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艋
(北京外國語大學 德語系,北京 100089)
隱喻視角下的德國難民形象分析——以《明鏡》周刊(2008-2015)為例
唐 艋
(北京外國語大學 德語系,北京 100089)
運用隱喻分析、話語分析和語料庫語言學的方法對2008-2015年《明鏡》周刊中與難民有關的篇章進行了定性和定量分析,歸納出四種隱喻模式:水流隱喻、軍事活動隱喻、容器隱喻和重物隱喻。結合德國社會背景對隱喻模式和其他重要隱喻類型的含義進行了分析,歸納出其中蘊含的難民形象,并進一步總結出《明鏡》周刊的話語立場。
德國;隱喻;難民形象;話語立場
由于內戰、貧困、恐怖主義等原因,近十年來全球難民的人數總體呈現出上升的趨勢,從2005年的3 750萬人增加到2014年的5 950萬人,達到二戰以來的歷史最高峰(伍慧萍,2015:10)。在難民的主要目的地中,歐盟由于發達的經濟、相對完善的福利制度和接近的地理位置吸引了許多來自北非和西亞地區的難民。而德國是2015年收到避難申請最多的國家,共441 889份避難申請,比2013年上漲了155.3%,打破了1992年的歷史記錄,其中49.8%的避難申請者通過了避難審核。這意味著近半數的難民可能會長期留在德國,成為德國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德國人如何感知與認識難民取決于一手經驗和二手經驗。由于語言和文化上的差異,難民與德國人的直接交際并不多,從而使得二手經驗,即通過媒介獲得關于難民的知識,成為了德國人認知難民的主要手段。因此,媒介如何塑造難民形象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公眾對于難民的認知和情感。
媒介形象本身是一種認知框架,體現在符號之上。本文以隱喻為形象分析的切入點,對《明鏡》周刊2008-2015年間的難民形象進行定量和定性分析。《明鏡》周刊是德國的主流媒介,以深度報道為特色,特別關注社會和政治的重大事件,是德國政府官員了解輿情、制定決策所倚重的首選媒體(張征、馮靜,2005: 24)。《明鏡》周刊難民話語中的隱喻具有典型性,它所構建的難民形象對德國社會有較大影響。2008年是德國自1990年以后收到避難申請數量最少的一年,2008-2015年德國避難申請數量逐年上漲,2015年則達到歷史最高峰,因此,將2008-2015年作為研究時段能夠較好地觀察隱喻、難民形象和媒體話語立場的變化。目前國內還缺乏德國難民媒介形象的研究,本文可以填補國內學術空白。國內媒介形象研究多采用內容分析的方法,以定量分析為主,而本文將話語分析、隱喻分析和語料庫語言學的方法相結合,在研究方法上具有一定的創新性。難民問題是德國近年來持續的熱點話題,國內研究多聚焦于德國的難民政策,本文通過語言學的方法勾勒出德國《明鏡》周刊在2008-2015年中的難民形象,探索它在難民話語中的立場,從而加深對德國難民政策和德國文化的認識,具有較強的實踐意義。
針對媒介形象傳播學中主要存在兩種觀點,可總結為建構觀和反映觀。持建構觀的學者認為,媒介從事的是營造擬態環境(pseudo-environment)①的活動,通過對象征性的事件或信息進行選擇和加工向受眾提供這種擬態環境的形象。這些形象蘊含了媒介所提供的關于這個世界的知識,人的行為不再只是回應客觀世界,而是對這種新聞結構提供的擬態環境的反應(陳薇,2015:35)。持反映觀的學者認為,媒介反映外在世界,功能在于傳達給受眾信息,受眾對信息進行加工,形成形象。媒介形象形成于受眾頭腦當中,媒介的功能在于反映與傳輸。
