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20世紀60年代初,父親花了400多元人民幣,買來牡丹牌收音機和電唱機。尤其那臺電唱機,無疑集當時高科技之大成:四種速度選擇、自動停放及速度檢測調節系統。音樂淹沒了我們,生活從此變得透明,我們好像住在玻璃房子中。
父親并不怎么懂音樂,這件事多少反映了他性格中的浪漫成分和對現代技術的迷戀,這些與一個陰郁的時代形成強烈反差——那時候大多數人正挨餓,忙著糊口,閑著的耳朵顯得多余。父親還買來幾張唱片,其中有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記得家里剛剛安裝好收音機和電唱機,父母就在《藍色多瑙河》的樂曲伴奏下跳起舞來,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藍色多瑙河》是一張33轉小唱片,在以多瑙河畔為背景的藍色封套上印著俄文,估計是蘇聯某交響樂隊演奏的。這就是我在西方古典音樂方面所接受的的啟蒙教育。
“文化大革命”來了。不知怎么回事,那場風暴總讓我想到黑膠唱片。我把發出刺耳聲音的高音喇叭放在窗外,調低音量,放上我喜歡的唱片。
1969年年初,比我高一級的中學同學大理把這張《藍色多瑙河》借走,帶到他落戶的內蒙古大青山腳下的河套地區。同年秋天,我去中蒙邊界的建設兵團看我弟弟。回京途中,我在土默特左旗下火車,拜訪大理及其他同學,在村里住了兩天。他們與夕陽同歸,肩扛鋤頭,腰扎草繩,一片歡聲笑語。回到知青點,大理先放上《藍色多瑙河》。這種在奧匈帝國王公貴族社交時響起的優雅旋律,與嗆人的炊煙一起,在中國北方農舍的房梁上纏繞。多年后,大理遷回北京,那張唱片也不知去向。
記憶中的第二張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哥倫比亞公司發行的78轉黑色膠木唱片。20世紀70年代初,我和一凡、康成等人常在我家聚會,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如同圍住火堆用背部抗拒寒風。在書籍與音樂構筑的沙龍中,我們開始寫作。那是一種儀式:拉上厚重的窗簾,斟滿酒杯,點燃香煙,讓音樂帶我們突破夜的重圍,向遠方行進。由于聽得遍數太多,唱針先要穿過塵世般喧鬧的噪音區,再進入輝煌的主題。
一凡在家洗照片,紅燈及曝光被誤以為特務信號,引來警察搜查。倒霉的是,所有唱片被沒收,包括《意大利隨想曲》。
第三張是帕格尼尼《第四小提琴協奏曲》。這張33轉密紋唱片由德意志唱片公司所出,是我姑夫出國演出時帶回來的。
一說起那次在歐洲巡回演出的經歷,姑父不禁手舞足蹈。特別是中國古裝戲法把維也納的觀眾鎮住了:魔術師先從長袍馬褂里變出一舞臺的火盆、鴿子、鮮花、彩帶,最后又翻了個跟頭,把閑置在一邊的京戲大鼓給變了出來。靜默片刻,全場掌聲雷動。而對這段趣聞,由于敘述與聯想的錯位,讓我把帕格尼尼的唱片跟中國古裝戲法聯系在一起,好像那也是魔術的一部分。
“文革”期間,姑父下干校,那幾張好唱片總讓我惦記,自然包括這張帕格尼尼,特別是封套上標明的“立體聲”讓人肅然起敬,那時誰家也沒有立體聲設備。每次借這張唱片,姑夫總是狐疑地盯著我,最后再叮囑一遍:“千萬不要轉借。”
記得頭一次試聽,大家被帕格尼尼的激情弄得有點兒暈眩。正自學德文的康成,逐字逐句把唱片封套的文字說明翻譯過來。當那奔放激昂的主旋律再次響起,他揮舞著手臂,好像在指揮小提琴家及樂隊演奏。在我們沙龍,一切財產屬于大家,不存在什么轉借不轉借的問題。順理成章,這張唱片讓康成裝進書包,騎車帶回家去了。
一天早上,我來到月壇北街的鐵道部宿舍。我突然發現,在康成和他弟弟住的二層樓的小屋窗口,有警察的身影晃動。出事了,我頭上冒汗、脊背發冷。我馬上通知一凡和其他朋友,商量對策。我們的第一反應是書信文字出了問題,各種假設與對策應運而生。那是1975年的初夏,那一天顯得如此漫長。
傍晚時分,康成戴著個大口罩神秘地出現在我家。
原來這一切與帕格尼尼有關。師大女附中某某的男朋友是個干部子弟,在他們沙龍也流傳著同樣一張唱片。有一天,這張唱片突然不見了。他們聽說某某在康成家見過,就斷言是他偷走的。他們一大早手持兇器找上門來。康成的奶奶開門,他們推開老太太,沖進房間時,哥倆兒正在昏睡。先是醬油瓶、醋瓶橫飛,然后短兵相接。由于“小腳偵緝隊”及時報案,警察趕到現場,不管青紅皂白,先把人拘了再說。帕格尼尼畢竟不是反革命首領,那幾個人因“擾亂治安”被關了幾天,寫檢查了事。
帕格尼尼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音樂將以一種特殊的形式得以保存、復制、流傳,并在流傳中出現問題:大約在他身后一百多年,幾個中國青年為此有過一場血腥的斗毆。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兩張完全一樣的唱片是通過何種渠道進入當時密封的中國的,又是如何在兩個地下沙龍攪動青春熱血,最終使他們交匯在一起的。這肯定與魔術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