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嬌蘭
準退休
※ 謝嬌蘭
黃小滿又攤了個“葛優癱”的架式,在座椅上打起瞌睡,頭歪斜,間隔性點一下,又一下,像觸電。辦公桌上的電腦顯示器循環著一張又一張美女明星幻燈片,或明眸皓齒,或秋波顧盼,或酥胸淺露,或玉腿秀長,對著他擠眉弄眼,他卻迷糊得鼾聲兀起,視若無睹。
黃小滿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每天看美女十分鐘,能保持男性荷爾蒙分泌,青春永駐。為此,他專門把電腦屏保設置為美女幻燈片。
離六十周歲退休還差五個月零二十一天,黃小滿開啟了將退休模式,但只能模擬。局長找他談過話,要站好最后一班崗,年底評個優秀再光榮退休。黃小滿倒不在乎優秀,機關里誰沒輪流評過優秀,但局長發話了,還得尊重他。
黃小滿深知,自己沒文化,老實巴交的父母當了一輩子農民,根本沒遺傳給自己什么藝術細胞。所以,他不能像其他退休前的領導干部一樣,像模像樣的學起書畫藝術。況且,在他看來,都快退休的人了,即便被學成畫家,那又如何?都是自娛自樂罷了。他鬧不懂為何現在機關里退下來的官員,動輒就是個書畫家,隨便哪場老干部活動,只要開聊幾句,其中就有幾個在畫畫、寫書法,他們都表現出一副豁達超脫的派頭,口頭上說退休變成自然人了,無事一身輕??!見面就別叫什么科長處長局長了。原來官味十足的名片也改了另一副面孔,正面排列著:某某國際書畫家協會顧問、環球書畫院理事、翰墨書畫藝術社評委。背后是:朋友,很高興認識你!外加一個拗口得很個性的書齋名,還蓋了閑章。
黃小滿看多了,他不信這個邪。他不信邪的還因為他本來對藝術一竅不通,有一次居然收到一封來自北京某國家級屬下書畫院培訓處的邀請書,信中說他有一幅《大鵬展翅》的國畫獲優秀獎,邀請他上京開頒獎會。并開列了獎品的價位,水晶獎碑3800元,鍍金獎章2800元,錦面獎書800元,任選不惱,多選有優惠。黃小滿看后差點笑噴,原來如貓。
他想起同事張大福,退休前也愛舞文弄墨,作畫不到二年,便屢屢獲獎。有一次B局舉辦老干部中秋座談會上,張大福專門打電話向秘書科告假,讓秘書科轉告局長,說他又有一幅《荷香萬里》的國畫獲大獎,要上北京領獎,等領到獎金就回來請客。黃小滿這回茅塞頓開了,不知張大福來回一趟獎事,包回來請客,要燒掉多少體已錢?!
既然看破,黃小滿當然沒必要花這個心思去拜師學藝附庸風雅。
自從進入退休倒計時,黃小滿就把“看破、放下、隨緣”說得像口頭禪。他還專門為自己和家人制作了一張每周膳食表,周一至周五吃素,周末適當吃點肉。安排在周末開葷,是為了配合女兒女婿回娘家的飲食習慣。

生于五十年代末的黃小滿夫婦只有一個女兒,早年沒機會接受文化教育的他,把所有的夢想都嫁接在女兒身上,女兒倒也爭氣,高考時拿了個全市理科狀元,成為海陽市幾個被北大錄取的優等生之一,那一年女兒為黃小滿夫婦賺足了幾乎是一輩子的光彩。黃小滿還覺得從女兒考上北大肇啟,他就開始走運了,是年,他從一個老科員提拔為副科長,安排到人事科搞人事工作。似乎從那時起黃小滿就一改之前唯唯諾諾老實人的形象,這是他進入B局工作以來最為揚眉吐氣的日子,以前一起在收發室工作的同事或司機,見面都要敬他三分,不再叫他“一指禪”,而是改叫“黃科”。
說起黃小滿“一指禪”的花名,還是剛入B局不久的事,因為政府征用農民土地,他被安排進B局當職工,只有高小文化的他只能編在收發室。搞收發還好辦,后來秘書科一接任務,忙不過來,領導的講話稿也要拿來讓他錄入,那時還沒電腦,辦公室只有一臺四通機,黃小滿背誦了半年字根表,還是沒熟悉過來,打字都是看一下字根表,打一下,十個指頭他只動用右手食指。四通機升級為電腦后,他依然沿襲著“一指禪”功夫,慢慢也熟能生巧,速度比那些剛從科長職位上改非下來的老科長要快上好幾倍。黃小滿為人熱心,偶爾也會義務幫一下老科長,教他們一些自己掌握的電腦使用竅門。
黃小滿任秘書科副科長時,開始有了新的夢想。盼著女兒快些畢業,回到身邊考個公務員,自己則爭取晉升為科長,為女兒就業創造機會,老有所依。