從上述兩個觀點可以看出,在媒介傳播系統當中存在兩種形象:媒介中的形象和受眾對媒介形象加工之后所形成的主觀形象。本文所研究的媒介形象是前一種,該形象體現在媒介對信息編碼時所運用的符號上,可通過對符號的分析獲得。“知識是通過對話語的接受產生的。即通過連續的、持久地與相同或類似的陳述(aussage)進行接觸。陳述的反復出現使知識進入主體的意識當中。通過這種方式產生的知識為主體的行為提供了應用的指南,并最終建構了社會現實。”(J?ger & J?ger,2007:22-23)。媒介形象可以說是一種知識框架,而媒介所運用的符號,這里指語言手段,可以說是一種陳述。只有當媒介反復運用某種語言手段建構并傳播某種媒介形象時,該類媒介形象才有可能成為社會共享的形象,并最終成為受眾知識的一部分。在本文中媒介形象可定義為媒介對信息進行編碼并最終以符號的方式輸出的關于某一對象的典型的認知與情感的總和。
本文將隱喻作為形象研究的切入點是由隱喻本身的特點和功能所決定的。隱喻是人類認知和理解世界的重要工具,本質上是“通過一類事物來理解和體驗另一類事物”(Lakoff & Johnson,1980:5)。源域和靶域通常看起來不具有同一性,之所以發生聯系是因為人類在認知域中進行了兩者之間的相似性聯想,利用對這兩者的感知交融來解釋、評價和表達他們對客觀事實的感受與感情(趙彥春,2013:4)。隱喻映射具有選擇性,源域的某些特點映射到靶域之上,靶域的某些特征就被凸顯了,某些則被隱藏了。源域映射的不僅是部分的特征或者關系,還有附著于這種特征之上的情感和意圖。
媒介運用隱喻去描述公眾不熟悉的事物,以減輕公眾認知上的困難;凸顯社會現實某方面的特征,引導受眾從特定的角度去闡釋現實;激活受眾與源域相關的經驗,喚起受眾某種情感,呼吁受眾采取某種行為;表達自身對外在世界的評價,以達到說服受眾的目的。媒介中的隱喻具有描述與闡釋現實、喚起情感和進行評價的功能,分別對應了亞里士多德修辭學中的邏輯、情感和倫理(logos,pathos和ethos)(Charteris-Black,2009:98)三個層面,目的在于說服受眾從某一角度去闡釋現實,并實施某種行為。隱喻所反映的是媒介基于自身的話語立場所構建并傳達的所謂正確的思考方式。因此,通過對媒介反復使用的隱喻進行分析可以獲得媒介對難民典型的認知與情感,即媒介所構建的難民形象,同時還能獲得媒介在難民話語中的話語立場。
本文采取了話語分析、隱喻分析和語料庫語言學的方法。隱喻分析方法幫助研究者識別并歸納隱喻。語料庫語言學和話語分析都是對真實的語言材料進行分析,關注語言使用的規律性,而不是語言的規則,但兩者在實踐操作上又有許多不同之處。話語分析將語言看作一種對現實產生重要影響的社會現象,將語言置于社會、文化和歷史的語境當中,剖析語言、知識和權力的關系。話語分析既分析詞句的使用,又分析篇章結構和跨篇章關系。由于分析細致深入,大多數話語分析只對少量篇章進行定性分析,歷時分析較少。相較于話語分析,語料庫語言學可處理大量的語言數據,“利用計算機通過量化和概率統計手段來描摹(如描述統計)、驗證(如顯著性差異檢驗)、探索(如回歸分析、因子分析)語言事實”(許家金,2014:35)。詞是語料庫語言學最重要的分析層面,包括關鍵詞頻數統計、詞語索引行分析、詞語搭配分析、詞叢分析等。雖然語料庫能夠在短時間內分析大量語言數據,但呈現的結果所依據的是大量的語言片段,研究者難以獲得對跨篇章關系和話語整體的深入認識。為兼顧研究的深度和廣度,本文將話語分析和語料庫語言學相結合,話語分析用于分析典型篇章的隱喻內涵、社會文化語境和媒體的話語立場,語料庫語言學則用于驗證隱喻模式,并輔助研究者尋找隱喻出現的話語片段。
首先利用《明鏡》周刊的網站(www.spiegel.de)進行語料收集,搜索包含德國(Deutschland)和以“難民”(Flüchtling)或者“避難”(Asyl)為前綴的詞匯的文章。由于《明鏡》周刊的網站無法對包含后綴的詞匯進行搜索,研究者對德語電子詞典語料庫(DWDS)進行了檢索,獲得26個以“難民”、“避難”為后綴的高頻詞匯,再將這些高頻詞作為搜索詞在《明鏡》周刊網站上進行再次搜索,對之前的語料庫進行補充。之后對所有的文章進行整理和篩選,將不符合研究對象的篇章清理出語料庫,最終獲得715篇文章,共計1 131 311字。為了避免語料庫分析軟件在分析時出現統計偏差,運用Korpustransfer②軟件對所有的語料進行了詞性還原。
