他是打過幡的。那時候他對什么都懵懵懂懂。他渾身裹滿了白布,被人吆喝著指使著,一次次跪下磕頭,被人駕著扛著紙幡倒走著上了靈車,可他從頭至尾沒掉過一滴眼淚。與過去不同的是,他清楚自己的演員身份,可裝扮好以后,他看見老太太眼里輕蔑惡毒的冷笑,沒等司儀吆喝雙膝打顫,跪下了。形形色色的眼神中不知為什么他不可抑止地不停地流淚,心中好像真有什么死了。“是不是孝子得跪著爬著繞棺哭靈啊.”學軍聽出來是廠子工友。他激靈靈打起了冷戰(zhàn),萬般驚恐地等待著。若同樣好事的司儀真的發(fā)出這樣的指令,他是不是真得爬著繞著棺材嚎啕大哭呢。看樣子別無選擇。“活著,比狗強那樣的活著。”又一汪淚水撲簌簌流下,學軍想起吊子酒后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別你媽的扯淡。”吊子制止了讓學軍百爪撓心的主意。

“沒想到,學軍,你真行,將來得干大事,沒想到你這種事都干得出來,圖個啥,是要克你父母的,走三年的霉運。你要是個娘們讓你脫褲你也脫吧。”靈車走后一個工友滿臉鄙夷地說。學軍沉默不語,心里說,會吧。

沒想到霉運立刻就來了。

按照部長的意思,學軍下午可以不上班,但他依舊回了工廠。不可思議的是,就算瑩瑩沒有任何狀況,他和瑩瑩的單獨相處他也常處在緊張無著中。下班后貌似甜蜜的只言片語和舉動可以理解為他不得不的對婚姻生活的潤滑。至于夜間的激烈無休的肉體行為完全就是各種情緒的發(fā)泄。之后的夜才是他蜷縮生命的歸屬。學軍蹲蹴在工廠一角,他的舉動恐怕全廠都已經(jīng)知道了。他望著逐漸下垂的太陽,逐漸變得和煦的風,是必須回去的時候了。

快到父親住的樓房了,就見父親就像一個剪徑的漢子攔在甬路中間。周圍雀躍著一群看熱鬧的閑人,他們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熱鬧的可觀性。“站住!”父親怒喝。其實不用怒喝學軍已經(jīng)低眉順眼地站在父親的面前。“你是個什么東西,,虧我養(yǎng)你這么大,竟敢咒老子死。你豬狗不如禽獸不如,你跪下,你給老子跪下。”學軍愕然,他猛然想起中午開靈車的老司機對他凝視的那對貍貓眼。學軍沒動,耳邊蠕動起嗡嗡嚶嚶的聲音,如同初中時候的運動場。此時他必然成為眾口交詈的對象。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拽住了褲子,這樣的情景強烈助長了火葬工人來瘋的性情再加上中午的酒氣讓他罵得奮然興起。“你想咒死我,看看你個德行,年紀也一大把了操不出個人來,斷子絕孫了,報應啊,你咒死我,我燒了你們,燒了你們!”老頭子罵到氣處竟抬手給了學軍一個嘴巴。“打得好,在來一個。”我一直在人群中看熱鬧,老頭子沒聽人群的慫恿再動手。熱鬧在下去也沒什么新奇的橋段,主要是學軍沒有一絲反應的跡象。天忽然陰下來似有暴雨來臨,我擠出人群喊了一聲,散了散了,爺倆生氣有啥好看的,再生氣也是爺倆。伸手拽了一把一手捂臉一手提褲子丟了魂兒的學軍。

天陰得黑了,學軍有點踉蹌地向自家樓房走去。他想找沒人的地方把堵在胸口的疙瘩噦出來好讓自己能喘口氣。或者是立刻回家撲到瑩瑩的懷里大哭一場。

開門的動靜大了一些,讓正在陽臺上的瑩瑩受到了驚嚇猛地轉過身來,用怪異陌生的眼神盯視著學軍。“瑩瑩…”淚水頃刻間淌滿學軍的臉頰,難以承受的受辱的情緒洶涌充塞胸膛,只要瑩瑩一個溫柔的暗示,或者是一個極家常的動作,學軍就會順勢有一個井噴式的發(fā)泄,那會救他的命,按瑩瑩的性情會這樣做的。“滾!滾出去!嘩眾取寵的懦夫,一條過街的老鼠!”瑩瑩手指學軍怒不可遏,并且蓄勢待發(fā)似得要沖過來了。突然間,一股邪風狂怒地拽開陽臺的窗戶又惡狠狠地關上,窗玻璃嘩啦啦碎了一地。窗外,鈍雷驅趕著烏云狼奔豕突,閃電呲出鋸齒獠牙。地獄打開了,妖魔鬼祟鋪天蓋地肆意作孽。瑩瑩懼怖地盯著天空,嘴中不時發(fā)出錯愕悚栗的尖叫。“瑩瑩…”瑩瑩動作乖張地轉過身來,眼神呆滯卻兇狠。“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來吧,一群鬼,殺了你們,殺!”一個瓶子摔在地上,掃床的笤帚一定是被當成了刀四面八方胡亂地砍著。“殺!殺!殺—”她朝學軍撲過來,學軍嚎叫一聲“媽媽呀—”抱頭鼠竄奪路而逃。

我聽見樓上異動開門站在門口,就見一團黑咕隆咚的東西滾到腳下。沒猜錯正是學軍。我一拎他的脖領子把他拽進門廳。他連個謝字也沒說就癱坐在椅子上,冷汗將遮蓋禿頂?shù)膸拙^毛發(fā)滑稽地貼在腦門樣子極度的哀衰可憐。我給他到了半杯白酒,這有助于把事件娓娓道來,我愛聽樂子。“咱們住了這么些年,可沒出過這個動靜兒,你干了什么露怯的事讓她鬧翻了天?”“沒有,沒有。”“要不我去幫你勸勸?”“別,別去!”學軍滿眼恐懼。在我看來失去理智的夫妻爭斗無異于野獸間搏殺。可學軍沒道出有刺激的情節(jié)。我想起幾個諸如電擊投毒之類的招數(shù),但我不能明說,他也肯定不敢做。“她不會是瘋了吧?”我驀然說出這么句話。彼此眼珠盯著眼珠。良久,猜測似乎得到了確認。

整夜未眠的學軍迎著羞澀溫暖的陽光騎行。床不會再有安心養(yǎng)命的安寧了,也有可能成為蹉跎他生命的刀。工廠是他唯一的希望。

早到的學軍沒有在電工班等待吊子以探聽虛實。今天他的目光很是大膽。他主動幾次穿越通往辦公樓的甬路渴望見到部長,急切地想讓鼓脹的希望得到堅定的落實。來了,部長來了。學軍卻連主動打招呼的勇氣都沒了。“我正要找你呢,來,找個僻靜地方說話。”是的,這種事情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謝謝你那天幫我的忙,你連飯都沒吃,拿著。”一顆卑微愁苦的心是不能承受如此溫暖體貼的話語的,學軍沒有伸手接那盒昂貴的煙,摳著褲帶眼兒低著頭,有顆眼淚險些涌出來。“吊子跟我說讓我照顧你,你自己來找我嘛,咱們畢竟是一起進廠的工友,跟親哥們一樣,說起來也不易,咱們雖然是這個狀況,可技術工種是不放的。我費了太多皺褶廠長才同意了,班子會也通過了。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都由廠里負責交,沒有后顧之憂了,可以放心掙自己的大錢。明天,不用,今天你就可以離廠。這是協(xié)議書,你簽個字。”學軍猛地捂住胸口,那里有一柄利刃直直地刺入其中。他倚住墻角慢慢滑落,用垂死的目光掃視周圍,這里正適合謀殺。

廠門口,明晃晃的太陽底下,肯定要產(chǎn)生的繚亂無向的意識訇然出現(xiàn)了:一個野合而生的孩子被遺棄在沒有人跡的荒野生死無著。一個即感受不到產(chǎn)生又看不到結果的存在被拋棄到不知何為存在的存在。只有時空的鏈條拖拽著這具行尸走肉走上回家的路。

學軍進到屋里佝僂著坐在床上。瑩瑩神經(jīng)兮兮地雙肘拄在櫥柜上,手里捧了一本掉了書皮的書。學軍知道那是卡夫卡的小說,從舊書攤買的卻從來沒有看過。“我讓廠子踢出來了。”學軍心有余悸地說出了這句話。還格外加重了踢字的音。“剔除?是的,只有剔除腐肉這個世界的肌體才能夠純潔,才是一個人的世界。”“我是腐肉嗎?是。”學軍在心里自問自答。“如果沒有堅定完美的思想就會變成這個世界的腐肉,我也要剔除腐肉的。”“我丟了活計,我上了幾十年的班。”瑩瑩笑了,“離開污泥般骯臟的牢籠有什么不好呢?”“那以后靠什么活著?”“活著不就是為了死嗎?人們殫精竭慮地不正是一步步完成著美麗的死亡嗎?拿出你的勇氣智慧,閃動你劍一般光芒的目光,去叱咤世界,斬妖除魔,殺出一個干干凈凈的人生,殺出一個清明無暇的自己。”沒法再說什么了,瑩瑩在自說自話,有關柴米油鹽糊口的事對于瑩瑩來說成了無用的話題。他去了廚房,用一綹有些霉點的掛面和一塊形質與自己相同的蘿卜煮了兩碗面湯。做這些的時候心里又要難過,這種寒酸生活的溫存恐怕以后不再有了。聽到屋里一連串晭晣的響動,一股怒氣沖騰:你才是腐肉,你才是腐肉。

我真討厭學軍窩囊得有些猥瑣的傻逼樣。他要體力沒體力要技術沒技術要年齡沒年齡,他被囚禁在工廠里幾十年,完全就是個被程式化的部件,已經(jīng)喪失了機巧叢林的能力。關鍵是他沒有一顆包藏詭計且狠毒的心,因此對于他請求幫忙找營生的事我?guī)筒涣嗣Α5腋嬖V他,要想適應社會要想生存,就得洗心革面改變自己。“去偷去搶去殺人去放火一直到死。”我忽然間想起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罪犯扎卡的一句話。

學軍對我說的話是完全理解的。其實最重要的還是滿足饑餓的需要。他久駐街頭就像一只旱鴨子面對大海,饑餓的嘴讓他不跳也得跳。上哪去呢?工夫市。我告訴他的。我還說了特貼切的比喻,就像按摩一條街倚門敲窗的娘兒們,誰有本事誰就把褲襠賣出去,全憑真本事。

工夫市三三兩兩聚集著一群干苦力的漢子。只要攬工的一出現(xiàn),漢子們會蜂擁而上大聲喊著,我,我,我。攬工的用目光揣一揣人群中的肥瘠,伸手點幾下,人群便就散了,等待下一個生意。學軍蹲縮在一角,下意識地摸著自己松弛的肌肉。他也曾癡苶地跟著站起來幾次,可始終擠不上去也開不了口。風也跟他過不去,不斷地揉搓他的幾綹頭發(fā)故意露出他的禿頂揭他的短。陽光逐漸變得軟弱的時候,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堅硬地擺在他的面前:挨餓。瑩瑩說他是腐肉,他就是一坨腐肉。驟然間擁起的騷亂猛地沖擊到他的面前,一個神仙下凡般的女人飄然而至,周圍立刻載歌載舞,“神仙來到你面前,你面前—”被稱為點化的動作敲擊一下學軍的額頭。哼,女色,我不嘛。神仙再點化一下將他的靈魂收在指尖,他就乖乖跟著走了。

