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君一曲，不問曲終人散

◎岑 思

寄君一曲，不問曲終人散

◎岑 思

青樓女子曼妙香艷的故事實在太多，杜十娘贖身許嫁李生，王美娘幾經(jīng)輾轉遇到了癡情的賣油郎。許是寫故事的人下筆不忍，那些流落風塵的嬌花，命運多少還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讀到那部《青樓集》，了解那些真正的青樓紅粉的遭遇，才知她們有多少含淚賣笑，多少身不由己。

她的名字取得好，卻又取得不好。樊事真，事真—事事如一，決烈真心。這是一個婉轉含香的名字，又透著潑烈決性，不該落在青樓風塵。

她生在元代，是個人人可輕賤的戲子。雖是歌韻婉轉的京師名妓，卻終究被命運所縛，一輩子掙脫不得。元代歌姬樂工俱是賤籍，即便艷名遠揚如她，為尋生計，也只能輾轉風塵。

相思染

一生荒唐一世戎疆，一路惆悵一段輕狂，一笑彷徨一杯酒涼，一張面具下誰被遺忘。

——東籬《桃花劫》

她遇見周仲弘，不知是緣是孽。那年帝都，春日浮麗，杏花吹入簾幕，周仲弘慕名而來，而她含笑倚窗回首。

一見傾心，如何會不傾心。她正是韶華之年，芙蓉如面柳如眉，承母親教導多年，能琴善曲，是文人最戀慕的紅粉知己。周仲弘愛戀她，與她歌賞同游，為她一擲千金。他送她錦繡羅綺，送她紅箋情詩，送她刻玉雕花的金篦。秋日里對鏡梳妝，他會含笑為她綰發(fā)，將金篦小心插于發(fā)間。她笑著打趣他徒效張敞，卻聽他說要離京赴任，只覺心中一墜，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既要離任，便是帶不得她了。可她呢，能等到他回來嗎？

她算什么呢？就算他是張敞，她也做不了張敞夫人。周仲弘是朝廷參議，而她身份卑微，連妾室的名分都算不上，周府的家門亦入不得。元代的歌姬樂工不可隨意婚娶，平民私娶戲子，便要下獄論罪。縱是名伶，一輩子賣笑掙扎，最多只能掙個側室的名頭—多么殘酷，前半生操持賤業(yè)，就連后半生的幸福也期許不得。

周仲弘不能娶她，可即便能娶，他愿給她名分嗎？于士大夫們而言，她們價值幾何？蘇東坡可將愛妾贈予他人，深情如小晏，亦不曾挽留命薄如萍的小蘋。于多情的文人們而言，她們可以是善解人意的翠巾紅袖，是落魄江湖時的纖細楚腰，但不可能是同衾共枕的良人。

她何等聰明靈透。那個人若轉蓬的時代，比她名動天下的伶人亦要流落江湖賣藝糊口，她生在帝都，能尋一個棲身之所已是不易。她不能失去周仲弘，無論這依戀的起因是生計所迫下的無奈，還是那道不明的愛情。

送別周仲弘那日，楊柳青青，她折枝相贈。周仲弘馬前相囑：“別后善自保持，勿貽他人之誚。”呵，好個善自保持，他一去容易，可曾想過流寓京城的她如何生存？名士之于艷妓，多是朝云易散的露水情分，他若真的愛她，為何不能不顧世人流言，將她帶在身邊？不過是愛惜聲名多過她罷了。她心中涼薄，卻舉酒酹地，一字字道：“妾若負君，當刳一目以謝君子。”

她有如此決心，也有如此勇氣。別后不久，有權貴屬意于她，她貪財?shù)哪赣H受不住誘惑，起了將她轉手送人的念頭。她以死相逼，權貴未能如愿。其實她母親也是可憐人，半生凄苦。或許在她眼里，將女兒送進玉做的牢籠，總比在風雨中苦等好得多，可她不曾想到女兒竟有這般決烈的性子。

樊事真終于等到周仲弘回來，只是周仲弘已不如當年那般癡戀她了。也許是她朱顏不再，也許是他另有新歡。

她依舊去見了周仲弘，翠袖之下指如柔荑，托著的正是他當年綰入她發(fā)中的金篦。“別后非不欲保持，卒為豪勢所逼，昔日之誓，豈徒設哉？”她是如此聰明的女子，知道自己已將一生的賭注壓在了周仲弘身上，再無回頭之路。

她用金篦刺瞎左眼，血流遍地，不負當年誓言。其實她從始至終并未違誓，可不做得如此決絕，便不能讓他另眼相看，不能挽回敗局。十年一覺揚州夢，十年于他是悵惘巫山一場夢，于她卻是不可再來的韶華。

她成功了，《青樓集》里記載：“周為之駭然，因歡好如初。”

她的際遇被后人寫了一出折子戲—《樊事真金篦刺目》。不知多年后她自己唱起，該是何等哀涼。其實若有轉圜余地，她又何嘗愿意賠上一只眼睛？那樣卑微求來的憐惜，只是為了那安穩(wěn)卻孤獨的后半生啊。

那時的女子一生仿若女蘿，非倚喬木不能生存。而《青樓集》里的名伶歌女，連女蘿都不如。女蘿尚有厚土可存，而她們卻是薄命的風里楊花，吹落到江上，聚散無蹤。不是為人妾室轉嫁幾番，便是流落江湖孤身到老，即便做了道姑，也被人輕賤不得安寧。為賤籍，縱天下之大，哪里可堪容身？

樊事真，本是多好的名字。她又是那樣一個嬌艷無雙的人，放在唐代，也許會有豪情的墨客為她寫就霍小玉一般決烈的傳奇。可終究命運相負，她的過往無人翻閱，最終湮沒成古書上的一點淚痕。人生到此，天道寧論！

相思染

這輩子我定要找個自己喜歡的男子，情投意合方能締結良緣。

——《秀麗江山之長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