由于時間和精力的限制,無法對每一篇文章進行細致閱讀和隱喻標注,需要挑選典型篇章建立子語料庫。運用CDI-Subkorpus軟件在每一年的語料庫中選取“難民”和“避難申請者”出現頻率較高的文章,挑選出的文章數量約占每一年語料總量的30%,共計211篇。典型篇章的數量多少取決于具體分析時數據是否達到飽和。經筆者的實踐證明,30%的篇章對本研究來說足夠。子語料庫中的文章篇幅大多較長,多為專題性報道或是針對難民問題的評論及訪談,具有典型性,其中出現的隱喻模式對整個語料庫具有代表性。

圖1 《明鏡》周刊2008-2015年與難民有關的篇章數量
在判斷隱喻時借鑒了Pragglejaz團隊的隱喻判斷程序,即首先熟悉并閱讀話語數據,然后分析每一個隱喻載體詞的語境意義和基本意義,考察兩者之間是否存在不和諧,基本含義是否轉換為語境意義,如果是則為隱喻,最后對隱喻進行標記和歸納(Cameron & Maslen,2010:104)。本文主要關注的是媒體所使用的新喻。在語料庫軟件Antconc中對隱喻模式的載體詞進行檢索,結合索引行的分析判斷該詞或短語是否屬于隱喻,統計各隱喻模式出現的數量。對重要隱喻的含義和媒體的話語立場進行話語分析。
1 隱喻模式與難民話語的關系
語料中共出現了四種隱喻模式:水流隱喻、軍事活動隱喻、容器隱喻和重物隱喻。這四種隱喻模式貫穿整個研究時期,體現了《明鏡》周刊在不同時期對難民話語的關注程度和關注重點。四種隱喻模式發展趨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2008-2010年隱喻模式數量較少,《明鏡》周刊還未給予難民問題較大關注;2012年為四種隱喻模式在2011年之后的低谷時期,原因在于這一年《明鏡》周刊主要關注德國的難民融入和難民政策等問題,報道較為中立,使用的隱喻較少;2015年德國難民問題演變為難民危機,隱喻模式的數量在這一年達到高峰(見圖2)。
四種隱喻模式發展的不同之處體現在兩點:一是軍事活動隱喻和容器隱喻在2011年達到了一個小的高峰,原因在于突尼斯、利比亞、敘利亞等國家爆發的游行示威所引發的內戰引起了《明鏡》周刊對北非和西亞地區的關注,而希臘和意大利等歐盟國家以防御和排斥為主的難民政策受到了《明鏡》周刊的指責,軍事活動隱喻和容器隱喻則用來描述這種難民政策;二是2015年前水流隱喻和重物隱喻的數量遠低于軍事活動隱喻和容器隱喻,但到了2015年這兩種隱喻模式的數量急速上漲,而軍事活動隱喻和容器隱喻的數量上升卻相對平緩,原因在于2015年德國難民數量迅速增加,《明鏡》周刊將視線從歐盟的難民問題轉向了德國的難民問題,致使多用于描述難民數量的水流隱喻和重物隱喻的數量急速上漲。四種隱喻模式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的含義,蘊含的難民形象也不盡相同。

圖2 隱喻模式數量變化圖
2 歐盟語境中的難民形象
在歐盟語境中,水流隱喻是語料中出現次數最多的隱喻,該隱喻用于描述難民數量以及發展趨勢。隱喻載體詞有“難民流”(Flüchtlingsstrom)、“難民浪潮”(Flüchtlingswelle)、“洪水”(Flut,Hochwasser),這些詞匯雖然都與水有關,但在語義上卻有著微妙的差別。河流(Strom)流勢穩定平緩,同時也給人連綿不斷之感,體現了難民數量居高不下的狀況。“難民流”一詞在語料庫中一共出現了69次,既用于負面的語境之中,也用于正面的語境之中,可見該詞已經成為一種規約性的隱喻表達,含義傾向于中性。相較之下,“浪潮”和“洪水”的出現次數較少,且多用在負面的語境之中。浪潮給人突如其來、來勢洶洶之感,暗含難民數量之多令歐盟和德國猝不及防。洪水流量最大,流速最快,并且帶有強大的破壞作用,其中隱含著恐懼和擔憂的情感元素。總體來說,水流隱喻現了難民數量眾多、破壞性強大、無個體特征的形象,反映了抑制、阻止難民進入歐盟的訴求,即面對這股難民之流或者難民洪水政府應該筑堤攔截(eind?mmen)。