然而,人各有志。好不容易培養了一個名校大學生。女兒卻選擇北漂,不愿意回到家鄉。夫妻好說歹說,最后達成君子協定,讓女兒漂幾年過把癮,再收回她的心。
女兒北漂的日子,黃小滿又過上不省心的生活。一個丫頭片兒,從上小學開始便接送到上大學,弱不禁風的樣子,完全沒有自立能力。在外打工,三天兩頭鬧感冒,要不就是合租屋環境差,離單位遠了,黃小滿妻子是教師,雖有寒暑假,但女兒生病又不揀日子,還是黃小滿工作時間有彈性,這些節外生機的事,都是他親自來到女兒身邊解決的。折騰了三個年頭,女兒終于服輸,回家鄉再就業。每年公務員報考時間一到,黃小滿就特別緊張,要休上一段時間假,陪女兒復習、赴考。怎奈女兒心思根本不在公務員上,第一次筆試進入第二名,但面試沒狀態,沒過關,最后兩次居然連筆試都沒過。一來二去,姑娘已老大不小了,黃小滿與老婆一合計,與其為女兒找工作,不如為她找個婆家嫁了?,F在提倡二孩,嫁人完成二孩,過五六年再找個工作也不遲。在這方面,女兒倒也聽話,果然就嫁了,只是肚子久久沒有動靜,為打發寂寞,干脆在家開起了網店。
黃小滿心態倒也不錯,并不為名牌大學畢業的女兒屈居家庭主婦而氣餒,一個沒文化的父親培養出一個名牌大學生,依然是他的驕傲。他盼著抱孫子的心情比什么都迫切。

黃小滿經常與同事分享他的養生經,每天,簡短的辦公室茶話會后,大家便分頭坐回電腦前,進入工作狀態。唯有黃小滿每次都意猶未盡,非得把每泡工夫茶都沖到淡若白水,還忙不跌一個勁叫喝,出于禮貌大家應和著,其實只有他一個人在喝,其它幾個杯子,滿了又滿。湊不成趣,他就瀏覽微信朋友圈,翻看烏欖臺上的新新聞,看到精彩外自個兒哈哈拍腿笑。有一次黃小滿竟把胎教音樂放得很大聲,一個人瞌目深醉其中,竟不知同事早已把眉頭皺成疙瘩。最后,還是科長開了腔,“老黃呀,想是要抱孫子了吧?”黃小滿這才回過神來,知道胎教音樂涉了他心底的秘密。忙擺擺手說“還早還早!”。
其實黃小滿心底最得意的還不是當人事科副科長時,而是后來下鄉掛職。在黃小滿心中,很多領導干部一退休,便門前冷落鞍馬稀,連個說話朋友都沒有。黃小滿認為自己比他們人緣好,有群眾基礎。那次竟選科長沒能上,是因為遇上了領導看好的對手,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群眾投舉得票最多,說明在同事心目中,還有他的一席之位。但那個科長職位畢竟是他處心積慮已久的一個目標,這一落選,又得等上幾好年了,機關里科長的職數不變,只有人升職或退休才能騰位,競爭卻是好幾個人的角力,等待的時間漫長得令人焦燥。那一年,剛好局里有下鄉掛職的機會,黃小滿主動請纓,申請下鄉。一來可以照顧到讀大學的女兒,二來可以調養心情。
黃小滿掛的是一個山鄉縣的副縣長一職,他是這個縣的第六個副縣長。因為是虛職,可以不管事,對其他想往上升的副縣長不造成威脅。黃小滿出身農家,但卻沒務過一天農,他們鄉的耕地很早就被城市征用,兄弟姐妹雖戶口屬農村,卻是工人身份,加上他又沒讀過大書,心氣并不像那些大學生村官疏離傲慢,因此深得鄉民好感。只要下鄉,他就跟茶農到茶園,有時也幫著象征性的采采茶,或蹲在田頭看茶農施肥、除草、滅蟲害,農科常識對他來說都很新鮮,但在茶農面前,他還得裝懂,附和些聽起來似對非對的話。他時常也會端出城市人的優越感,冬天的褲子總要熨出兩條直線,皮鞋鞋頭擦得鍍亮,頭發更是梳理得風吹不動。那些日子,他上北大看女兒比下鄉時間還多,每次上北大看女兒回來,一定要買些北京當地果脯與人分享,大談特談北大校園的氣派,把那些大學生村官的傲氣也壓下三分。農閑與農民聊天,他會把城市里的生活見聞添油加醋說給大家聽,與農民們笑得紐成一團。離開掛職山縣后,黃小滿還時常收到山縣托人送來的無公害有機茶,這是他僅次于收到女兒禮物的第二榮耀。
黃小滿五十三歲那年年中,副局長退休,原來一名科長通過第一輪競選上去,補了副局長的缺。第二輪便是競選科長了,共有三人進入競選。那段時間,黃小滿常常逢人就笑得滿臉括號,電梯太擠他第一個跳出來讓給別人,節日安排值班他選人家挑剩的,處處陪著小心,讓著別人。此外,“走夜路”的功夫他也沒少做。有知情人透露,買個“臺階”至少得二十萬。有好事的老同事故意跟他咬耳朵,問他有沒花足這個數,無則免談!黃小滿臉脹得比豬血還紅,就是不告訴你。送禮就像女人來月事,輕易不能言明。

