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長，依樓天涯望

◎糖炒栗子

長歌長，依樓天涯望

◎糖炒栗子

圖/瑾 雩

傳說中的涂山氏是位擁有九條狐尾的美麗女子，東夷涂山的青山綠水養出她的靈動嫵媚，讓他一眼便陷入她那玉石般明亮的眼眸里。

那年，大禹在治水途中路過涂山。他攀上高峰，眺望山下泛濫的黃水，哀上心頭。從父親手中接過治水重任已十余年，他幾乎踏遍大半個神州，然而水患仍未完全消除。想到生靈涂炭，他皺眉苦思，直到山風將她的歌聲送到耳邊。

他循聲望去，在溪中濯足的少女露出一截玉藕般的小腿。溪水打濕她素凈的裙擺，山風揚起她秀麗的長發，林木掩映間她如仙子般飄然出塵。

莫不是山間仙女？他心里驚道，又向前走幾步。聞有人來，她好奇地轉過頭。四目相對時，他不言，她亦不語。不過剎那，她臉上便已緋紅一片。自小長于封閉的涂山中，她從未見過如此偉岸的男子。

山間的杳靄流云悠然飄過，她的面容變得有些模糊。十多年來，大禹一直東奔西走，忙于治水，身心疲乏。天地間洪水泛濫，他的心田卻干涸已久，而她的歌聲正如一汪清泉注入他心間。

這女孩是山水間的精靈，也許下一刻就會消失。他心里閃過一絲慌亂，急急開口詢問她的名字。女孩兒垂著頭，不發一語。他有些自責，后悔自己如此莽撞。而那女孩再抬起頭來時，雙眼已笑成彎彎月牙。她朝他扮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轉身便飛跑下山。他愣在原地，耳邊卻傳來她清脆的聲音：“我是涂山氏女嬌。”

后來，大禹離開的日子里，女嬌一人獨坐家中，常會想起兩人的初遇。第一日，她與他在涂山相逢，一眼定終生；第二日，他向她的母族求親，兩人結為夫妻；第三日，她領著他游逛她長大的地方；第四日，她聽他講在外治水的經歷，他滔滔不絕，她仰慕不已。然而第五日—

第五日，他便要離開。他不能長久地留在她身邊，天下生靈需要他。而她淚流滿面地死死拽著他的衣角，不想聽他那些大道理，心心念念的只有他。

我定會早日回來，他能給的只有這句簡單的承諾。他狠下心，一把推開她。她向后踉蹌了幾步，眼看大禹快步離去，卻只抓住一把潮濕的霧氣。

大禹的身影漸漸隱沒在涂山蒼茫的嵐煙之中，消失不見。女嬌倚門而立，臉上猶掛淚痕。是了，大禹不僅是她的丈夫，亦是天下蒼生的倚仗。

蠟梅飛霜，晴雪滿竹。大禹與女嬌相遇時尚是暖春，如今已是嚴冬。女嬌撫著隆起的腹部，儼然一副慈母模樣。他們的孩子尚有一月便要誕生。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女嬌側頭想著，臉頰已微微泛紅。

聽說大禹這幾日會路過涂山，女嬌便挪動著笨重的身體，日日在門前翹首以待。五天、十天、半個月……一個月過去了，她想，那人大概不會回來了。她呆呆佇立在門前，陽光照在慘白的雪地上，反射出冷冽的光，刀子一般割痛她的眼。雪落無聲，淚落亦無聲。

后來，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遠在他鄉的大禹派人捎來孩子的名字，是個“啟”字。他應當是高興的吧。女嬌一邊逗弄嬰孩，一邊想著。等到下次禹回家時，啟該長到幾歲了呢？

烏走兔飛，涂山的落葉積了一層又一層。啟逐漸長大，女嬌逐漸老去，年華盡付等待。那等待沒有盡頭，像涂山濃濃的霧氣一樣蔓延。

那日，忽有人來報大禹將從涂山路過，女嬌抱起啟便沖向門外。遠處的那人不正是禹嗎？女嬌大喊，淚如泉涌。大禹立在原地，朝母子倆揮了揮手便快步離開。

他是掩著面離開的，只因不想讓他們看見他臉上淚水漣漣。身邊一同治水的人誰不思念親人？倘若他與家人團聚，便會激起其他人心中的鄉愁，動搖治水的決心。明明近在咫尺，卻好似遠在天涯。她瘦了，憔悴了，他甚至可以看見她眼下那兩抹郁青之色。他知道，那是相思所致。

女嬌，你該是懂我的吧。他拭干眼淚，最后回頭望了一眼。愛妻幼子的身影漸漸淡了，最終成了兩粒微塵，湮沒在涂山的蒼蒼林野間。

13年間，大禹三過家門皆不入。13年有多長？長到襁褓中的啟已長到與女嬌比肩，長到英俊挺拔的禹變成黝黑粗糙的漢子，長到娉娉裊裊的女嬌成了鬢間染霜的婦人。

后悔過嗎？她是東夷強大的涂山氏一族的女兒，明明可以覓得更好的夫君，和那人長相廝守。而涂山氏屬母系部族，她更可拋棄大禹，另覓佳婿，可她卻選擇了看似無望的等待。

桃李凋零，梅妝已殘。女嬌將一生最珍貴的年華盡付等待，靠著那四日的恩愛繾綣，憑著那三次的遙遙會面，度過了整整13年。

她是女流之輩，不曾識字，卻唱出了世上最美的情歌：“候人兮猗。”只有四字，卻是十數年的苦苦相思與盈盈粉淚凝成。

涂山的風云是有靈性的，那風不遠萬里，將女嬌的呼喚吹到大禹耳邊。那云跨越千山萬水，正是涂滿相思的信箋。朝云欲寄，候人兮猗，天南海北，他們卻心意相通。等待在女嬌這里，似乎變成一件美好的事。

13年后，大禹功成名就，接受舜的禪讓，成為華夏大地新一任的首領。這次，他回到與她最初相識的地方，向她伸出手。從今而后，這悠悠空塵，蒼蒼海山，定要與她一同一寸寸看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