人生如戲,沒想到學軍的另一場別致的人生戲劇沒有任何的鋪墊就這樣唐突開鑼了。

他被帶進一輛轎車,沒坐穩(wěn)車就飛快地開動起來。他想起掏腰子挖睪丸的傳聞想要喊救命。“您好,請不要有任何擔心,我們不會給您帶來任何傷害。”聲調極其安穩(wěn)。身邊一位穿灰色短衫的人說話。他帶一副金絲眼鏡,面容清瘦白皙,有著濃重的學究氣,只是他的面皮與他的一頭銀發(fā)不太協(xié)調。本來比較熟悉的城市第一次坐在急速行駛的轎車里就像迷宮一樣,很快學軍暈昏著被拉到一個小院進到一間不大的房子里。房間被喬張做致地布置出濃重的學術氣息。那個點化他的女人給他端上一杯他從未喝過的咖啡,接著又從灰衫人的手中接過一個類似證件的本本在學軍的眼前晃了晃,學軍恍惚看見有’研究所‘三個字。“這位是謝教授。”女人介紹。謝教授就開口說話,口氣也體現(xiàn)學者式的冰冷嚴謹不容置疑。“我們受托于國際經(jīng)濟經(jīng)營研究智庫做一項關于中國人信任極值的調查實驗,您就是我們隨機抽取的實驗品。您不用害怕不會給您帶來任何傷害,對于您來說實驗的結果是可能獲得一筆意外的錢財,我介紹實驗內容的時候,您應該相應地對實驗做出應有的評估,我介紹完了您應該對是否參加做出抉擇,這也是實驗的要求。”這是那個開車的司機進來附身對謝教授說,“教授,另一組實驗人員已經(jīng)招募完畢。”“好吧,請安排他們分別見面。”他轉過臉接著對學軍說,“實驗的內容是這樣的,您只要拿出五千元錢,您就有可能獲得五萬元錢的報酬。”那女人走到學軍面前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皮箱迅速地打開又迅速關閉,在這瞬間讓學軍看見里面滿滿的紅艷艷的鈔票。“實驗的關鍵是,在完成交易的一小時內不準打開這個皮箱,如果您不按規(guī)定提前打開皮箱,那么您不僅會失去可能會獲得的金錢,還會受到我們的懲罰,當然我指的是法律層面的,我們對實驗有周密的保障。”謝教授說完,那女人立刻拿過來一張表格,表格的格式里有姓名,年齡,聯(lián)系方式,是否愿意參與實驗。下面就是一段細小的文字。學軍沉默了,他剛從木雞般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女人立刻從他面前拿走了表格,“教授,我們約談下一個吧。”“不,今天我們破個例,他的反應不同于常人,這位先生沉穩(wěn)睿智,說不定我們能從他的身上得到意想不到的數(shù)據(jù),我們給他十分鐘的考慮時間。”謝教授注視著學軍的眼睛說。學軍受不了這樣的目光,現(xiàn)在才注意到對面的墻上有一座歐式的掛鐘。十分鐘,十分鐘內他要做出一個吉兇未卜的決定。五千塊錢,關乎他和瑩瑩一年的生存。因此他的思考是無數(shù)條關在密閉容器里行將窒息的蛇。他恍惚記得他聽工友扯閑篇談論過英國有過類似實驗。他急于想干或者是運作一件事情來作為他踏入這個野生社會的端口。活著是他生存的全部意義,回憶起剛才在工夫市的場面,他懼怕那種淘汰式的冷落。這個世道時時刻刻都在賭博,他缺乏的就是賭的欲望與博的勇氣。還有一種受虐的情緒突然貫注,受騙是故意的,他想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么猙獰。可是萬一呢?鐘聲敲響了,學軍做了一個使勁吞咽的動作,在是否參加實驗一欄,寫上了‘是’

接下來的難題就是錢了。花錢,對于生活方式與他相同的瑩瑩來說無異于身上割肉。況且是那么一大筆嚇人的錢。他怕瑩瑩,現(xiàn)在更怕。那也得說,苦口婆心地說,難道她真的瘋了,沒有掙錢的欲望,活著的欲望嗎?他甚至可以給她跪下來,淚眼婆娑地哀求,可以承受她癲狂狀態(tài)的暴力、如果條件允許他可以使用他極具殺傷力的床上功夫,看著在高潮中身體冰冷雙眼緊閉如同死去的躶體,學軍會昂揚起強烈的征服感。過去會漫延出濃稠的憐愛,現(xiàn)在會滋生出幾許的鄙夷吧。

開門下了學軍一跳,這是什么地方,如同喪房:窗欞床頭全都罩上了白布,床單白得扎眼,原來打了補丁的紫色窗簾換上了白紗。這種布置會讓人煩躁,沒有存在感,會讓人發(fā)瘋。這或許就是瑩瑩要的潔凈無塵的世界。再看瑩瑩一身白衣捧著沒有書皮的卡夫卡。二十幾年來只為生存沒有變化的婚姻生活會讓雙方變得陌生,但是這樣的變化著實讓學軍驚顫不已。“瑩瑩…”瑩瑩抬起頭眼眶里含著一層淺淚,這眼淚應該是她幻化出來的。卡夫卡她永遠也看不懂。但這狀態(tài)應該是一個契機。“瑩瑩,我想從家里拿五千塊錢。”“看,你終于來了,你終究不能蕩滌你靈魂中的污濁,仍然充斥著骯臟的欲望,金錢能滿足它們,但是之后你會有煉獄般的痛苦,甚至那些欲望追逐的金錢和金錢鼓動的欲望會吞噬你的生命。因而我鄙視你詛咒你,用這鄙視和詛咒來潔凈我的靈魂。”沒有錢會餓死你。她在形而上的虛空里高潔,卻仇視形而下生活的真實,她喪失了現(xiàn)實生存的邏輯。她不可能回答是與否,所有預想的措施都用不著了。“錢在哪?”“你應該能嗅出它的存在。”學軍頓悟似地一怔,打開書櫥,在《悲慘世界》中翻到一張存折。令他驚訝的是,自他們有了自己的存折后,他知道的這個位置一直沒變。

箱子到手了。他真像一個冒著極大風險竊包得手的賊,包里的究竟讓他急迫地想找個去處。家是最好的歸所,這其中還含有炫耀報復的目的。讓此刻應該饑腸轆轆的瑩瑩高聲詛咒她從來沒看過的一摞摞的大鈔吧。一個小時,從他接過箱子的一霎那,他盯視一眼他結婚時買的那塊手表,完成交易的地方距離他家好像就該有一個小時的行程。他步履失常地走著,姿勢像是內急難以把持。雖然心急火燎卻不敢跑,提著這樣一個箱子在街上疾跑一定會出意外。他熱,不得不敞開了懷,風撲啦啦吹著他的襖襟,感覺里就是警匪片放著慢動作的黑道俠義老大。

腳步剛邁進家門,腕上的手表報時般‘咣’地一響。學軍把皮箱放在床上,這樣能讓站在墻角神色有些詭異的瑩瑩看清箱子里的景象。學軍緊張得肢體僵硬,就這樣腦際空白地靜默了兩秒鐘,他就悍然打開了箱子。見證奇跡!箱子里赫然擺著五摞百元大鈔。學軍險些沒昏死過去,吐舌瞪眼茍延殘喘的一副尿相。再看瑩瑩就像這個陰謀的參與者預知事件的結果那樣無動于衷。該讓你清醒了,讓鈔票血紅色的沖擊力切割她的靈魂,也讓自己在快樂的巔峰盤桓。他準備逐張地慢慢地清點這些鈔票,學軍此時就是一個魔術表演家,動作頗具藝術性,他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上眼吧!拿起一摞鈔票,剛點一張就停止了,表面是一張百元鈔票,下面全是紅色的冥幣,他又發(fā)瘋般抓起二三四五摞,狀況全是如此。五千塊錢換來五百塊錢,還有足以發(fā)喪他的冥幣。是的,他可以死了,他的微弱的生命能力不足以承受這樣的戳害。也正如瑩瑩所說欲望追逐的金錢和金錢鼓動的欲望會吞噬他的生命。果真在遙遠處他聽見瑩瑩的獰笑。可是決絕而死那不是學軍等輩干出來的事情。他就想哭,此時所處的環(huán)境正適合嚎啕,但灼熱的眼眶內卻涌不上一滴淚水,他還有橫沖直撞發(fā)瘋的欲望,打,砸,撕扯,狂咬。可他沒有資格,一切都是自找,活該。他現(xiàn)在是一個輸?shù)膬A家蕩產(chǎn)的賭徒,只有趕快下炕滾蛋。

