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眉間痣，你是掌心記

◎姒 妍

你是眉間痣，你是掌心記

◎姒 妍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唐·陳陶《隴西行》

很多年后，她還在那里等著。等到老樹的枝丫已經如蓋，等到白發入鬢，再不似當年風華。

等誰呢？或許她自己都忘了那少年的模樣，也忘了他姓甚名誰。時光容易蒼老，模糊人的容顏。她是這座孤村里最后的人。村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她也被世界遺忘。一個風燭殘年的婦人，又有誰想知道她的故事。她也不愿對人說起自己的過往，這一生太平凡也太簡單，她無夫無子，只做了一件事。

等待，是她唯一會做的事。

歲月冥冥，她早已知道答案。當她還在無數個夢境中見到他時，他已成了一堆白骨，被隨意埋在一條叫作無定的河邊，她只是不愿相信。因為相信他活著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當她還在娉娉裊裊的年紀時，就愛在田壟看他從不遠處跑來，手執一束路邊剛采的野菊。他總說不用那么早來等他，她也總笑著說知道了，但下次還是早早跑來。從豆蔻等到及笄，后來不知又等了多少年。

16歲時，他去了遙遠的塞北保家衛國。

她以為世間都是江南的煙雨樓臺，鶯歌燕舞，溫婉動人。她不知何謂黃沙漫天，馬革裹尸。她以為所有人都像村里人一般善良質樸，她不知帝王霸業是一棵參天大樹，要用無數人的鮮血來澆灌。她以為幾月之后他就會回來，但她不知自己會等無數個日日夜夜。她更不知他要去的地方有一條河流，他的生命自到達那里就再無定數。那一場毫無悲傷的送別竟是最后的相守。

他就是一個普通士兵，卒于何年何月都不會有人記載。可能就在某個她小憩的午后，他的尸首被遺棄在荒草萋萋的河邊，不久便永遠消失在黃沙之中。她一個弱女子，怎敢質問蒼天，怨生死無常，讓她等了無數個春秋？只可惜他沒能寫一封信給心愛的姑娘，對她說，若不能見，幸毋相忘。

沒人告訴她他已經死了。她只聽說，無定河邊的某場大戰后，河水被鮮血染紅，流了整整三天三夜。眾人皆唏噓其慘烈，她無言，只覺心里被什么壓得難受。

那晚，她夢見自己到了無定河邊。她想找他，卻只聽到風聲嗚咽。遠處有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她想追上去，卻迷失在蒼茫天地間，看不到前路。

她又一次哭了，從梨花帶雨哭到老淚縱橫。她怎么也不愿相信，日日相伴的少年怎么就不見了？有幾人愿意從一而終，即使兩鬢斑白，美人遲暮，心也從未蒼老。那里住著舊時光里的少年，從未離去。這么多年里，除了等他，她總會在樹下小憩，希望在夢里見到他。哪怕聽不見溫言軟語，看不清漸漸遺忘的他的模樣。她只是覺得，夢是另一個世界，他一定會在那里等她。

又到了午后，她在院里的樹下睡著了。陽光透過樹葉落在漸逝的靈魂上，美得和她16歲時一模一樣。灰色的天空有雁掠過，許是嘆了一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梨花白

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又是過重陽，臺榭登臨處，茱萸香墜。

——李煜《謝新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