軍事活動隱喻和容器隱喻緊密關聯,軍事活動隱喻的隱喻載體詞多為動詞,如“沖鋒”(anstürmen)、“占領”(einnehmen)、“抵抗”(abwehren)、“防御”(verteidigen)、“保衛”(schützen)等。軍事活動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歐盟這座堡壘(Festung),堡壘具有容器的典型特征,即存在內外邊界。歐洲邊防局的工作人員因此成為了邊界保護者(Grenzschützer),意大利和希臘則成為了軍事活動的前哨(Vorposten)。例(1)反復使用“我們”這一集體名詞將歐盟公民與難民區分開來。使用島這一隱喻再次強調了歐盟公民和難民之間的界限,并突出了歐盟的領地意識。為了維護歐盟的獨特性,保衛歐盟財富,需要將難民隔絕在歐盟之外。例(2)同時使用了軍事活動隱喻和容器隱喻,貧困難民不是真正的難民,他們被看作敵人,目的是搶奪歐洲國家的財富,攻擊意味著需要防御或者反擊,歐盟排斥性的難民政策因此具有了合理性。但《明鏡》周刊運用軍事活動隱喻和容器隱喻正是為了凸顯歐盟難民政策的不合理性,這種敵對的態度顯然不符合歐盟所倡導的民主、人權和自由理念。歐盟難民政策所塑造的難民具有破壞性、威脅性和敵對性,這正是《明鏡》周刊所批評的。
(1)Sie machen unser Leben aus, unsere Insel, auf der w ir deshalb bleiben wollen und auf der im Grunde auch alles so bleiben soll...Weil Europa eben keine exklusive Insel mehr w?re, wenn alle herüberk?men, die auch davon tr?umen. Weil eine Insel nur eine Insel ist, wenn sie etwas trennt.(我們的島組成了我們的生活,因此我們想呆在島上,并且保持一切基本上不變……如果所有人都夢想來我們的島,那歐洲就不再是我們獨一無二的島了。一個島之所以為島,是因為它將自己與其他分割開來。)(Dahlkamp,2015)
(2)Massenansturm von Armutsflüchtlingen auf die Wohlstandsfestung Europa.(貧困難民正向歐洲財富堡壘發動大規模攻擊。)
除上述隱喻模式以外,《明鏡》周刊還運用其他隱喻類型從三個角度批評歐盟難民政策的非人道性,指出難民是歐盟難民政策的受害者。一是歐盟部分國家的難民政策不符合人道主義,《明鏡》周刊多次運用監獄隱喻形容意大利、希臘、波蘭等國的難民安置地,并稱這些國家的難民政策為人道主義災難(humanit?re Katastrophe);二是歐盟難民法律體系不合理,《明鏡》周刊將歐盟的難民機制稱為博彩游戲(Lottospiel),難民能否被接受取決于運氣,沒有統一的審核標準,《都柏林條例》③被比喻為乒乓球游戲,成員國互相推諉難民審核的責任;三是歐盟成員國在難民問題上不合作、不團結,如例(3)所示,難民問題暴露了歐盟領導能力上的缺陷,歐盟成員國在難民問題上各有各的利益和需求,難以相互合作和協調。
(3)Der Tanz beginnt, das Schieben, Bremsen, Stoppen, Seitw?rtsgehen.(舞蹈開始,有的在滑動舞步,有的剎住舞步,有的停止跳舞,有的在橫著跳舞。)(Ulrich & Popp,2015)
2008-2015年,《明鏡》周刊對歐盟難民政策堅持了一貫的批評態度,如例(4)所示,指出對歐盟來說援助難民不是必須的,財富和安全才是關系到生存的必需品,難民在不影響財富和安全時是人道主義救助對象,而在威脅到財富和安全時則是掠奪者和破壞者。
(4)Europas Gesellschaften, die auf die Sicherung des eigenen Wohlstands bedacht, halten die sch?ne Menschlichkeit am Ende für einen Luxus und die Festung Europa für eine praktische Notwendigkeit.(考慮如何保證自己的財富的歐洲社會認為美好的人性只是奢侈品,歐洲堡壘才是實際的必需品。)(ibid.)