鬼使神差般學軍到了母親的墳前。他已經(jīng)多少年沒來過了。他跪下來點燃了冥幣,花五千塊錢買來的紙錢。“媽媽呀—”惡濁的情緒終于找到了泄洪口,學軍咧開大嘴痛放悲聲,還學著娘們樣絮絮叨叨,“媽媽呀,你早早地走了,把我扔在世上,孤苦伶仃,一點好也得不著,憋憋氣氣熬日子,受人欺負造人坑害,人咋這么歹毒,兒子我要受不了啦,媽你行行好,在我睡覺的時候不知不覺把我?guī)ё甙桑弧荒惆熏摤搸ё甙伞笨蘼曣┤欢梗蛔约贺H涣髀兜南敕@呆了。冥幣的火苗燎燙了他的手指,學軍認為這是冥冥中對他的懲罰,眼看著全部冥幣燒成了灰,學軍的眼淚再一次洶涌悠長地滾落,這樣無聲的流淌才是真正的痛徹心扉,這個跪在墳前孱弱無助的男人啊。電話響了,學軍抹把眼淚按了接通鍵,沒等他先吱聲對方先開了腔,“是趙學軍先生嗎?”他聽出來是謝教授。事兒剛一敗露,學軍唯一的初級反應就是給謝教授打電話,可是沒號碼。他提著皮箱在街上瘋跑,跑得骨斷筋折了,愣是沒找到他曾去過的所在。他哆里哆嗦地站在街邊,讓毒辣的陽光燒灼他冰冷的肉體。這個事件的唯一成果就是他清楚地看清了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他的物化的存在于人于己沒什么必要了。“我…”后面的話還沒說出來,謝教授適時打斷了他,“您一定想破口大罵,您現(xiàn)在肯定怒火中燒,對生活失去了信任,對自己絕望,甚至想到了死。”如此精準的剖析,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恐懼的誘惑。學軍希望渴望等待他的繼續(xù)。“感謝您配合我們的實驗,請您盡管放心,我們無意于您的錢財。其一,我們是學者,我們畢生只醉心于我們的研究,那樣才能為人類做出貢獻,才能實現(xiàn)自身的人生價值,一個人要最大化地追求他的人生價值,您也可以做到。其二,那是犯罪,我們不齒于此。”快說說我的錢吧。“您讓我們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實驗結果,但是您的身上還有很深的潛力,我不光指我們的實驗,我不了解您的情況,如果您發(fā)揮您的潛能您會成為一個不同凡響的人。”學軍仍不吱聲,只用了一個類似抽泣的聲息像是回應對方的言語。“從我們的角度講,特別希望您繼續(xù)參加實驗,我說過您會獲得一筆不菲的報酬。當然是在不確定的時間點,在我們設計的實驗的點與點的區(qū)間內。您會有強烈的感受:驚喜失落仇恨絕望,甚至一度會傷害到您的身心,我認為您有潛質,您也應該為自己的未來拼一把,對人生有一次真切的感悟,如果您拒絕我的請求,您可以到辦公室來拿走您的錢。”“辦公室在哪?”“您這是什么意思,還在原來的位置,您來過的,海鷗街31號。”學軍聽出了謝教授的不滿。“我給您三分鐘考慮,三分鐘后我在給您打電話。”三分鐘,實際上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該有五六分鐘,在五六分鐘的時間里他能想到什么呢?他是一個剛剛剝離機械生活模式的人,剛剛踏在這個經(jīng)緯紛繁的世界邊緣,他的思維的觸角僵直瑟縮或者慌亂突兀。太陽直射禿頂只將腦海沸騰出一片污濁的蒸汽。他還是一個必須在被設置框架程序內進行思考的人。電話終于來了,“您考慮好決定參加了嗎?”“唔。”“那好,請到辦公室來。”有一個疑惑,他曾發(fā)瘋地尋找辦公室的所在卻沒找到,現(xiàn)在就矗立在不太遠的地方。學軍自己給自己解釋,是當時極端的恐懼和焦慮讓自己混亂了南北東西。這種習慣性的沒有穿透力的想法讓他心安。騙局是不存在的。他要繼續(xù)參加實驗,他急于想看看自己的潛質,想看看自己如何成為另外一個人,期間的折磨他是不懼的,上哪找這么個機會,他得活著,得為自己拼一把,為將來折騰折騰,對這個世界有個真切的感悟。謝教授的話給學軍所有的思維都找到了對號入座的豁口。學軍來到辦公室所在的院子,片刻的躊躇之后,他確信這就是他曾經(jīng)來過的地方。他推門進院,院子里有三三兩兩的人,面容都帶或深或淺的惶惑。估計他們也是實驗品。屋里謝教授正在講話,聽得出來那是學者型的發(fā)怒,“您不守信,您沒有資格再參加實驗,這是一個公共項目,受國家支持的,法律層面上也是經(jīng)過細致論述的,把錢退還給他,我們的合作結束了。”“在給我一次機會吧。”有人在乞求。“送客。”秘書從屋里領出一個身形猥瑣的漢子,手里攥著一個一定裝著錢的布袋。學軍目送著這個與自己有些許相像的男人,此時此刻他就是榨干了腦汁也決不會想到謝教授給他或給他們專屬注射了一針強心劑。讓他堅定不移地確信,實驗是真實的嚴謹?shù)模瑸榻o他提出他難以承受的條件做心理上的舒緩。見他進來謝教授拿捏著尺度點了點頭,學者氣重新鼓蕩豐滿,隨時隨地機巧地轉換身份角色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甚至有斷子絕孫的風險。“誠信是一個國家的基石,是一個人的脊梁,沒有誠信這個世界會相互殘殺血流成河,一個人沒有誠信要么死路一條要么被人欺騙被人奴役,我們通過實驗找到幫人確立誠信的方法,讓每個人都有尊嚴地活著”在騙術明滅紛繁的前幾年,被謝教授們開發(fā)的學者型騙術中簽率是蠻高的。就像虔誠教徒聆聽教首的布道,學軍的眼瞳漫散出專注溫暖的光暈。“您準備好了嗎?”謝教授抓住時機“準備好了。”學軍果然這樣回答。“好極了,您真是一個守信用的人。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一旦改變境遇遇到突發(fā)事件面臨危險的時候,會不會改變呢?有誰能真的做到貧賤不屈富貴不淫呢?why?”“嗯?”學軍愣怔著應到。“我沒有叫您,我說的是英語為什么,多么令人憂慮的事情啊。好了,再次感謝您真誠的協(xié)助。”女秘書適時地進入拿了一張合同放在學軍的面前。“合同是誠信的載體,您仔細閱讀后再簽。”學軍看著合同,除了類似謝教授的話就是一些晦澀嗷牙的專業(yè)術語。他的蠕動的思維習慣性地盤踞,他懼怕這種斷崖式的抉擇,手下意識地摸向褲帶眼兒,用目光剖析他的謝教授莞爾一笑,“這次實驗后您或許還有另外的收獲。”另外的收獲?那一定還有別的?學軍轟然想起被火舌卷著的冥幣。對!他的五千塊錢還在他們手上。割肉流血讓他痛不欲生的五千塊錢。此時不要更待何時。他抬起頭來,目光散亂顫抖連身子都在參差地抽搐。說話!說話呀學軍!嘴巴里有一條牲畜嘴里勒著的鐵鏈。說話,混蛋畜生下三濫,哪怕叫一聲也好。“

“失去了怒吼的勇氣,只能怯懦地忍受屈辱的禁錮。”他忘了這是哪位詩人說過的。上天啊,有誰能幫幫我。電話響了,是吊子。學軍盯著閃爍的電話號碼,連綿的鈴聲中忽然就怒氣騰沖,他正視一下謝教授,謝教授正用淡定溫和的目光望著他,他抄起筆在合同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像是一個罪犯在判決書上簽字有了一種反常的放松。“您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我看見您波瀾起伏的心,感謝您對我們的信任,我介紹一下這次深度實驗的內容:您拿出一萬塊錢,您就有意想不到的極富沖擊力的收獲。”謝教授笑了,從沒想到謝教授也能笑出聲來,且節(jié)奏爽朗明亮。“看您現(xiàn)在的樣子,您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錢,可能這點錢對您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但是我要告訴您,在普遍的情況下,只有金錢才最直接最能刺激人的靈魂,最能展現(xiàn)他虛假掩蓋下的生命的真實。”學軍低下頭,謝教授一語中的,他的蜷縮的靈魂果真被刺中并且呈現(xiàn)在臉上。五千塊錢只字沒有提起,現(xiàn)在又是一萬塊錢的籌碼,這些錙銖的重量足以壓得他粉身碎骨。跑吧,退縮吧。遇事退縮混沌不正是他的性格嗎。那些潑皮無賴們是怎么做的呢,撕了眼前的合同,那不過是一張紙而已。然后抱住謝教授的大腿,不退錢絕不撒手,還能要人命咋的,那么他就可以全身而退安然無虞了。說話呀學軍,說話!電話又響了,還是吊子。學軍咬一下牙幫骨,掛掉電話關掉手機。謝教授正用隱約鄙夷的目光望著他。“即使您現(xiàn)在想退出實驗我們也不反對。”“我參加。”語音落,那個司機出現(xiàn)在他身邊。手里拎著一個小皮箱。“還是原來的模式,您將錢交給他,一小時后您才能打開皮箱。祝我們合作成功愉快。”

存款余額四萬五。

把錢交給司機,司機并沒有立刻把皮箱交到他手上。車快速地開動起來,在縱縱橫橫的街巷中穿行。學軍惶恐地發(fā)現(xiàn)在他居住了近五十年的這座不大的城市里有那么多陌生的地方。轎車終于停了。在車內司機將皮箱遞給他,嗓音沙啞刻板地說,記住,一小時后打開皮箱。車開走了,卷起的塵土中滿是倉皇逃逸的意味。學軍下意識地注意了車牌,這樣的驚鴻一瞥立刻引爆了那團沉重有形的惶恐。這是哪?學軍環(huán)顧四周,四周杳無人跡。一條像是廢棄的鐵路在東西方向延伸著。學軍想起來這應該是連接煤礦和電廠的專線。驚悚的傳說中碾碎過多少人的鬼線。慌恐的泥淖中被扔了一塊重磅的懼怖的石頭。他得逃,卻如鬼牽腳一般邁不開步。這種意識和身體的羈絆來源于手中的皮箱,那里面裝著一只薛定諤的貓,立刻探知其生死的欲望不可遏制地瘋狂地膨脹。一個小時,哪怕是一分鐘也堅持不了。手伴著哆哆嗦嗦的喘息伸向皮箱的按鎖。開,開呀!我的個天爺爺,那是一只死貓。天旋地轉地轉天旋之后,學軍只是搖晃并沒有跌倒:皮箱里有一本《防騙手冊》,一根碩大的男性生殖器。一瓶安眠藥。實驗的成果瞬間貫通性地在學軍身上體現(xiàn),思維靈動而有邏輯:他受騙了,雖然受騙,謝教授看透了他,那么只有死了,死的方式死的地點已經(jīng)給他選好了。是的,這是個契機,他厭惡極了這個世界,恨透了他自己,他想活著,以他的個人內存也就沒有繼續(xù)活著的必要,他被拉黑了。

天給力地陰下來,兩只梟鳥在他頭上盤旋著毛骨悚然地啼笑幾聲飛走了,它們是死神的信使。鐵軌下傳來隱約的細碎的聲音,那一定是鬼魅在議論新的來者。一切都按程序準備好了,天意。他打開藥瓶將藥全部倒在手心,“吃吧。”瑩瑩將一捧晶白的大米爆花倒在他的手心,輕柔地說。眼淚沁滿學軍的眼眶。“吃吧。”瑩瑩站在墻角目光偏執(zhí)陰冷。“吃吧。都燒了你們。”父親語調兇狠得意。學軍猛地一下將藥片全部吞入口中,會咽的擁塞產(chǎn)生強烈惡心的感覺,險些將藥片噴發(fā)出去,他咬牙忍住,和著洶涌淌下的淚水把藥全部吃到肚里。好了,活著就那么回事,生命就那么回事。他有了一種舉重若輕的輕松和歡愉,他想吼點什么和這個世界做個告別,沒意思。他順著鐵軌倒在枕木上,閉上眼睛,專注地暗示自己要死了。要死了,靜悄悄的無人知曉,一點點被風化成一團齏粉被一縷清風卷得無影無蹤。好玩。最多在他死后留下一段驚悚的傳聞,肯定還有莫名的恥笑和永遠猜不透的迷。活該。學軍有一絲得意。來了,那種墨黑的眩暈緩慢地攏抱住他,漂浮起來,這就是死嗎?感覺沒有過的奇妙,他醉心于這種死亡隧道里的曼妙穿行。突然地,隧道隱隱震動起來,一聲近似一聲的嘶吼要刺穿他的耳鼓。這是來自地獄門前的聲音。他這種人死后注定會下地獄。同樣屬于應激式的反應,學軍要睜開眼看看地獄的模樣,可眼皮像被粘住一樣。嘶吼越發(fā)暴戾惡鬼就在眼前了,學軍咬牙發(fā)力裂開眼皮,他看見地獄的景象:一列火車猙獰地歡叫著向他碾壓過來,要把他碾得血肉飛濺。他想掙脫,還有一剎那的時間他能滾出鐵軌,卻有一柄恐怖至極的利刃抵住他的胸口讓他動彈不得。火車轟鳴著從他身上壓過去,這回真的死了。

一把鉤子勾住學軍的衣襟把他從火車轱轆的間距中拽出來。一個眼珠血紅沁透了酒氣皺巴巴的漢子站在學軍的面前。他是驚悚傳說中的一個主角,他能把碾碎的肉塊重新拼合成人形。‘啪’一個嘴巴摑在學軍的臉上。“你是真想死還是假想死,想死咋不橫躺在鐵軌上,你這種人趁早死了,也給國家省口糧食,來,有種的想死我成全你,橫躺在鐵軌上,我開車壓你一回,包你骨碎肉爛。”學軍醒了,動手的一定是火車司機,他給他制造了一起事故。學軍動了動手指,卻沒像以往摸向褲帶眼。他瞪視著火車司機,如果司機再動手,他會不會發(fā)了瘋拼了命地去廝打,此刻他想殺人。

是那根橡膠生殖器救了學軍,他被鐵路分局的警察當成神經(jīng)病,否則會以破壞安全生產(chǎn)罪拘留關押的。即便如此我也被當成家屬傳喚到分局將學軍領出來。在學軍眼里是不是瑩瑩和他的父親沒有資格和能力作他的家屬了呢。看著我急于想探知事件原委的眼神,學軍竟現(xiàn)出冷漠的一臉世故啞口無言。