過五關斬六將,終于到了公示這一環。黃小滿天天假裝上電梯,躲在電梯與樓梯的犄角,偷窺有沒有人上去圍觀公示欄,有沒人看后神色詭異,有沒人到秘書科反映情況。那幾夜黃小滿根本沒合過眼,打了雞血般精神抖擻。他想起那年他哥第一次買福利彩票,開獎那天,哥拿著票在電視前遮掉后面的碼,一個過了緊張下一個,亢奮加緊張得都尿濕了,那感覺估計與他現在一個樣。雖說他這個科長早已與主要領導打過照面,按理是十拿九穩了,但黃小滿還是擔心有變數。黃小滿想著當上科長后,他就是兄弟姐妹中職務最高的官了,更重要的是,在已是一所中學副校長的老婆面前,體現出一個男人的權力高度,盡管在賺錢方面不如老婆,但級別比她高。
老婆吳芳賺錢比自己多,常常被黃小滿拿在同事面前炫耀,在家里,情況卻不是這樣的。五年前,老婆當上副校長后,主動上門要求輔導的學生更多了,學生家長比學生本人更強烈,都希望臨門一腳踢個漂亮球,吳芳教畢業班歷史,雖非主要科目,很多主科薄弱的學生家長,都想子女能劍走偏鋒在副科上奪分,考個優質學位。黃小滿回家不是幫孩子們端茶倒水,便是上市買菜做飯。好歹一個公務員,在家如此低聲下氣,黃小滿心里老大不服氣。但不服氣也沒辦法,誰占據經濟主導地位,誰掌握話語權。開頭黃小滿還偶爾發作,避人時便對老婆吼,以發泄不滿,女兒回家后,他就消聲了。兩個女人管一個男人,甚至連他抽煙、喝酒僅存的一點嗜好也管沒了。戒煙是徹底斷了,喝酒卻戒內不戒外。好幾次,同事聚餐,他都爛醉成泥,倒在沙發上說胡話,平時里在他口頭是他驕傲的老婆,酒話里卻滿是委屈與憤懣。同事們終于看到在家被馴化得彬彬有禮的黃小滿外表下,滿肚子農民痞子氣。這與他平日完全放松下來,無所事事坐在辦公桌椅上,打瞌睡,脫襪翹腳,摳鼻屎,將趾甲剪得四處噴的細節,倒是相稱的。
科長競選終于在公示無異議后塵埃落定,黃小滿如愿以償。具體是到哪個科任科長,人事科、宣傳科、教育科?黃小滿當然首選人事科。有人卻向局長舉薦他到宣傳科,B局宣傳科材料最多,這分明是局內人故意將他。黃小滿對這一點倒是無知無畏,做副科長時,他從不曾寫過什么材料,人家說寫材料最頭大,他哼了一聲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天下文章一大抄,拼來湊去還不容易嗎!有一次,某報把宣傳科提供的材料宣傳意圖扭了方向,他一字一句讀報紙,當著同事破口大罵該報報道不實,記者罵成學者,有人提醒他,“是記者!”他咬著牙罵得越狠,“什么記者學者,都是一個者!”不久某大報又披露一宗權威高校教授,論文百分之八十為抄襲學生之作。有人故意舉黃小滿把記者學者混為一談的說法,說如今的學者比記者報道不實更無良,沽名釣譽。黃小滿的無知,卻揀了個有預見性的贊。
黃小滿任科長一職最后還是被推翻了,推翻他做科長是領導綜合評估后的決定。主管領導找黃小滿談過幾場話,甚至請出與他要好的老科長做思想工作,讓他與局里“80后”的主任科員對調一下,科長與主任科員待遇一樣,不在領導職務上,壓力更少更有自由空間。黃小滿終究是聽進去了,心里卻始終認定這是領導厚此薄彼,讓“80后”超車上位。
接受安排后,黃小滿留在“80后”領導的科室,他有足夠的底氣過他的準退休生活,這一晃便是幾年。辦公桌上他放著一本臺歷,認認真真的圈了一個一個的圓,離退休的日子又被圈去了一個月零五天。
謝嬌蘭,女,澄海人,中文大專學歷。1990年開始文學創作,在《作品》《北京晚報》《羊城晚報》《廣州日報》《現代家庭報》《大都市》等國內知名刊物發表文章。出版有散文集《白天的月亮》《行走潮汕》等四部文集,獲陳偉南文學獎、桑梓文學獎、第十四屆新人新作提名獎等。系廣東作協會員,汕頭作協理事、副秘書長,汕頭青年文學協會理事,汕頭現代人詩社理事,《潮人》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