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種相思歡若見憐時

◎十 里

一眼種相思歡若見憐時

◎十 里

她初見他是在他從華山畿往云陽的路上，留宿客舍的那日。

客舍外楊柳正青，春風吹醒了酒旗，灼灼桃花催開女子巧笑的梨渦。他背著行囊疲憊不堪地停下腳步，猶豫著是要連日趕路，還是在此歇腳，畢竟錯過了這個小鎮(zhèn)，入夜前未必能遇到另一個旅舍。

然后他看到了她。

二八年華的少女踮起腳，想要折下一枝開得正好的桃花，嬌艷的花色染紅她雙頰，在三春暖陽中，讓人不知該看人還是該看花。她嬌憨地仰起臉，卻始終夠不著，不由皺眉鼓腮，眼中有了嗔惱之意。他心中一動，忍不住上前為她折下，遞給她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手進退不能地在半空中僵住，少女卻歡喜地接過，眉眼彎彎地連聲道謝。他收回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圖/吻火瓷妖

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世間種種繁華如浮光掠影一閃而過，卻在此刻忽然覺得日光傾城，那個人明媚如一朵桃花，住在了他心上。

本是十足的喜悅，一抬頭對上那個男子怔怔的目光，少女忽然就慌了，斂了眉假意端詳手中的桃花，然而花是何種顏色，是怎樣的香，她卻無心留意。那日的花開得何等圓滿，她不知曉，只記得那一眼間，好像春花秋月輾轉了幾個輪回，她與他都循著這一筆風月來此，只為赴一程相見。

紅袖招

斜陽稀，東風急，桃花羞作無情死。心中情，誰人知？月明樓高，少年獨倚。雁字去時，無語凝視。

——王臻

那日他留宿在客舍，許是他實在累了，許是他耽戀于這驚鴻一瞥，忍不住想要留下，想要再看看她。

她是客舍老板的女兒，因著民風淳樸街坊相熟，管教得并不十分嚴厲，時常會在客舍外的桃林中玩耍。而他的客房窗外正好臨著這片桃林，他隔窗便能看到她。他看著她和女伴笑鬧著摘下花做成花環(huán)，在草長鶯飛中奔跑歡笑，看花瓣雨落在她嫩綠的裙擺上。他還看著她坐在樹前默默落淚，似是受了委屈，淚水凝在羽睫上，又悄無聲息地滑落，令他無端心疼。

他看著她倚在桃樹下讀書，眉眼靜下來，像一樹桃花，獨自在春風閑云中寂寂開放，明媚之下卻有無聲的落寞，一如他悵惘的心情，戀慕著一個人，心動欲折，卻說不出話來，只能沉默著凝望，按捺下所有暗潮。

如此癡望，轉眼已數(shù)日。

他不曾戀慕過一個人，不知該怎么表達自己的情意，甚至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緣何而來，只覺手足無措，就那樣一日日消磨著。少女隨母親回老家探親，他沒能見她最后一面，只能抱憾而去。而此一去，再不復最初心情。

他要去云陽，心卻留在了華山。于是浩蕩山河都沒了舊時滋味，千里煙波失色于一轉山溪，百疊青山淡成一抹霧霞，十里春風不及一樹桃花，那場相遇種在他眉間，那個人住在他心上，綿綿相思不能斷絕。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他想他是魔怔了。

他終于到了云陽，卻清瘦得不成樣子，很快病倒在榻。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相思是藥石無醫(yī)的病疾，入骨入心，極甜蜜亦極苦楚。

那夜，他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姑娘哼著小曲兒踮腳折下一枝桃花，風吹起她的發(fā)，他站在她身后猶豫好久，才抬手輕輕為她理好散亂的青絲，于是歡喜像是枝頭散落的桃花，撲簌簌落了他滿身。夢里的姑娘悠悠地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他喜歡上一個桃花一樣明麗動人的姑娘，他會把她娶回家。

他在夢里再沒醒來，就像那個姑娘其實從沒屬于他。

送葬的車隊自云陽而來，要把他送回故土華山畿。等到途經(jīng)華山，經(jīng)過他住的客舍前，拉車的牛忽然不肯再行，只狠狠蹬著蹄子，任憑如何鞭打也不愿挪動一步。遠處有凄清的風幽幽吹來，送葬的人胸臆間陡然充塞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悲切，忍不住開口唱起那支一路來重復無數(shù)遍的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歌聲凄婉悲涼，客舍里外原本竊竊私語的眾人一時都沉默了，只有低回壓抑的挽歌在空中游蕩，像是招魂，又像是哀哀地求，求少女再出來見他一面。

而方從老家歸來的少女在眾人的議論聲中拼湊出整個事實，回想起彼時那一面之緣，悲不能勝，落下淚來。她與他還不曾開始就已結束，而最后一個句點卻是他以生命畫下。

她臨窗玉立，輕輕卸下珠簪翠飾，墨發(fā)隨之披散而下，映著素白的容顏。她執(zhí)著鏤花的檀木梳，一綹綹細細梳理，然而眼角的淚痕來不及風干，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動蕩。窗內(nèi)太慢，一梳便似凝住了一生，窗外卻太快，旦夕相思，蜉蝣生死。她停住梳發(fā)的手，放緩了呼吸，胸口沸騰的情緒隔著落定的塵埃一寸寸涼成冰刃，只有那份暗暗下定的決心與疼痛一樣鮮明。

最后取出縞白的發(fā)帶綰起長發(fā)，少女合上窗，將幽幽的挽歌關在窗外，而推開門時，她卻兀自歌道：“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挽歌戛然而止，而棺槨卻在此時應聲而啟，她縱身躍入棺中，當驚懼萬分的眾人慌忙打開棺槨時，兩人已靜靜躺在一起，仿佛了卻夙愿，面容安詳，唇邊尚有幾分笑意。

他們?nèi)缤砬镥e羽而過的飛鳥，匆匆別離，不曾共度錦瑟流年，卻在歲月不成調(diào)的悲歌里，換得今生這點微薄緣分，不夠同衾，當能同槨。

紅袖招

玉蘭簪，一簪簪青絲；鴛鴦梳，一梳梳情思；陌上相逢初相識，何處是歸途。

——安年月光堇流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