3 德國語境中的難民形象
《明鏡》周刊并非持續關注德國的難民問題。2010年,德國取消了對部分東南歐國家的簽證要求,來自塞爾維亞、馬其頓共和國的難民突然增多,在這一年《明鏡》周刊將視線暫時從歐盟轉向了德國。自2013年開始,由于德國難民人數上漲,《明鏡》周刊開始持續關注德國的難民問題。而到了2015年,德國的難民問題演變為難民危機,《明鏡》周刊開始重點關注這個問題。不同于歐盟難民政策中較為單一的難民形象,德國語境中的難民形象更為復雜和多面。
3.1 受害者和求助者
受害者和求助者是《明鏡》周刊中難民的基本形象,該形象有兩層含義。首先,難民是內戰、恐怖主義、宗教迫害等的受害者。《明鏡》周刊常運用較大篇幅對難民艱辛的逃亡過程進行詳細的描述。例(5)中“驅趕”(treiben)一詞使暴力和恐怖這兩個抽象的詞匯具有了人的色彩,難民成為了被驅趕的對象,不得不逃向歐盟和德國,理應是被援助的對象。
(5)Gewalt und terror treben t?glich Hunderte irakische Flüchtlinge in die Flucht. Auf jedes Bombenattentat folgt eine neue Flüchtlingswelle.(暴力與恐怖每天驅趕成千上百的伊拉克難民走上逃亡的道路,每一個爆炸性襲擊后都有新的難民潮。)(Dieter & Yassin,2008)
其次,難民是德國嚴格難民政策的受害者,不能享受平等的醫療權利、工作權利,家庭團聚權利也受到限制。“硬心腸的”(hartherzig)、“無情的”(erbarmungslos)常用來形容德國難民體系。監獄隱喻用于形容德國難民營,難民營中的工作人員被比喻為監獄看守(W?rter)。監獄的目的在于將對社會有危險的人隔離開來,《明鏡》周刊將難民營比作監獄暗示德國政府將難民看作具有一定危險性的群體,而這與難民的身份,即人道主義援助對象不相符合,借此喚起受眾對難民的同情,呼吁德國政府改善難民待遇。
3.2 有用者和無用者
常用來表達難民是否有用的隱喻載體詞為“豐富”(Bereicherung)和“負擔”(Belastung),分別在語料庫中出現了9和19次。“豐富”來源于動詞“致富”(bereichern),當難民能對德國做出經濟貢獻時,他們對德國社會來說便是一種豐富,如不能則是一種負擔。《明鏡》周刊傾向于認同難民有用者的形象,因為難民能夠緩解德國青壯年勞動力不足的狀況,減緩德國老齡化進程,促進經濟發展。持相反觀點的人則認為,難民受教育程度低,會造成德國失業率上升,增加政府福利支出。這兩種觀點中的難民形象都是基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意識形態,當依據經濟價值將難民分為有價值和無價值時,對公眾無疑有一種引導作用,即對有價值的難民表示歡迎,對無價值的難民則進行排斥。這種以經濟價值來看待難民的態度實際上并不符合國際公約,也不符合德國的難民法律。確認難民的基本標準應該是他們是否遭到迫害,而不是經濟價值和受教育程度。
3.3 融入困難者和問題制造者
德國的移民政策重在篩選出德國所需要且容易融入德國社會的移民,因此,移民要想獲取德國居留許可就必須滿足工作崗位、教育水平、語言水平等方面的相關規定。但難民的身份具有特殊性,是否給予難民庇護取決于他們是否遭受迫害。德國的篩選機制在這里失效了,難民成為了移民中難以融入德國社會的特殊群體。在德國難民話語中,“平行社會”(Parallegesellschaft)是反復使用的隱喻,具有警示含義,意為在一個國家中少數族裔群體構成了平行于德國主流社會的社會,該社會的道德、法律體系等不符合主流社會。由于難民受教育程度不高,在宗教和語言上與德國人存在較大差異,難以融入德國社會,形成平行社會的可能性較大。《明鏡》周刊認同難民的融入困難者形象,運用平行社會的隱喻論證政府融入政策的必要性,主張政府采取更多措施促進難民融入。
從2013年開始,《明鏡》周刊雖然以構建難民受害者和求助者的形象為主,但同時也開始探討難民給德國社會帶來的問題。如例(6)所示,歡迎文化④具有了人的特性,由于難民數量的增多,德國面臨安置空間不足、財政支出增多、排外暴力行為增加等問題,難民開始不那么受歡迎了。
(6)Schon jetzt leidet die Willkommenskultur unter dem Zustrom.(現在歡迎文化就開始遭受難民流所帶來的痛苦了。)(Dahlkamp & Popp,2013)