進了家門,屋里是冷漠陰異的意象。看得出來瑩瑩沒有吃飯,如果他不給她做飯她是不是會餓死。她棄絕了人間煙火,她是他現(xiàn)實的累贅和廢物。不期然間手指碰到兜中的卡片,那是存折。陡然而起的憤懣沖撞著學軍的腦門,瑩瑩正蹲著面朝墻角執(zhí)著地擦拭著什么,夏季單薄的衣褲透出朦朧的肉質感。學軍堅挺的勃起,他瞬間找到了噴發(fā)憤懣的窗口,門響瑩瑩沒有抬頭,倒是學軍粗礪的喘息聲驚嚇了她,瑩瑩站起來目光冰冷堅硬地注視著學軍,一副隨時準備搏擊的氣勢。“這個世界很臟,你進入了這個屋子就和世界沒有關系了。”瑩瑩像是在妄語。“你的世界也很臟。”學軍心里說。他向前逼近了一步,瑩瑩后退,她站在了床邊已經(jīng)沒有退路。“你是誰呢,你雖然住在這個屋子里,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關系是骯臟齷齪的。”瑩瑩喊道。“沒關系才是病態(tài)的,讓人窒息的。”學軍怒不可遏地低吼。瑩瑩發(fā)現(xiàn)了學軍的意圖,雙眼充血,兇狠地勾起手指摳向學軍的眼珠。學軍仰面將她推倒在床上,開始撕拽她的褲子,“你是地獄的魔鬼,我要殺了你。”“殺吧,都死了吧。”從沒有哪對飲食男女有過這樣的性交方式,這樣暴戾的方式無以倫比地刺激著學軍讓他的欲望變成橫沖直撞燃燒的火球。意志的能量不能等同身體的能量。學軍終于以強奸的力量將瑩瑩壓在身下。在學軍進入自己身體的一剎那,瑩瑩停止了反抗。她大瞪著眼睛,看著學軍劇烈地顛簸起伏著,她的身體在瑟縮在變冷,終于地獄的蓋子擋住她的視線,瑩瑩現(xiàn)出以往的模樣。學軍停止了動作,噴薄的欲望變成冰冷的虛無。“瑩瑩,瑩瑩,—”大滴眼淚滴在瑩瑩的乳房上。瑩瑩睜開眼,叫一聲;“學軍。”“哎。”學軍柔聲應道,瑩瑩猛抬頭一口咬住學軍的胳膊,咬出大滴的血。

學軍慶幸自己沒有瘋,但他一定和瑩瑩有了相同的對世界的認知。可空洞的仇恨抵擋不了肉體對物質的剛性需求。他想著用這樣的意識去掠取各種需求,既然死不了就得活著,然而手段呢。銀行的存折被他豪賭揮霍掉一萬五,剩下的五萬是一筆死錢。他的兜里還裝著離廠時領的八百元工資,這是一筆活錢,八百塊錢能活多久?

學軍坐在我的面前,他是不是把我當成了他的精神依托?他的皮肉依舊頹萎,但我看出經(jīng)過自殺事件后他的性格又完成了一次斷裂。他的游移閃爍的眼神后面暗藏著一絲冰冷的決絕。我不敢對他說任何尖銳刺激的話,唯恐他作出什么讓人瞠目結舌倒吸冷氣的事來而成為他的潛在同謀。“操,我們這輩人除了在戰(zhàn)場上自由的殺人或自由地被殺什么都趕上了,其實戰(zhàn)爭我們也趕上了,就是沒有參戰(zhàn)的機會,現(xiàn)在又趕上經(jīng)濟瘟疫期,論體力學識能力金錢勢力我們都在地平線以下,不扒層皮連站在同一起跑線的機會都沒有。”我假惺惺地給學軍勵志,其實是怕他沾染上我,我看透了他的心里。果然他說;“我能不能暫時到你那土產(chǎn)店湊合湊合,管頓飯就行。”“不行。”不論是我現(xiàn)在的情形就是以后怎么怎么樣了,我決不允許別人從我碗里扒飯。我也不希望剛透出點兒狼性的學軍退回到連做狗都不會的狀態(tài)。這樣的效果很好,學軍鐵青著臉走了。

學軍又一次上街了,他必須學會獨自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覓食。在上街期間瑩瑩發(fā)生了若干事件,都是退休黨員老甘和低保戶二奶奶告訴他的。比如,瑩瑩會陣發(fā)性的沒有指向地站在陽臺上破口大罵,再有就是一身素白,耳鬢帶一朵紅花迷路一樣穿行整個街區(qū),逢人就問,我有病嗎?別人回答,你沒病,我們才有病。瑩瑩說,你們肯說實話,你們還能活在世上。學軍站在十字街口,他覺著所有的樓窗全部打開,里面的人對著他指指點點:那是瘋子的爺們兒,能跟瘋子鉆一個被窩肯定也是瘋子,看看那個囊膪似的雞巴樣,還觍著臉替好人糟盡糧食。瑩瑩是他身上的一塊腐肉,瑩瑩給他鑄就了一個滿是荊棘的牢籠。

這才是刻不容緩需要解決的問題。

我聽著學軍講述黨員老甘和二奶奶說的情況。看出了他的極度愁苦。他一定還有太多欲言還休的難言之隱。我當時穿著歐式睡袍,一進家就把土產(chǎn)雜貨忘了。我在他面前裝模作樣來回踱著步子,心里享受著人生導師的虛假得意。我渴望看到手段詭異陰森的謀殺,卻忌憚跟他提起,哪怕一點弦外之音都不能有。我突然站住了,說:“你離婚吧,你提出離婚,不管是真離婚還是假離婚,只有這樣才符合吃低保的條件,經(jīng)濟上你可以擺脫了。有了這個先決條件還可以把她送到全福利的精神病院。她的特征完全是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我暗自驚嘆我怎么在無意中蹦脫出這樣一個陰損的主意。這契合我內心的生活定理—高尚是生活的捆綁器,卑鄙才是縱欲的泄洪堤。沒想到學軍類似瀕死者晦暗絕望的眼神恍然一亮,目光貪婪地追隨著我,我搖晃著腦袋連同杯中的劣質紅酒,頓挫地問一句,“你還愛她嗎?”自己覺著牙根兒泛酸,又問一句,“你能受得了嗎?還能在1:1的婚姻圈子里混嗎?”

我愛瑩瑩嗎?我…我愛瑩瑩。我們能過一塊嗎?能?不能。有些話他都沒有對雜貨店老板講,都是門內床上的事情。比如,瑩瑩常常整宿整宿地不睡,披散著頭發(fā),呆滯著眼睛,萎縮在床角或喃喃自語或暗自哭泣。再就是在廁所嘩嘩地沖水,先是呻吟,那種沒出息的呻吟,接著就是撕打和嚎叫,這恐怕全樓都聽得見的。再有一次,他從噩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那不是噩夢,他的內褲被褪下,露出雜亂的一堆兒,瑩瑩死死地盯著,旁邊放著一把剪刀,呀呀。現(xiàn)在愛情已經(jīng)不能承受生活之重,他必須從煎熬的婚姻牢籠里突圍出去。還有一種解脫是學軍格外欣喜的,他就此可以擺脫經(jīng)濟負擔了。讓愛情歸零吧,活著才至高無上。離婚是一種破壞,破壞能改變腐朽的事實。但他不準備以此為出發(fā)點和瑩瑩談離婚的話題。

見到學軍進來,瑩瑩疾速退到墻角應激式擺出準備廝殺拼命的架勢。學軍將一斤無水蛋糕放在櫥柜上,那是瑩瑩最愛吃的食物,他的瑩瑩已經(jīng)瘦骨嶙峋了。這不禁讓學軍有種刺痛在心頭劃過。“吃吧,盡管吃,吃完了我再給你買。”學軍說出滿心的憐愛。瑩瑩像個貪嘴的孩子目光直勾勾盯著蛋糕,趨過身來旋即又縮回墻角恢復原來的狀態(tài)。學軍坐下來極力擺出一副素然的樣子說,“我們離婚吧。”萬沒想到話一出口,他腦子早已構建好的程序化了的談話內容頃刻土崩瓦解。淚珠紛飛思維凌亂,原本斷崖似地攤牌變成翁郁的感情表白。“離婚是假的,不過是走走形式,是別人出的主意,就為騙幾百塊錢,我廢物我窩囊,你還是我的妻子,我愛你,我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瑩瑩從沒有過的曼妙表情和一個童話般的動作讓學軍戛然息聲。此刻墻角成了她的舞臺,她開始她的詠嘆:“二十年的婚姻就這樣完結了嗎?忘卻了愛情的誓言,海和石頭又恢復了本真的模樣。我可以用我地獄般折磨的痛和屈辱般的貧窮來贖你的罪,因為我的靈交融了你的靈。我們可以徜徉在天堂,因為愛情為我們搭了錦色的云梯。”學軍想起來這是他們戀愛的時候他給瑩瑩吟詠的那個外國文學家的散文。此刻他們淚眼相對,似乎都有了生死相擁為愛羽化而蝶的激情。“瑩,我們不離了。”學軍囁嚅著站起身伸出雙臂。“去!”瑩瑩怒喝。“好,我說過關系是丑惡的,有關系就會發(fā)生悲慘丑惡的事情。離婚,我明白,好!毀掉吧!撕了吧!燒了吧!殺—”學軍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離婚手續(xù)在民政所在瑩瑩歇斯底里的吵鬧中順利完成。隨即低保申請也被送到居委會辦事處。學軍為自己筑造了一個全新的生存格局;在同一間屋子的同一張床上和瑩瑩分居。他為自己感到羞恥和悲哀,他認為在和瑩瑩談及離婚時的痛哭流涕是喬張做致的虛假,因為此時他感到從未體驗過的輕松。他躲在一個骯臟的小酒館,盯著眼前的一碗劣質白酒,這算是慶賀呢還是祭奠。

婚是離了,但是因為他們是學軍和瑩瑩,決做不到像別的散攤兒夫妻那樣冰火兩重天決絕的那么利落。瑩瑩他得管,可這件事就是沒有瑩瑩也照樣發(fā)生,可能來的沒有這么快。

夏天,天還烏蒙著沒有放亮。整夜做思索狀的瑩瑩頓悟般做出了什么決定幽幽地起身走了。她來到河邊,凝視了一會由于前天暴雨漲起來的靛藍色濁臭的河水,幸好河水沒有讓她參差的思緒著陸,她便繼續(xù)沿河巡行。突然,她在河坡雜草叢生的松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團魅影,嚇,這著實了她的興致,她現(xiàn)在不怕鬼,她是要把天下的惡鬼斬盡殺絕的。瑩瑩悄然接近,看見那團破爛的東西在揮爪撓著什么。看清了是掃街的拐子老六,瑩瑩挺身向前,天殺的,老六胯下騎著她的婆婆,手爪撓動著婆婆胸前的兩砣囊肉。哈,斷子絕孫的奸夫淫婦,天打雷劈的一對惡鬼。瑩瑩的怒罵聲中,魂飛魄散的男女倉皇逃竄。瑩瑩撿起一塊土坷垃砸過去,‘碰’地在她婆婆的后背碎成一團土煙。哈哈哈…天地豁然放亮,瑩瑩肺腑洞開地大笑,大笑不止。

