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樺詩選

小 樺：

小樺詩選

小 樺：

在我的周圍

在我的周圍

誰能夠說出真理

一代代人消逝

新的人類生長

在我的周圍，誰

一生落魄仰天悲歌

懷抱一把利刃

沿著熱血奔走

坐在孤獨的時間里

口含一片茶葉

咀嚼它的苦汁

數不清的黑色粒子將我包圍

它們進入我的肉體

襲擊我的血液

深入我的骨頭

喚醒我的疼痛

此刻 世界呵

在你的大地上

我的周圍

誰愿意舉著火把走過人間

自己也成為灰燼

1990. 6

回憶閃電消隱的一瞬

最高的憤怒就是天的一只手

撕裂黑暗

從地上收回他的光

或者億萬只腳踩向一個人

使他徹底盲目

我看到從開始到結束的全部

那一刻 我已成為閃電本身

它深遠的光芒如此尖銳，直接

劃破厚厚的黑夜的脂肪

直達我的心臟 毀滅

那一刻 閃電具有的

我已全部具有 沉痛的經歷

寬闊的創傷

夏天的巨大的淚水

精神世界里深深的溝壑

我已成為閃電本身

光本身

那一刻 像田野上的樹木

我交出了青春的肉體

留下燃燒

1990 ，6

為活著而活著

為活著而活著

多少年了 我一直這樣

埋葬著大好的年華

我一直這樣

如一株低等植物

伸著樸素的葉蔓

喝著簡單的水

不絕望也不幻想

在那最低最幽暗的地方

刀子的鋒利生銹 火焰潮濕

誰也不能把靈魂的頸項伸得更長

在那最低最幽暗的地方。

一只螞蟻

負著超過軀體一倍的重量

爬過一個黑夜

又一個黑夜

1991.1.31

北京凌晨的黃銅月亮

在方形和三角形建筑的上空

一塊金屬

被寒冷吹得光亮

好像黑夜安放在天空的一只耳朵

它是那么大，那么圓，那么肅穆

在人類的普遍睡眠中

掠過冬天的樹枝

傾聽著中心廣場上大理石的呼吸

好像世界的另一極

默默吸引著人類向上

它是那么高，那么絕對

在人類的普遍的渾然不覺中

1992.1.2

為遼闊國土上一顆落日而歌

完成了。我已經完成了

白天呵，你不要問

我心中的詩歌為什么帶來了黑夜

完成了。群星已經上場

我默默轉向后臺

我交出了天空和海水也交出了燈光

鮮花和烏鴉，寒冷的土地

一段輝煌我親自結束

今天開始，我的面容將模糊不清

我的面容將同黑夜一樣黑

同冬天一樣寒冷

我將把黑夜的責任一直背負到黎明

完成了。一個句子

我已經把它完成

熄了吧，燈

1991.12.29

看見一只鳥啄雪

小小的一團羽毛

保護著一顆更小的心臟

在雪地上

鳥使整個冬天生動

使僵滯的空氣流暢

在雪地上

一聲鳥鳴，多么清澈

潔白

一粒雪水順著我的喉嚨滑下

我感到

一團柔軟的羽毛

也在把世界溫暖

1991.12.6

太行山落日

一口黃銅的大鐘

誰用圓木把它撞響

太行山，無邊地起伏

沐浴在鐘聲的金黃里

萬物屏息，巖石張開翅膀

一種空洞慢慢散開

一只蜜蜂一個細小的音符

叮在一朵花上

三片晚云停在空中

誰的手

誰的手推動了圓木

又垂下

1992.5

鄉 居

整個夏天的正午

我聽到一種鳥兒的歡樂

將村莊覆蓋

它的歌唱深入樹木

我想象的葉子

青翠欲滴

一種鳥兒 我不能接近

我屬于人類

世界之中最丑陋的一群

我的智慧 使我

不能享有一種鳥兒的

幸福

在有限的空間內

我甚至極少有時間

想一想鳥

而鳥

生活在我的周圍

一代一代掠過我的頭頂

它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

都讓我終生仰望

1990.6.12

高處落下的雨

從高處落下的雨

在低洼的地方澎湃，團結

仿佛一個淡泊的人

收藏起雷聲和閃電

幽處如一口甕

我聽到誰在吶喊

又是誰高舉著烏云

從低處向高處的蟬

語調已漸漸悲涼

他能堅持著把一個季節唱完嗎

秋天到了

命運大同小異

不過我是雨點

從高處落下來

還會在低處活下去

1989.10.4

舊 日 子

舊日子多么美好

舊日子我不能重新擁有

那些簡單的房屋，愛人

以及突兀的陣雨

我只能歌唱

舊日子 舊日子

許多銘心刻骨的東西

你為我帶來

像我山上的家園

讓我在山下瞻望

舊日子 設若你緘默一世

我會在你腳下

懷念一生

1989.10.20

一個人譬如一匹馬

一個人譬如一匹馬

走不了多遠

就會倒下

倒在大道的邊上

四肢蜷曲

腦袋朝向前方

背上的負重將另外的馬匹馱走

剩下的雨水，陽光

供它慢慢腐爛

它不再被命運驅使

也不再嘶鳴不已

只是靜靜地躺在大道邊

等待著塵土將它卷走

1989.10.24

生 活 中

我一直努力在做一個純粹的人

讀書，寫作，生活

我一直跟正常人一樣

但是我拒絕和堅持，我思想

我愛惜飯桌上的一粒白米

不完全出自節約糧食的教育

我是驚異它是多么白呀

在龐然大物面前多么沉著

我經常洗凈手指才打開書本

我熱愛書中的好人

我慶幸遇見他們，一次次

我在書外替他們死去

我努力著

一要生存二必須正直

藕在泥中對我說

我仰起頭

1991.12.11

如果我有一匹馬

如果我有一匹馬

我當然騎到古代去

我要騎到南山下

種上十畝黃豆

我要在這里娶妻生子

蓋上三間大瓦房

我要將黃豆做成豆腐

然后到熟悉的街道上叫賣

我記著這條街道的名字

街上住著一個男孩

我知道他很愛他的妹妹

又經常使她哭泣

我知道這男孩不是別人

他就是賣豆腐的我

198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