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自是有情癡

◎滄海玥明

人間自是有情癡

◎滄海玥明

室內漆黑一片，森白的月色透過窗欞，灑在老公寓斑駁的木質地板上，泛著冷冷的光。男子頹廢地倚床而坐，如一只殘破不堪的蝶，丟失了癡戀的那朵花。只道蝶戀花，哪有花戀蝶，分明是她狠心丟了他，男子苦笑出聲，笑聲回蕩在空蕩的房間，說不出的凄愴。

空氣中還隱約浮動著她的香，那是讓他沉醉至今，不愿蘇醒的毒。如果歲月可回頭，阿唐不知自己是否愿意再遇上她，他只知只要遇上她，他一定還會愛上她。

20歲那年，阿唐自南洋來到母親的故鄉—上海。向往上海的情結源自兒時，盛夏的午后，落地窗外南洋特有的熱帶喬木恣意而茂盛，風吹起窗簾，母親身著旗袍倚窗遠眺的身影在簾后若隱若現，隨著母親的目光，少年阿唐仿佛聽見來自那個遙遠城市的呼喚，神秘莫測，綿延不絕。

那時阿唐還不知道，讓他心生向往的大上海亦是長沙小鎮一個平凡女孩的夢之彼方。胡萍出生在湖南長沙一個普通家庭，自小聰明要強，考入長沙有名的長沙女中。胡萍認定自己的人生舞臺不在小戶人家的方寸坊灶，那燈紅酒綠的十里洋場才是她追尋的詩與遠方。

機緣巧合下，她結識了鼎鼎大名的劇作家—“南國劇社”的創始人田漢。在田漢的引薦下，她闖進了上海的戲劇界和電影界，憑借驚世容貌和出色才華，一夕紅遍上海灘。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隔著渺遠的距離，阿唐與胡萍匯聚于大上海的天幕之下，為兩人今生今世的糾纏埋下伏筆。

大滬舞廳是上海著名的交際場所，胡萍是大滬的常客。燈光下女子紅衣灼灼，搖曳生姿，引人遐想，亦讓涉世尚淺的阿唐淪陷至深。

自此阿唐成了胡萍的“影子”。只要胡萍出現，便能在不遠處看到阿唐，他將自己隱于黑暗中，溫柔的目光追隨著胡萍的一顰一笑。朋友也曾打趣，說他被勾了魂，阿唐不置可否，認定她是他今生的伴侶。

阿唐日日追隨胡萍，胡萍又何嘗沒有注意到他。經年的摸爬滾打讓當初那個貧家少女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然而她亦為自己的野心付出了代價。攬鏡自照時，鏡中女子濃妝粉面，面目卻日益模糊，初心早已凋零，那個眼神清冽的年輕男子讓她憶起最初的自己，脆弱但干凈。

一曲舞罷，胡萍再次不經意地瞥向角落，卻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禁滿心失落。就在她意興闌珊準備打道回府時，幾個愛慕者前來邀舞，心煩意亂的胡萍斷然拒絕。見她不肯賞臉，幾個紈绔子弟竟撒潑耍賴，拉扯胡萍。

雙方膠著之時，一股力道狠狠將胡萍攬過，拉著她飛奔離開大滬。風從耳邊滑過，望著阿唐明亮如星的眸子，胡萍不曾飲酒卻已覺微醺，至少在這個春風沉醉的夜里，她愿隨他逃離，去這世上的任何角落……

看著胡萍眼中閃過動情的光芒，阿唐也緩緩放慢腳步，他多想一把將眼前日思夜想的人擁入懷中，然而愛深情卻，阿唐竟愈發害羞拘謹起來。其實不必開口，長情的陪伴已替他傾訴了心意，若說之前胡萍還對阿唐的心意視而不見，可經過不見阿唐的失落與方才的解圍，她難免意亂情迷，在阿唐驚喜到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她主動上前一步，輕輕倚在男子肩頭。

定情后，兩人終日出雙入對。在世人眼里，風流嫵媚的胡萍和清俊儒雅的阿唐儼然一對金童玉女，可阿唐知道，自己有多卑微。他雖為南洋華僑，可當時還只是上海暨南大學的學生，對著已是大上海名人的胡萍，難免自慚形穢。為了維護得來不易的愛情，阿唐甘愿做胡萍暗夜中的護花使者，無論胡萍去哪里，他都沉默地跟著。她跳舞時，他接住她脫下的外套，她拍戲時，他默坐一旁微笑觀看。只有午夜時分她縮成一團依偎在自己身邊時，阿唐才感到他是擁有她的。

在愛情的滋潤下，胡萍事業一路走高。1937年，她接演了《夜半歌聲》，生逢亂世，山河零落，孤島上空飄蕩起悲愴的夜半歌聲，讓這座浸泡在苦難中的城市認識了電影中那個心地善良的深情女子，也永遠記住了胡萍。

突來的戰爭完全阻隔了阿唐與父母的聯系，忽然之間，阿唐便由一名南洋公子哥兒變成身無分文的落魄學生。然而禍不單行，一個清晨，阿唐忽然無法視物，其后輾轉幾家醫院也無法治愈，最終竟雙目失明。孤苦無依的阿唐只能于家中唉聲嘆氣，以淚洗面。

胡萍雖聲名頗勝，但生逢亂世，自身尚且難保，陷入困境的還有他們的愛情，彼時已同居的兩人應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讖語。

胡萍在電影里深情如許，生活中的她卻是永遠追逐遠方的女子，更何況亂世浮生，愛也不能與錢勢抗衡。早已在胡萍內心急劇膨脹起來的欲望，與擺在面前連生存都岌岌可危的殘酷現實，反復拉扯著她的心，讓她難以喘息。

看著沉睡時都眉頭緊鎖的阿唐，胡萍的眼神變得冰涼而哀傷。她輕輕走到床邊，俯下身去，以一個輕吻撫平了男子緊皺的眉心，幾滴清淚自腮邊滑落，無聲無息。

翌日，阿唐察覺到家中的異樣，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起來，發現胡萍的所有衣物都已不在，人去樓空。不知枯坐了多久，阿唐慢慢站起身來，那雙原本明亮的雙眸只剩暗淡，他摸索著把手指伸向電燈開關，連通了正負電極……這個人間少見的癡情男兒終究以飛蛾撲火的蒼涼之態，殉了他的愛情。

阿唐離世不久，胡萍也在亂軍中失了音訊。胡萍終將自己譜成一曲只有開始卻不見結局的悲歌，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大上海從來不缺傳奇，繁華落盡，徒留一地蒼涼。多年后，胡萍倘若尚在人世，會不會偶爾憶起那個被她辜負的男子？黑暗之中他輕聲喚她的名，她不知他在，不知他愛，轉身決絕離開，可他仍舊注視著她的一顰一笑，猶如飛蛾追逐命定的火光，用盡浮生，賭一場風月，也無悔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