對瑩瑩來說,這起事件只是讓她的信念更加堅強。事件的具象早已隨著一陣大笑忘卻的一干二凈。對婆婆來說則另當別論,壞人比好人更知道未雨綢繆權衡利弊更加果斷。短暫的心驚肉跳之后,她策劃了一個事件,陰謀一個詭計就像翻兜那么容易。她先是破口大罵,罵聲震動樓宇,目的是把學軍招來。她的女兒假裝著不期而遇而來。房門是大開著的,以造成圍觀的態(tài)勢。婆婆瞪突了一對牛眼,一手抖著一張字條一手指著學軍爹的鼻尖兒:“沒想到啊,我把心掏出來想安穩(wěn)的和你過一輩子,可你這斷子絕孫的另有歪心,早早地寫下遺囑要把這房子給你兒子,我當牛做馬伺候你這么多年,我先死還好,你先死了,我這孤老婆子就得睡大街,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喪盡天良啊。”學軍站在他爹身邊,膽戰(zhàn)心驚之中竟感到一絲溫暖。他爹則用癡慢的思緒竭力追隨著那張胡亂搖擺的紙。他除了醉心一天兩頓的酒什么都不曾想過,學軍這個兒子從小到現(xiàn)在就跟沒有一樣。那張紙從何而來,別人或許不知道,他不會寫字。思想和叫罵聲中來了一群人,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黑社會。他們頓時啞口無聲,目光膽怯著仰慕。其中一個著黑衣帶墨鏡的人手里也抖一張紙,說是某某某也就是學軍異父異母的妹夫欠了巨額債務以此房做了抵押,他們要清償債務勒令現(xiàn)在的住戶即刻搬家走人。那母女倆嚎啕大哭罵一聲缺八輩子德呀算是默認。學軍在努力克制著別讓尿液在眾人面前流出來。他爹張著嘴大概想說‘我燒了你們。’可就是說不出來。“走不走?”黑衣人拽出一把他們行業(yè)里使用的砍刀,‘碰’地一下剁進木柜,“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再不走大爺要砍人了,一二…”學軍爹抹一把不知啥時候淌出來的涎水,踉蹌著跑出門去,學軍就勢攙扶住他爹。‘嘡啷啷’一只斑駁掉瓷的鐵腕扔出來,“拿著喂狗的家什。”繼母喊。下了樓,到哪里去呢?只能到學軍家去了。可這時學軍爹的身子變得沉重了,一半的身體像是沒了主使,學軍汗珠子不止才把爹攙到家中,汗突然寒凝。“爹是不是癱瘓了?”那頭兒的戲好像沒有做足,一大群渴望變黑的看客簇擁著黑社會的幾個人沖到學軍的門前,這次其實是虛張聲勢,流氓們于此最為擅長。領頭的依舊抖著那張紙,依舊亮出片刀,學軍扶著他爹偏癱在床上。瑩瑩披散著頭發(fā),看看他們,波長高低錯落地大笑幾聲,怒斥;“魔鬼,殺了你們!”風一般沖進廚房抄一把破菜刀,不帶一點周折砍殺出去,哭爹喊娘的遁逃聲過會,只剩下瑩瑩沒遮攔的狂笑。

現(xiàn)實又狠狠地戳了學軍一刀。

父親被胡亂安頓在門廳。這種局促讓他煩躁不已,“你以后得伺候我了,得有酒有肉,你個慫頭日腦的東西。誰敢惹我,都燒了你們。”老頭子語音含混地說。眼下最要緊的是送父親上醫(yī)院,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血栓的癥狀,如此下去說不定發(fā)展成腦溢血一命嗚呼。但是這個念頭被另一個念頭取代了:父親是有退休金的,應該還有存款,可工資卡在繼母手里。這是個讓他頭皮發(fā)麻兩腿打顫的事情。他就這么著麻了一會顫了一會,冷不丁抬腿走了。

更沒想到的是剛才的流氓們都沒走。屋子里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學軍像是瞬間洞悉了這個事件,可他此刻就是一只妄想的綿羊走到一群豺狗的面前。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褲帶又怕燙似得拿開了,咬牙開啟了冰封的嘴唇,剛出工資卡三個音兒,繼母拍案而起,“你個畜生,連條狗都不如,工資卡?別忘了我和你爸還沒離婚,我花他的天經(jīng)地義,講文的咱們大街上,講武的,哼!”繼母呼地坐下,流氓們嘩地站起來。文的武的學軍全白給,他只有落荒而逃。

學軍站在路邊,讓依舊毒辣的日頭照著自己的臉。臉上抽動出一縷縷怪誕的笑紋。那是他為自己開始茁壯成長感受到的欣喜。

學軍上街了,雖依舊忐忑,但沒了惶恐無著。昨晚他翻來覆去把自己掂量來掂量去,這對于自認為腳后跟都長腦子的后現(xiàn)代人絕對是超常的進步。因此他心里有了點根有了點譜。

出樓區(qū)剛上馬路,一條黑影攔住他,是吊子。“我打幾次電話你咋不接呢?”“滾!我X你八輩祖宗,別忘了我救過你的命。”學軍怒不可遏。多少年前的事了,難得干一回活的吊子接線,就被粘在電線上了。吊子被電得像個抽風的柴雞,是學軍戴絕緣手套拿長桿子將吊子挑出去才救了他。“行啊操的,這才出來多長的時間就混得變性了,敢放屁了,我一個好兒不落,跑前跑后給你忙活,倒落得一頓臭罵,換別人我早抽得他嘴角子流血,還提那檔子破事,我干活是你這糊涂蟲合的電閘,我電死了你得蹲大獄,還跟我牛逼哄哄,我正有好事找你,生氣,不管了。”吊子趿拉個鞋轉身就走。“別別別,咱哥倆在一塊混了三十年了,親哥們又能咋樣,我跟你不見外,快樂快樂嘴,你還真往心里去,說吧,啥事?”嚇,自己心懷怨恨甚至仇恨卻也能虛情假意油嘴滑舌。吊子假裝無動于衷,學軍掏出十塊錢,“你先自己灌一瓶,今天我得給我爸辦工資卡掛失換卡的事,改天咱們再喝。”撒謊也是清風踏雪了無痕跡。吊子邊表功邊炫耀地講了工作的事。學軍心里歡喜卻面無表情,“別處到有好幾個地方找我,工資也比這高,可都不是本行,我不太上心,行,那我就湊合著干干。”“開支了得好好請我。”又撈著了一頓酒,吊子趿拉著鞋扮出無事不能的做派走了。

目送吊子的背影遠去,學軍想這可能是人事部長的差事。甭管誰的差事,他忙不迭的去了,唯恐中間起了變化。

這是一家大型超市。按照吊子的指示,他敲開超市事務部的門。一個男人,不,是一個女人坐在一張大桌子的后面,神情有點像發(fā)病前的瑩瑩。這一定就是老板了。學軍六神無主算是點頭又算是鞠躬搖擺一下身體。女人灼亮的目光在學軍能干活的部位掃描了幾下,“我了解你的一些情況,所以我提醒你,這里容不得所謂單位里的懶散懈怠,那種體制里專有的的體制病,這里是給個人干活,說白了是給資本家干活,和《半夜雞叫》的性質差不多,只不過沒有人會用鞭子抽你用棍子打你,他們只能砸你的飯碗,叫你out,就是滾蛋。每天有任務清單,必須完成,我不管你幾點干完,這么大商場的事務部就我一個人。”訓了他半天她不是老板。“見到董事長要鞠躬問好。”“我沒見過他。”“每星期一早八點升旗儀式你必須參加,到時候你就看到了。”女人從身后的立柜里拿出一套半新不舊的工作服,“工作服要交一百塊錢押金,離職的時候交回。”“是”學軍應承著卻沒動,光棍子看娘們似得盯著工作服,心里邊酥酥癢癢的鼻頭還有點泛酸。直至那女人聲調曲折地咳了一聲,他才像個提線木偶蹭到女人面前接過工作服,角度標準地鞠了一躬。

每天中午12點到夜間22點,10個小時的工作時長,沒有休息日,每月1200塊錢的工資,這種白使喚人的差事著實令學軍萬分滿意。他掃視著位于大樓角落的工作間,絕對最適合龜縮的空間,沒有爭辯沒有拼搶沒有欺騙,這類接接插頭換換燈管的活計他可以一直干到死。最要緊的是他可以離開瑩瑩離開那個家了,而且有著堂而皇之無可指責的理由。工作間里有一個長條的工作臺,學軍撣了撣上面的塵土,極盡舒展地躺上去,一個新生活秩序的構想就此產(chǎn)生了。

瑩瑩制造的事件立刻讓這構想實施了。

這個事件學軍很是震驚,之后便是無地自容。其實往后發(fā)生的每一個事件都有如此的效果。瑩瑩打了他的父親。據(jù)瑩瑩跟鄰居們說她還險些殺了他,原因是睡在門廳近乎癱瘓的父親偷看瑩瑩睡覺。“你這團地獄里的爛肉,早晚鏟除了你。”瑩瑩罵。“你這個不肖的瘋子,老子燒了你。”父親操起了老腔。站在兩個對罵的都是至親的殘疾人的中間,學軍想沖天咆哮,可又啞口無言。他真是無計可施,只有眼淚綿長地流淌。“懦夫”瑩瑩伸出千夫指中的一根。“你這個聽不起來的廢物,咋不燒了你。”父親罵他。他們是兩把無法躲閃的刀子,將他的現(xiàn)實生活戳得千瘡百孔疼痛萬分,他唯一的法子也是他最擅長的;逃!

他住在工作間了。早晨從商場出來到菜市場轉悠著買菜消磨時間,10點鐘胡亂做一鍋飯菜,中午和晚上的量。分別端到瑩瑩和父親的面前,愛吃不吃吧。然后他就逃跑一樣地走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他盼著下班,其后的時光簡直令他著迷。靜謐幽暗的角落,空氣沉靜安然。他身心極盡的放松,可以把自己任意地安放,這是這個世界中屬于他自己獨有的世界。就這么得意一會后,學軍給自己倒上一杯酒,幾粒花生米散淡地滾落,酒被嘬出鳥鳴般悠韻地響來,花生米咀嚼出自在的香氣,這當口他會想起一兩支老歌兒,于是腳尖顫顫地打著節(jié)拍,歌詞隨著酒氣短缺錯落。

不知到了何時,學軍自慰式的呻吟黯啞無聲了。他的目光明明滅滅游移在寂寂的沉夜之中。此刻他捕捉到另一種快樂。夜的黑是他思想沒有維度的場,他任自己的思緒奔突縱狂參差雜蕪,他把它們趕進淫蕩的小巷,莫名地想起師娘,具象到她的陰道乳房。他身體蠕動著,變成了一條快要被欲望漲破的蟲子,一直到師傅抬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墮落并不是那么容易。

學軍的心老是期期艾艾的。說白了那是一種零零亂亂的牽掛。他偶爾早早地從商場出來,帶上頭天晚上買的下架的蔬菜碎肉和過期的調料回家,精心操作可以給瑩瑩和父親做一頓口味繽紛的飯菜。他給他們洗衣服,給體味惡濁的父親沖澡,在局促的空間內不時偏轉著身子擦地擦家具,他忙碌出一個感覺;他是這個家的主人。這又讓他的心變得酥酥軟軟的。

今天日子特殊,他給瑩瑩買了一瓶脂粉。瑩瑩斜倚在床頭,眼神孩童般盯著學軍手心的小瓶子,撒嬌似地雙肩抖一抖,嘴角翹出濃淡相宜輕嗔的笑來。她接過瓶子,一擰瓶蓋,一支有點失真的生日快樂的曲子奏響,瑩瑩的臉色變得潮紅了,這是生理的暗示。學軍明白,他有點張致失措,柔情蜜意溢滿胸懷。瑩瑩沒有病,她可能是強烈的更年期的反應,他怎么就沒想到呢。父親在樓下講死人的故事,按習慣不到吃飯的時間他是不會上來的。這段時間他可以有所作為,思想發(fā)動了性欲的馬達,他要狂野馳奔。門開了,是父親,站在他面前盯著他蓬勃的突起,一連串刁鉆的咳嗽,“我要喝酒,給我打酒來。”‘啪’一聲揪心的破碎聲,一股熏人的香氣。“有毒!”瑩瑩尖叫。“你要毒死誰?你個浪貨。”“要毒死你,你還腆著臉披張人皮活著,怎么不去死,你個烏龜頭。”瑩瑩沖出來,嘴角冒著白沫,把河坡上看見的事一五一十地嚷出來。樓上樓下的人一定都聽見了,全小區(qū)的人馬上就都曉得了,學軍忍不住,顧不得了顏面,這種場面也沒有羞恥可言,他嚎啕大哭。兩個人停止了對罵,全都盯著癱在地上的學軍,他們的目的達到了。