即便難民會帶來一些問題,但在2014年9月默克爾開放德國邊界之前《明鏡》周刊傾向于認為難民在德國是受歡迎的,是對德國社會有用的群體。而之后隨著難民人數的增多,默克爾的難民政策漸漸受到質疑,難民形象漸漸轉向不受歡迎的麻煩制造者。態度的變化也體現在所使用的隱喻之上,如“失控”(au?er Kontrolle)、“民眾情緒開始傾斜”(kippen)、“壓力增長”、“安置容量幾乎耗盡”。多用于描述難民數量的水流隱喻和重物隱喻模式的數量也急速上漲。重物隱喻多用于德國語境,載體詞包括“重物”(Last)、“負荷能力”(Belastbarkeit)、“超負荷”(überlasten)、“減負”(entlasten)等,難民被看作一種使人感到負擔的重物,需要卸載、轉移或者分配。
3.4 掠奪者和破壞者
在德國難民話語中,容器隱喻中的船(Boot)這一隱喻僅用于德國語境。該隱喻來源于上世紀80年代末的難民危機,德國總理科爾發出船已滿的警告,被媒體大量引用。船是安全的象征,是生存與發展的空間,船內之人顯然是德國人,救助難民則意味著德國人的生存空間被擠壓,難民人數過多則會使德國這艘船面臨著沉沒的危險。這些觀點是德國右翼黨派和民粹組織的典型觀點,他們認為難民是競爭者、掠奪者和破壞者。《明鏡》周刊將持這種觀點的人稱為船滿宿命論者(Das-Boot-ist-voll-Fatalisten),對他們的觀點持否定的態度。如例(7)所示,“資本”(Kapital)是經濟術語,基本含義是能夠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語境含義為德國國家民主黨(NPD)利用居民的憤怒鼓吹難民的危險性,借以拉攏選民,獲得政治好處。《明鏡》周刊運用該隱喻揭露了他們的政治目的,表達了對他們行為的鄙夷。這類組織所宣傳的危險難民形象顯然被《明鏡》周刊所排斥。
(7)Rasch fand sich auch Agitatoren von NPD UND Pro Deutschaland vor Ort ein, um politisches Kapital aus den Ressentiments der Anwohner zu schlagen.(德國國家民主黨和“支持德國”組織馬上聚集起來,為了從人們的憤怒當中撈取點政治資本。)(Popp & Sven,2013)
在不同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媒體運用不同的隱喻模式凸顯難民形象的某些特征,從而喚起公眾特定的情感,引導他們從某一角度去認識現實,同時說服受眾實施某些行為。對隱喻中蘊含的難民形象的分析必須基于隱喻使用的語境和媒體的話語立場。在《明鏡》周刊中存在多種難民形象,基于自身的話語立場,媒介運用隱喻支持或反對某種難民形象,并構建出自己所認同的難民形象。
四種隱喻模式在歐盟語境和德國語境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運用,其中軍事活動隱喻多用于歐盟語境,而重物隱喻多用于德國語境。在歐盟語境中,難民是需要防御的對象,具有威脅性、危險性和掠奪性,《明鏡》周刊多運用負面語義色彩的隱喻揭露歐盟難民政策的非人道性,并批評這種政策所體現的難民形象。在德國語境中,難民形象更加多面,包括受害者、求助者、有用者、無用者、融入困難者、麻煩制造者、掠奪者和破壞者。《明鏡》周刊對破壞者和掠奪者這兩種難民形象始終持批評的態度。在2015年9月之前《明鏡》周刊傾向于將難民建構為受害者和求助者的形象,隨著德國難民人數的增多,難民話語開始與融入話語、經濟話語關聯起來,融入困難者和有用/無用者的難民形象開始出現,2015年9月以后難民漸漸轉變為不受歡迎的麻煩制造者。
注釋:
① 擬態環境是指媒介對客觀環境不是鏡像式復制,而是選擇性重構。由于人們難以通過直接經驗去認識現實生活的每一方面,常常將媒介所建構的虛擬環境看作客觀環境本身。
② Korpustransfer軟件和下文的CDI-Subkorpus軟件均由德國弗賴堡大學教授弗里德曼·福格爾(Friedemann Vogel)開發,可在其個人網站www.friedemann-vogel.de上進行下載。
③《都柏林條例》是歐盟共同難民政策最重要的法律機制,規定了避難申請者首先到達的歐盟成員國負責審核該難民的避難申請。
④ 德國聯邦移民難民局將歡迎文化定義為通過創造具有吸引力的條件使新移民感到被德國社會歡迎和認可。歡迎文化是針對合法的新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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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030
A
1008-665X(2016)6-0040-06
2016-04-19;
2016-08-03
唐艋,女,博士生,研究方向:跨文化交流、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