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十年夜雨

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十年夜雨

那晚的月色格外清明，為后園荷塘籠上一層皎潔的光暈。寂寂夜幕中，忽然傳來衣袂破風的聲響，霎時水花飛濺，池魚驚起。曾幾何時，南宋的月色也是這般清明。岳州城里長街縱橫，屋舍連云，夜間明月高懸，光華落于亭臺樓榭之上，與那一盞盞紅燈相映生輝。登臨遠眺，繁盛至極。

徐氏便出生于此，年少時，她常沿洞庭湖漫步，見幾點飛鳥拂水而過，夾岸葦叢深處隱約有鴨群嬉戲。她也曾無數次登上岳陽樓，觀河川縱橫交錯、晚霞遍染蒼穹、街巷華燈初上……

初次見到徐君寶時，他正憑欄遠望，青灰長衫被晚風吹緊，顯出一派勁挺身姿。豆蔻年華的少女就在這初見一瞬將心交付，兩人對視之際，劇烈的心跳蓋過了獵獵風聲。遠處霞光漸染，為她的面龐涂上深深淺淺的紅暈，也照見他眼中百轉千回的柔情。

后來，她成了他的妻。洞房花燭夜，他輕輕揭開紅蓋頭，將夜夜岳陽樓合巹酒遞去，許下生死不離的誓言，她含淚相應。

那些年的時光過得格外輕快。他們一同去了許多地方，見過晨曦微露的小鎮，品過江南水鄉的甜酒，也曾泛舟蓮塘，嗅過芰荷初綻的芬芳。天地間仿佛只有這一雙平凡的小兒女，恩愛歡愉，祈愿相守至白頭。

然而，變數的到來只在一夕之間。戰馬嘶鳴，鐵騎橫行，人世再無安寧。

元兵自襄陽分道而下，先后攻陷鄂、岳二州。暴虐的敵軍長驅直入，所到之處，血流遍野，哀聲不絕。昔日繁華的長街被鮮血覆蓋，兩側的屋舍皆殘破不堪。家園淪為故園，流離失所的百姓悵望蒼穹，耳畔狂風呼號，似亡魂凄厲的嗚咽。

元兵闖入家中，徐氏眼睜睜看著深愛的丈夫慘死身前。臨去之際，他緊握她的手，一字一頓說道，活下去。見她應了，這才松開手，眸光漸漸暗沉。

當她被元兵擄走時，耳邊仍回蕩著他最后的話語，一聲聲刻在她心上，留下一道道不能愈合的傷痕。一路上，她無比平靜，沒有掙扎，也不言語，只冷冷注視著眼前的兵將，眸中荒蕪一片，不見悲喜。

元兵將徐氏俘至杭州，送入韓蘄王府邸內。途中士卒多次意欲侵犯，徐氏皆用計得脫，可如今身陷府宅，此后若想保全清白，實在難于登天。

梨花白

山遠翠眉長。高處凄涼。菊花清瘦杜秋娘。凈洗綠杯牽露井，聊薦幽香。

——吳文英《浪淘沙》

果不其然，徐氏初入府，敵軍主帥便對她垂涎不已。他勒令她抬起頭來，細細打量她嬌美的面龐。她眼底有不甘，有倔強，甚至還有一絲輕蔑。可他毫不在意，揮一揮手，便命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

后來的歲月變得格外漫長，徐氏日日如履薄冰，心灰意冷之際，念及夫君臨終前留下的話語，便又咬牙度日，艱難求存。

一次次巧妙周旋，一次次虎口脫險，徐氏的屢屢推拒終于徹底激怒敵軍主帥。某日夜深，他吹熄燭火，將她強按于床榻之上。徐氏心下一驚，猜到眼前人是要用強，霎時又怒又怕，思緒翻轉，頓生一計。

只見她盈盈一笑，柔聲說道：“俟妾祭先夫，然后君婦不遲也，君奚用怒哉？”敵軍主帥見她這般順從，只覺心花怒放，立時應了她的請求。

徐氏悠悠起身，回到屋中，對著鏡面細細描眉，又挑了翡翠步搖簪于發間。末了雙唇一抿紅紙，顯出艷麗的色澤來，一眼望去妖冶似血。

里屋一方木篋上，立著徐君寶的靈位。女子凈手焚香，傾身叩拜，而后凝視著木牌上的字跡，唇邊竟浮動一抹淺淡的笑意。祭拜完畢后，徐氏靜靜坐于桌邊，身側香灰墜落，火光若隱若現。

四下無人，清寂的氛圍里，她的腦海中掠過無數場景。千般萬般，最終停留在成婚后的第一個上元佳節，停留在岳州城中的長街之上，見那花燈灼灼，來往的人們皆笑容明朗。

記憶里，夫君自長街盡頭走來，手中提著一盞燃得正盛的宮燈。隔著洶涌的人潮，他們的目光緊緊跟隨著彼此，晚風吹拂，星子閃爍，他的模樣自此成為她心頭不滅的光芒。

想到此處，徐氏的面頰浮現一抹溫柔的光澤，身側的香火已燃盡，屋內愈發暗沉。這一刻，她心底有了決定。

徐氏取出筆墨，來到墻邊。多少回憶翻涌，朦朧之間，她又望見昔日那波光粼粼的洞庭湖水與巍峨屹立的岳陽高樓，可如今家國俱毀，繁華一夢皆成空。

她蘸了墨，在墻上落下詞句：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后，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落筆，濃墨飛濺，涕淚橫流。注視片刻后，徐氏轉身離去，房門輕悄閉合，女子短暫的一生也將隨之謝幕。

她緩緩走至后園，正值夏日，塘中荷葉亭亭，月色清輝落于其上，平添了幾分輕輕薄薄的美。靜立池邊，徐氏想起夫君臨

詞終前的殷殷囑托，又憶起成婚那日自己許下的誓言，終是閉上雙眼。

夫君啊，亂世沉浮，賊子逼迫，除卻一死，我又如何能保全名節，無愧于己，無愧于卿，無愧于家國？

女子低沉的吟詠仍回蕩在風中，可那纖弱的身影轉瞬之間便沒入蓮塘深處，霎時水花四濺……臨去前，徐氏仿佛又回到新婚之日。深愛的夫君輕吻著她的面龐，許下生死不離的誓言。她含淚相應，眸中滿是動容與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