只有夜能令學軍再生。

有點風有點雨,學軍抱攏著雙肩,把自己弄出蕭索孤零的樣子。思想的專注讓酒與花生米變得淡然無味。今天他參加了升旗儀式,見到了董事長,廠長的舅子,他和廠里做生意,先是出口出了事故,內銷也出看事故,生產(chǎn)線停了,連他也停了。舅子便帶著形形色色的人耗子搬家似得來廠里要賬,耗子搬家?思維電擊一般蛇形曲折,他洞悉了他們中間的陰謀,或許廠里人都已經(jīng)早就洞悉其中的陰謀,只是都在裝聾作啞。他們心中暗動機關,盤算著怎樣從中也分一杯羹,要么給自己找一條后路。他媽的他們就是這樣,那些人在吞噬國家財產(chǎn)在吸食他們的膏脂,可人們還要學他們,想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去吞噬別人的財產(chǎn)吸食別人的膏脂,學軍想起師傅師娘,內觀蜷縮在黑暗角落里的自己,怒火沖破頭頂,天殺的。又聽說董事長已經(jīng)當上了市人大代表,又在競選工商聯(lián)的職位,吸血的觸角伸向國家政權,如此如此,未來的國家會是什么樣啊,不行,絕對不行。學軍‘霍’地站起來,此刻他就是熊熊燃燒的斬妖俠,任何人也不會相信他有這樣的膽略斬斷舞動的魔爪,高科技的平民化也讓他有了這個能力。

很令人奇怪,學軍怎么知道我有這些東西。我醉心于窺探別人靈魂幽深的角落。因此我購買電話竊聽器紐扣跟蹤器透視眼鏡少女迷情藥針孔攝像頭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我從未用過。我只是擺弄著這些物件沉醉于切齒的妄想之中。我把電話竊聽器遞給學軍,說,不用還了。又說,不管什么情況什么時候都不要說是我給你的。我同樣喜歡這種自我臆想的莊重神秘。學軍瞟了我一眼,連個謝字沒說,走了。這正是我少年時夢想的孤冷英雄的模樣。成了,要有大事發(fā)生了。

眼下就有兩件大事發(fā)生了。

壞人二拐子出獄算不得什么大事,因為瑩瑩才出了大事。他出獄沒通知家人,晚上了才進的家門,結果是這家子一夜沒得安生,二拐子拽著媳婦叮叮咣咣把這二年的虧空都補齊了。第二天拐子蔫蔫軟軟地下樓,迎面碰上像是等他的瑩瑩。“嫂子。”二拐子叫一聲。他驚詫瑩瑩和前兩年不一樣了,有哪些地方很不對勁。“回來了,在里面沒受罪吧?”“我天生只會欺負人,沒人敢欺負我。”“你豪橫,沒人欺負你,你媳婦可挨欺負了。”“誰?”“黨員老甘,是一層二奶奶搭的橋。還有…還有誰?”“還有學軍。”

這一宿整棟樓都在502室內傳出的吼罵撕打哀嚎聲中度過。在這個過程中二拐子想好了報復老甘和二奶奶的方法,至于學軍報復的方法更惡毒,只是他得先摸摸情況再找機會。

一個行惡成癮的人每到一處必定要搜尋適合獵取的目標。學軍便被精準的鎖定了。她是商場雇來的臨時工。工作的內容是每天下班后對老板的房間進行高標準的保潔,此外還要對辦公區(qū)進行清理。這在時間上很便于行動。她瞇著一對細眼,搖顫著豐乳肥臀,利用慣用的招數(shù)試探了幾回學軍,學軍像個受驚的兔子,先是警覺地揣摩,接著就萎縮著逃走了。哈哈,這是他中招的前兆。她迫不及待地尋找著機會。

日歷上夏秋交際的晚上下了一場雨,猛烈且有韌性。學軍看著掛歷看得酒無興趣菜無味。正聊賴無著的當口,門被撞開,那女人眉眼錯愕驚叫道:“哥哥救我。”再看那女人用手捂住褲襠生怕有什么鉆進去似得,果真有一只好像是耗子類的什么東西在女人的褲腿里爬上爬下。學軍愣怔著不知如何是好。“哥哥快救我。”女人再叫。學軍奔過去探手就抓,沒抓著耗子卻抓了一把肉肉的肥肉。學軍再抓再抓,耗子似有靈性,忽上忽下一次次躲避開學軍的手漸進著向上攀爬。耗子沒抓著卻抓出一連串斷斷續(xù)續(xù)讓人心旌搖動的呻吟。眼見著耗子要鉆進三岔口,學軍心急手快‘蓬’地攥住女人的褲襠也攥住了那只耗子。他用力太大,估計耗子已經(jīng)被他攥得口吐鮮血而往亡,在他手心軟軟的。學軍單腿跪著仰臉望著她,他只有等待她告訴他如何去做。“放手吧,哥兒—”女人甜儂悠顫的節(jié)拍里她撫摸著他的頭頂,“上眼,瞧好兒。”女人從褲襠里拽出一只線繩拴好的布耗子。呀呀,要有事。來不及學軍做下一步的反應,女人拽起他媚笑著推了他一把,又推了一把,把他推到他睡覺的工作臺邊,“你調戲撩撥了妹妹半天,讓妹妹好難受,咋不知道心疼個人,你裝傻充愣沒事了,我有事。”女人說完,一手就將他按到在工作臺上,一手熟練地解他的腰帶。“別,別這樣。”學軍像個面對強暴的柔弱女人哀求著佝僂起身子。從來沒有的別樣的場面無比熾烈地燃燒起女人施虐發(fā)泄的欲望,她撕扯開學軍的上衣,拽斷了學軍的腰帶。“這下完了。”學軍近乎絕望地想。女人突然間住手了,眼神死死盯著學軍的褲頭。褲頭的布是她爺們廠里獨有的,爺們常往家里偷,而且褲頭的手工也是獨有的。女人褪下自己的褲子露出自己的褲頭,布他認識,手工他更認識。他們彼此注視著對方,像是用褲頭對上了暗號接上了頭。“你娘兒們是瑩瑩。”“你爺們兒是吊子。”“我那爺們兒有和沒有一個樣。”久芝發(fā)現(xiàn)了學軍心中的障礙。“她是吊子的媳婦。”學軍低頭看著自己的內褲。“人轉眼就老了,老了就完了,人其實是兩條腿的動物,想他媽的亂七八糟的沒用,該享樂就得享樂。”她的耐心沙漏里的沙子馬上就要流完了。“她是吊子的媳婦,吊子,吊子,吊子!”沒等久芝動手,學軍猛地抄起這團白花花的肉扔在工作臺,他縱身上去持槍在手猛烈射擊,子彈裹挾著仇恨噴射出一條火蛇,沖,沖,沖,他鋼牙咬碎血貫瞳仁,陣地上彌漫出一股皮肉燒焦的臭味。學軍眼前漆黑,他要窒息了。久芝的手臂將他的頭死死纏壓在她的乳房上,他掙扎著起來,久芝大張著嘴,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僵尸。

雨停了。窗外的街燈勾勒出學軍暗弱瑟縮的影子。他聽見有什么東西在體內聲音詭異的爆裂著細碎地倒了,冒出絲絲縷縷的塵煙,且在腐爛著膨脹。他害怕得發(fā)抖,他無聲地哭過,眼淚汪汪淙淙很快就流干了,但只是緩解,腐爛仍在繼續(xù),他需要持續(xù)不斷地嘔吐,否則他會被那污穢漲破淹沒而死。學軍想到死的時候惡心的反應格外強烈,他不得不趕緊穿衣下地奔向街頭。

雨后半夜的街景就像倫勃朗醉后的畫作。畫中的人物興奮乖張鬼鬼祟祟。學軍茫然躑躅,他手中少了一個酒瓶,要不更能襯出他的落魄失魂。迷離的燈光下,有人兀然攔住他的去路。學軍低頭看著腳尖兒,肢體扭捏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渾然,此刻他兜里沒裝一分錢。劫匪怎么還沒動作,學軍心中煩躁,偏轉頭斜眼一溜,嚇得他頭皮發(fā)麻,是謝教授。頭發(fā)眼睛沒變,頜下多了一部長胡須,寬寬大大的白綢唐裝,捯飭出酸味濃稠的文藝范兒。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學軍怒罵一聲;騙子。揮拳擊在謝教授的臉上,打得他鼻口竄血,謝教授跪地求饒,又是一陣雨點般的拳頭,學軍才掏出手機報警。然而這些動作都只是蒙太奇鏡頭在學軍腦屏上暢快淋漓地急閃,實景是他深重地低下頭,扭轉了半個身子,他想跨過謝教授奪路而逃。謝教授調動身體堵住他的去路。“你好。”學軍的這句問候恐怕只能他自己聽到。謝教授抓住他的衣領,“你就不能找找別人,怎么單找我呢,我一點錢都沒有了。”謝教授沒理會學軍的哀求將他拽進一家東北人開的晝夜酒館兒。

酒館里沒食客,謝教授選了一張對著吧臺的桌子坐下 ,酒菜上完了他才說話,“沒想到咱們在這見面,緣分算是不淺,其實我早就想給你打個電話見個面,你讓我捉摸不透。信不信由你,我的電話一直通著,事情發(fā)生后你愣是沒給我撥過電話,肯定你也沒報警。”學軍點點頭。謝教授喝了一口燒酒,蹬掉鞋把腳放在條凳上。“其實你報警也沒用,你現(xiàn)在報警我都不會動的。我們的設計考量都在法律的邊緣之內。你這個人我也琢磨透了,你看看你個雞巴樣子,你剛才一定是做了壞事,自己立的牌坊倒了塌了,心沒處安放,想要懺悔再立個牌坊,是不是?你這種人最讓人瞧不起。”謝教授抽出一百塊錢在酒精爐上點燃了又點著了一支煙,“好事你做不好,壞事同樣做不好,懶于思考,惰于研究,怯于開拓,你其實就是一只只為活著而活著的萎靡的蛆蟲,活得沒有一點筋骨,中國有一半你們這樣的人肯定亡國。”話說到慷慨處謝教授又喝了一大口酒,“做人做到極致,做到極致才有滋味,你動動腦筋,你也設局騙騙我,求你了騙我一回吧。”話又到了得意之處,謝教授變戲法似得掏出一摞卡片,揚手一撒散落到桌上和地上。學軍附身幫他拾起地上的卡片,其中有各式各樣的名片,還有幾張他的身份證。學軍遲疑一下,將一張身份證揣在兜里,其余的遞給謝教授。謝教授看他一眼,噴著酒氣站起來,學軍看著面前的酒菜,他還一口沒吃呢。他冷不丁想起來他兜里一分錢也沒有,他趕緊隱蔽似的趨在謝教授身后。謝教授到吧臺并不答話扔了一張百元鈔票徑直出門。學軍跟在他身后,目送他飄飄搖搖遠去。學軍惦著那只沒動的豬手折回店里,見老板正坐在桌前,豬手已經(jīng)到了他的嘴邊。學軍惱羞成怒湊到老板跟前,“他剛才結賬的錢是假的。”老板啃一塊肉到嘴里,含混地嚷道:“滾,滾犢子。真錢假錢不認識,你當我是傻逼,是山炮。”

夜突然寂寥了,風也變得清冷。學軍掏出謝教授的身份證久久凝視;向謝教授學習,向謝教授致敬。

雖然學軍一直沒見二拐子,但知道他出獄回來了。一群鴿子在他們樓頂?shù)奶炜找蝗θΦ乇P旋著,他的陽臺插起一面大紅旗。樓里發(fā)生的兩件事情也必定是二拐子所為:一是一層低保戶二奶奶的陽臺被人扔了兩罐頭瓶大糞和一只死貓。死貓的肛門被撕開血淋淋地插進一根塑料生殖器。寡居的二奶奶連嚇帶氣被街道抬進了醫(yī)院。另一件聽說是發(fā)生在后半夜,睡夢中的黨員老甘聽見自己的家門被猛烈地撞擊。脾氣暴躁的老甘不假思索開門向外沖,他要追拿肇事者。沒料想一腳踩在尖兒朝上的釘板上,老甘嚎叫一聲仰面倒地,摔斷了尾骨。整棟樓都恐懼得啞然無聲了。學軍望著盤旋的鴿子,該不會有自己什么事吧?

有事盡管來吧。

學軍沒有買菜,而是買了一大兜商場下架的即將發(fā)霉的蛋糕。這樣的敷衍估計也不會持續(xù)多久,家是一個即將廢棄的去處。久芝誘導著以隨時fuck為條件告訴了關于瑩瑩的一切。瑩瑩之所以造成現(xiàn)在的狀況全是因為瑩瑩和糧庫經(jīng)理錯亂的情感糾葛。久芝還邊享受意淫邊講了幾個細節(jié),也就是她和糧庫經(jīng)理的操作過程。學軍相信久芝的話。他似乎有了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的洞悉;在偉岸的賢良道德的屏障后面是欺騙與背叛縱橫交錯的暗流。現(xiàn)在一個背叛自己的人在榨取他的生命。那具僵尸,那具在淫欲的巔峰中骨瘦如柴的僵尸。想到此,學軍看見靈魂里的自己令他顫栗的猙獰。他不能在沉默中死亡,只能在等待中爆發(fā)。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注定了瑩瑩的死亡。

瑩瑩醒了。渾身都被汗水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她一直在和自我搏斗,在和想象搏斗,即便是在夢中搏斗也時有發(fā)生。這樣的結果是她作為這個年齡段該有的月信沒有了。形式上的徹底并不算搏斗的成功,這個過程出現(xiàn)太多的間歇與片段。家?有多久沒有存錢了?門外進來一個人,男人,在這個家里忙碌的男人,學軍。學軍是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里鮮紅的肉,她想窺探觸摸那塊軟嫩的東西,但隨即又被飛濺的各種念頭沖散了。如此反復的過程令她備受煎熬,有時她還理智地想到了死。

學軍接到師娘一個電話。電話里師娘吞吐了半天才凄婉地說,她想向學軍借一萬塊錢,與別人合股開一家小面館。她不好意思再向親戚和過去的朋友開口了。師傅死后,她賣了房子償還了所有的欠債,她沒有了自己的立腳之地,現(xiàn)在在一所學生公寓做保潔。她老了,有些干不動了。師娘心里有他這么個人。師傅死后,她將所有偉電器的書都給了他,他恐怕是師娘唯一能找的上的人了。學軍心里欽佩師娘,想起她為師傅所做的一切,學軍禁不住淚濕。存折就在《悲慘世界》里夾著,他也沒有給這些錢找出路的念頭。“您等著,我給您送過去。”學軍說。

存折對瑩瑩來說不過是張紙片,學軍早就這么認為。所以他當著瑩瑩的面翻開那本《悲慘世界》。悲慘的事情真就發(fā)生了,存折不見了。“存折呢?”“存折?”“錢!”“錢?對錢,誰也不要告訴,我放在桌子腿里了。”門廳里有一個老式的小餐桌,旋動桌面,桌面就會和桌腿分離,桌腿是空的。學軍轉身到門廳,他不曾注意,那張使用了二十幾年的破餐桌不見了。“桌子呢!”“放著也是礙事,我拿它換酒喝了。”父親說。桌子腿是鑄鐵的,很重,能換一瓶劣質白酒。可桌子腿里面有四萬五千塊錢的存折。學軍走進廚房,拿起菜刀。彌留似得喘息聲中,看見一團團噴吐而出的烏黑的濁氣。“該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吧。”“你不能總給我們吃蛋糕,你得像模像樣的給我們炒菜,有葷有素,還得有酒,你當我們是誰呢。”父親在門廳嚷道。學軍放下菜刀,緩緩走出來,父親背對他坐著。他突然揚起手,喊一聲,“蚊子!”“啪—”聲音極其響亮地一掌摑在父親肥厚的脖頸上,摔門而出。“操你個死媽,活牲口,都燒了你們。”父親的喊罵一直追到樓梯口。

一直到下午五點鐘以前,火葬工都在樓下炫耀地向人們控訴牲口兒子痛打父親這種天打雷劈的暴行。一團黑云忽然間懸掛天庭,周邊有哆哆嗦嗦調戲似的閃電。閑人們紛紛散去,火葬工頓感寂寞,嘟嚷道,雨一時半會下不起來,不定啥時候下呢。二拐子湊上來,手里拎一瓶悶倒驢烈性酒和一包熟食。“拿著,沒本事就少喝點,別像驢一樣給悶倒了。”老頭子眉開眼笑,“老子能一頓把它干了,要是喝倒了我就是頭驢。”“你要是一頓把它喝干了還不倒,我明天還給你買一瓶,要是倒了,你就是頭老驢。”二拐子說完拐腿上樓。

雷聲起來了,而且連成串。二拐子敲門,火葬工是如何也起不來了。瑩瑩開門,二拐子說,嫂子,我有一只鴿子腿折了掉在你家陽臺里。瑩瑩一臉詫異,火葬工掙扎著眼睛咧開一條縫兒,含混地說,小子你來查我了,你看一瓶子全干了,我沒悶倒,不信聽我給你唱個曲兒,“想不到…我年邁人有做新郎。”二拐子思索片刻進了里屋奔向陽臺,瑩瑩緊隨其后。“嫂子,你家有膏藥嗎,我用一塊。”“有啊。”瑩瑩麻溜地找出一塊膏藥遞給二拐子,二拐子瞥見墻角的唱機,“這可是稀罕物兒。”說著拿起唱針放在唱片上,《第九交響曲》作為陰謀的前奏淫邪地奏響了。“不要!”瑩瑩顏色頓失驚恐地尖叫。二拐子長腿催動短腿竄過去插上房門,轉身撕開膏藥一把粘在瑩瑩大張的嘴上。只一推瑩瑩仰面倒在床上,豁出性命的撕打和掙扎全是徒勞。二拐子施展專業(yè)流氓的手法,左手攥牢了瑩瑩的一雙手腕,那條殘腿抵住瑩瑩的下身,右手像褪雞一樣幾把擼光了她的衣褲。“你的爺們兒,學軍,強奸了我的媳婦,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沒別的辦法,這筆債只能你替他還了,你敢報警,我就敢報警,讓你的爺們蹲大獄。雷兇險乖戾地打著,《第九交響曲》刺擊著她的心臟,這期間還有陰鷙喘息的聲音穿繞其中。二拐子惡鬼一樣的身軀在她身上發(fā)泄著匪性,她還能聽見眼淚冒涌的聲音,漸漸地干涸了。眼珠變成深陷的化石,骨頭一節(jié)節(jié)斷了,干枯破裂的聲音晭晣清晰。

第二天一大早,火葬工在遠離自己住所的角落炫耀地向人們播報自己的兒媳婦被鄰居二拐子強奸的新聞,引起極大的震動。由于他涕泣橫流的悲情訴說,他還得到兩瓶酒和一堆吃食的施舍。火葬工望著眼前的東西想,他只聽見二拐子在那種境況中的呻吟和喘息,兒媳婦毫無聲息,既然毫無聲息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

傍晚的時候二拐子被警察帶走,火葬工在樓口捏著酒瓶沖他喊,驢,悶倒驢。

剛走到小區(qū)的邊緣學軍就聽到了這個消息。他站在原地不動了,不時望一望昏朦的太陽。此刻他沒有什么感觸,思緒輕飄飄的沒什么內容。他拎了一大包下架食品,于是便喚住一個路過的快遞員,給了人家五塊錢,告訴了地址,正要如釋重負般離去,后面有人大喊;站住。扭頭看是吊子。學軍撒腿就跑,一定是事情敗露了。他日弄過朋友的老婆,記不清多少次了,責任雖不在自己,吊子也會和他拼命學軍在車群里左躲右閃,身后是一串叫罵聲和剎車聲,街邊的人們都驚愕地看著這對瘋狂追逐的破敗的男人。來吧吊子,你老婆是我日的,肯定多少個別人也日過,日了就日了,你敢撒野,我打你個骨斷筋折。這樣想著,他的腳步并沒有停止,胸膛有一團火仿佛融化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性的東西,讓他快意舒展通透。學軍跑著,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兩聲淋漓的呼叫。終于他栽倒在路旁沒有了一點力氣,任吊子發(fā)落吧。吊子追到他身邊,喘息得要把五臟六腑吐出來。“操你個奶奶,學軍,沒想到你變得這么忘恩負義,這么吝嗇,老子給你找了好事由,讓你請我瓶酒喝,至于你媽的你跑成這樣。”

清晨,本應該有些燥亂的樓區(qū)死寂無聲。天空詭異地辨不出顏色。瑩瑩披散著頭發(fā)一身白裙站在陽臺上。裸露出白骨的手指將饅頭碾碎撒在水泥臺沿上。一群麻雀扶搖直上,做了一圈表演似的盤旋后開始啄食饅頭渣兒,只一會兒食物殆盡,雀兒們猶豫片刻振翅騰飛空中。突然雀兒們的嘴角殷出血來,扇動的翅膀猛然收緊變成一個個炭團兒向地上墜落。瑩瑩扭過臉,那分明是一個骷髏。她笑了,眼窩淌出血來。學軍嚇得大叫不止。夢境還沒有結束,耳邊又響起凄哀纏綿的嚎叫聲,就這樣學軍在冷汗和顫抖中掙扎了半晌才從夢魘中掙脫出來。他把自己瑟縮成一團,開始努力涂抹惡夢的印記。忽然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短信,是瑩瑩。學軍看看手表,此刻是凌晨三點。“荷搖藕泣咫尺離,碧水相聞聲依稀。蓮落秋風共一世,同魂同魄燒蓬衣。”這首詩是戀愛的時候他寫給瑩瑩的,是生死相依情定終身的。干澀的已經(jīng)昏花的雙眼淚水豐沛地滾涌而出。“曉風孤月趨小徑,似睡非醒意朦朧。殘夢闌珊人未遠,搵淚垂念恨天明。”啜泣聲滋出學軍的嘴角。那段錯亂時光天堂夢幻里的徜徉啊。朝思暮念,蜜意纏綿,血脈噴張。他乞伏在瑩瑩裙下,讓這女神滋養(yǎng)澆灌著他這顆疲敝蔫萎的病樹。瑩瑩啊,他抱起身旁的長條枕,將頭埋在溫暖的柔軟里,一只手顫抖著摸索進枕套,摸索進那襲窸窣飄擺的長裙。一股惡濁的頭油味融進學軍幽幻的傷懷中。他猛地推開長條枕,現(xiàn)實斷崖式地鏗鏘呈現(xiàn):她現(xiàn)在是他生命里惡毒的瘰疬,她背叛了他,她被奸污,那或許也是她愿意順遂的。她現(xiàn)在變成一塊被人唾棄的抹布,卻還想著繼續(xù)綁架和榨取他的生命。這是她活著的唯一選擇。她簡直是瘋了。她是瘋了嗎?應該是手段。但愿她此刻沉湎在錯亂的幻想中。如果是那樣那么這條短信不一定是發(fā)給他的,學軍打了一個寒顫,涼氣從肺腑里竄出來。是的,他的心冰冷了封閉了里面包滿了毒刺。發(fā)情的貓們淫欲得到了滿足平息了惡鬼似的嚎叫。沉郁的漆黑中,學軍的腦絡里有幾條線被狠毒串并著灼灼發(fā)亮。

這個時間瑩瑩肯定是睡了。凌晨三點學軍傷懷了片刻思考了一會后便開始給瑩瑩撥電話,只撥不通話。他先是聽到瑩瑩的咒罵聲,咒罵并沒有指向,偶爾能聽到什么破碎的聲響,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到黎明,終于他的耳膜被尖銳的一擊就在無聲息了。他靜靜地坐著,將計劃仔細又斟酌了一遍,待天光放亮直接去了雜貨鋪。

我早出晚歸的很久沒見到學軍的面兒了。今天他突然滿臉滄桑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的期待成了泡影,他就是一個茍且偷安混吃等死的勒澀。我盡量把我的早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沒吱聲。學軍掃視著我是店鋪,又扭頭望望左右的電線桿,他是在找攝像頭嗎?我有點緊張,期待重新鼓脹。“你這有手機卡嗎?”“有。”“我買一張。”“身份證。”學軍掏出身份證遞給我。那是一張別人的身份證。我看學軍眼神黯淡無光,但是這眼神卻令我不敢拒絕。我復印了身份證,做了登記,將身份證和手機卡交給他,他久久注視著我,我裝做收拾東西躲開他的眼神,說了句,放心吧。

學軍去了早市,買了一袋喂鴿子的碎玉米,就近叫住一個收破爛的外地人,拿出十塊錢說,把這送到鐵廠小區(qū)212樓3單元502室,對房主說,二哥讓你早晚定時放鴿子喂鴿子,二哥過些日子就回來,我在樓下等你。

二十分鐘后學軍在樓下碰見火葬工。沒等老頭子開口,他遞上二瓶酒和一包肉食。這些東西能讓他游離人世一天零一夜。學軍格外小心盡量不出一點聲響地開了門。瑩瑩果真還睡著,枯亂的頭發(fā)蓋著骷髏相仿的半邊臉,身子僵硬地佝僂成一團,輕飄飄的只要一提就能扔掉的樣子,腿上的青筋扭曲成奮力鉆進腐肉的一條蛆蟲。生命存在成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如就此放棄吧。但她不可能有這樣的自覺。去死吧,是一種解脫,我?guī)椭悖@也是愛,一生不見天日背負著荊棘的愛。學軍拿起瑩瑩的手機,看樣子手機是砸在櫥柜的玻璃上了。玻璃碎了,手機還能用。他刪除了昨晚瑩瑩發(fā)給他的短信,沒刪除他給瑩瑩撥打的電話記錄。他用雞皮布擦掉自己的指紋,重新將手機放在原處。學軍將一瓶他認為瑩瑩最愛喝的飲料放在櫥柜上,里面有三片安眠藥,這能保證她有持續(xù)到他下班時的睡眠。他凝視了一會飲料將雞皮布揣在兜里。

焦慮萬分中學軍終于捱到了下班的時間。他貌似沉穩(wěn)地溜進屋里,立刻把新手機卡換在自己的手機上,翻開手邊的小日記本,他寫給瑩瑩的詩瑩瑩全部記在上面。早上回家刻意拿回來的。“時光默寫無字詩,風雨飄灑自成詞。星移斗轉連一線,小蠶茹葉心有思。”發(fā)完了略微松一口氣。他最擔心的是瑩瑩先給他發(fā)信息。瑩瑩大概剛醒吧,藥物作用下的半夢半醒的離幻狀態(tài)是他實施計劃的最佳狀態(tài)。他死死盯住手機屏。“時光是什么?風雨還會有嗎?星斗還亮嗎?小蠶還活著嗎?”手機屏一閃,學軍仿佛聽到瑩瑩心死的空洞的聲音,他要的就是這樣的心境。“時間是勒在我們脖子上的繩索,而且越勒越緊,你現(xiàn)在就能聽見心臟將要窒息的喘息聲。風雨是一把刻刀,它把我們的軀體摧殘的丑陋無比。星斗化為灰燼讓世界進入毀滅前的黑暗。蠶被自己絞殺,這是每個個體的自然下場。”兇手一樣的呼吸聲中學軍的手在發(fā)抖。“我是誰?我在哪?你是誰?”多么孤單驚懼的追問。“你是幽眇紅塵中的一個偶然,你被懸浮在無盡的無知無覺中,我和你一樣是無著的疼痛無休的靈魂。”信息發(fā)出去了,沒有一點預感的眼淚撲簌簌流下來。“是的,疼痛無休的靈魂。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桎梏的絕望。“肉體是惡魔,它蹂躪著我們的靈魂,只有撕爛摔碎燒毀腐朽的肉體,才能放飛靈魂,自由純潔的永生。”他進入了關鍵。“怎么辦!怎么辦!這么辦!”“死,快快樂樂地死,逃離這污濁的存在飛向天堂。”“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現(xiàn)在清潔自己的身體,穿上漂亮的衣服,安靜的等待,堅定地拒絕魔鬼的挽留,等待天亮,站在陽臺,天堂的大門為你打開,蔚藍的天空下,一群盤旋的白鴿為你作伴,那是上天的使者,縱身跳下陽臺,一切都可解脫。“你在哪兒?”“我在天上,一只飛翔的白鴿。自由飛翔的靈魂,我用我的鴿哨為你奏響歡迎的樂曲。”

沒有聲息了,結束了。

學軍靜坐在工作臺上,“瑩瑩,等著我。”

學軍拎一袋新鮮蔬菜出發(fā)了。他緊張地控制著步速。當太陽碰然躍出云層鑲嵌在正東方的時候,他離自己的住處還有兩棟樓的距離。學軍蹲下來解開鞋帶兒又把它系上,左腳完了是右腳。這時橫排二層樓的小喇叭響了,幼兒園的孩子們要做早操了。此刻正是二拐子的鴿群振翅騰飛的時刻。他站起來踉蹌幾下,趁此加快腳步到了南面樓的西角。他看見了瑩瑩,站在陽臺上的瑩瑩。他鉆進街道的存車棚,找到自己的自行車,把鑰匙插進鎖孔,不管從任何角度考量,這里是最好的位置。

瑩瑩穿一件白色的裙子,長發(fā)柔順地披散下來,頭頂別一支絹紅花。她目及遠方,有生以來她從沒看見如此紅潤可人的太陽。天蔚藍出忘我的純靜遐遠,不自覺的想要擁抱投入。門打開了,她看見天堂的樣子。一群鴿子在她頭頂上盤旋,美的無言,極致自由的與其說是飛著不如說是在舞著。她看見了那個潔白的靈魂,那個天使,靈動的雙翅,晶亮歡快的雙睛,腿上縛著紅色的短笛。啊!此生她從沒有感受到這么樣的歡愉。耳旁纏綿悠遠的鴿哨讓瑩瑩的身體變得要漂浮起來,她踏上一把椅子,再從椅子站到陽臺的水泥沿上。

學軍開著那付似乎銹死的車鎖,一抬頭看見站在陽臺沿兒上懸空般的瑩瑩。他左右發(fā)力折斷插在鑰匙孔里的鑰匙,肝腸痛斷般喊一聲,瑩瑩—,便向自家陽臺方向跑去,怎奈腿腳沉重慌亂,‘撲通’一聲以面戧地。瑩瑩—,瑩瑩站著,她向更高更遼遠的地方望去,風輕柔地撩動著她的長發(fā),她沒有想到她此刻是那樣的圣潔,這個世界無法容納的圣潔。腳下有洶涌的尖叫聲,其中一個凄厲的聲音很是熟悉刺耳,但隨即就被耳邊的風裹走,身后有一個笨拙鬼魅的黑影趨過來,天堂的云梯伸在腳下,她迫不及待地邁上去,口中發(fā)出無比歡快的尖叫聲。呼喊遠沒有盡興,就被幾根利矛刺穿了身體,她還做著飛翔的姿勢,抬起血紅的突出的雙睛看看眼前站定的學軍

學軍就保持這樣的姿勢趴在精神病院的床上。他靠羅拉等高濃度的鎮(zhèn)靜劑維持睡眠,否則整個病區(qū)的樓道里都會響起他聲帶滲血似的尖叫聲。一個月后,院長站到了他的床前,“趙學軍,飛起來。”沒想到學軍將兩臂壓在身下腦袋鉆進被窩里,他想離開醫(yī)院了。學軍的想法違反了精神學術界的想法。他被延期出院,不定時的每天六次每次三十分鐘被束身衣固定成燕飛的姿勢,看小品,相聲,懸疑故事片,他明白他們是想讓他怪異的行為脫離他的意識世界。十天后他出院了,結論是他沒有妨害社會和他人的行為傾向。

鐵廠樓小區(qū)的人們又看見了學軍。他穿著病號服,黑白相間的胡子上面粘了不知為何物的凝固的東西。頭頂上的頭發(fā)沒了,額頭的幾綹長發(fā)披散下來蓋住半邊臉,后面的一撮很另類地翹起來,或許因此他很得意,不時游戲般地摸一摸耷拉下來的褲帶眼兒。他專往人多的地方去,目的是為他的求證尋找答案,他伸出滿是污垢的黑手,一次次地追問,剝離情感的思想的目的是什么?帶著這樣的疑問,他一次次地有時甚至是在后半夜暴戾地踹著繼母住屋的房門,房門都要被踹碎了。他闖進屋,撲倒在地上,擺出瑩瑩死時的樣子,這樣的定格每次時長最少二小時。繼母手段用盡,怎奈人不跟鬼斗,悄無聲息地搬走了。

在外人眼里學軍越來越瘋,他端坐在街邊煞有介事地給檢察院打電話,“我在恒瑞超市董事長的電話里安裝了通話記錄器,里面有他們盜竊國有資產(chǎn)的重大犯罪線索。”“是的是的,好的好的。”后面這句話是他關閉電話后說的。

他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酒館請了吊子。吊子酒性半濃的時候學軍說,我日你老婆。吊子嘬一口酒說,至于嗎,就喝你一瓶酒,再說誰教給你罵街了,還罵得這么花哨。我日了你老婆,我真日了你老婆。學軍壓低了聲音說。吊子正襟危坐筷子夾著一粒花生米指點著學軍,傻逼你跟我說可以,隨便,在夢里發(fā)生的這種事要是你跟對方說了,那也是犯罪,傻逼你不懂。學軍站起來手勢憂傷地拍著吊子的肩膀,對小老板說,再給他上兩瓶酒,加兩個菜。

學軍找到了我,我們倆的眼神對視了兩分鐘。“剝離情感的思想的目的是什么?”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討厭這種故弄玄虛的議題,他自己也答不上來。“是為了活著,為了獲取特殊的情感,有一個自己的專屬架構的人生。”他說。說完踩住我的鞋尖兒狠狠碾了一下,像個流氓一樣。

可有可無的尾聲。

學軍失蹤了,再見到他是一年多以后在監(jiān)獄里。他好像活得很精致的樣子,神態(tài)舉止有些許的貴族范兒。我對監(jiān)獄神馳已久,因此心顫顫地忍不住興奮,“你知道嗎,你在精神病院的時候,警察銬著你買手機卡用的身份證那個人來攤兒上找我,我知道這里有事,咬著牙往那傻逼身上潑臟水,一口咬定他卡就是他買的,我想試試我自個到底是個什么貨色,想經(jīng)歷點兒奇特的事。我沒賣你,這里面一定有大事有大樂子,你給我講講,”學軍沒理會我,一直在仔細打量我,半晌才說,“你幫我點兒忙吧,我就你這么個朋友了。我有一百八十萬存款,是我的勞動所得,由監(jiān)獄監(jiān)管著 。你支十萬,五萬給我父親治病,三萬買一塊墓地把瑩瑩的骨灰先安葬了,她的骨灰還在火葬場寄存呢。立一塊好些的墓碑,上面刻我們兩個人的名字,拜托你清明的時候給她燒點兒紙,剩下的兩萬給你。”一種緣由莫辯的悲傷的情緒涌上心頭,我低下頭,旋即又裝出目光深邃的樣子看著他。他擺弄著不知何時變得纖細白皙的手指,吹一吹,伸長手臂豎起指尖欣賞式地端詳著,“好好看看你自己,別自以為是,沒用,沒意思,別活得像個褲襠皺褶里的虱子。”

我站起身走了,身后傳來陰森冰冷的監(jiān)獄特有的關門聲。此刻忽然想起我認為是極有用的話想說,我扭轉過身,恰看到他偏轉的身子對著我,將右手比劃成一支槍的模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嘴上撮出一個‘啪’的形狀,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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