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美霖
軼名者的挽歌——寫在著名雕塑家王炳照逝世三十周年之際
任美霖

王炳照晚年照
王炳照何許人也?知其者恐寥寥無幾。但說到高高聳立在天安門廣場中心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可謂家喻戶曉。就是這座萬人敬仰的紀念碑下須彌座那栩栩如生的浮雕,就有一幅是出自王炳照先生之手的作品。可惜由于歷史原因,他久被塵封,成了一個幾近被遺忘的人。
三十年前,我萌動欲寫之念頭,便于長春北京四處訪查,詳錄著他的親友、同事和學生一次又一次的深情傾訴。后因公務纏身又恐自己力不能逮,將資料素材擱置至今。如今,翻出發黃的筆記,看著字跡模糊的記錄,重讀他的人生故事,不免令人唏噓,令人嘆惋,令人深長思之。
版畫藝術家、美術理論家英若識教授晚年擬為其熟知的幾位藝術家立傳,其中就有王炳照先生。可惜未及動筆,不幸突患急癥遽然離世,此事便成永久遺憾。每念及此,三十年前,英若識向我講述王炳照時的侃侃而談和付托得人的眼神,終令我難以釋懷。
今年是王炳照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為數不多的知者已漸漸走進了歷史,我亦年近古稀,若放棄不寫,情何以堪,心何以安?心底的悲憫和良知助力,索性了卻這樁心事。今日的落筆顯然是一個遲到的寫作,遲到的不僅僅是寫作,是面對現實世界一個人物的歷史傳奇。
我們先從一段頗具意味的插曲說起。這段插曲流溢著人文氣息,但結果令人遺憾。
新華通訊社記者周定舫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采寫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瞻仰首都人民英雄紀念碑記》一文,最早被收進中學語文課本是1961年,以后被屢屢收進,直至2016年。在這五十五年的歷程中曾發生過一段留下了歷史痕跡并頗具意味的插曲。那是1980年12月20日,上海《語文學習》編輯部的有心人根據初中學生及一些中學語文教師的要求,曾致信人民出版社,專門查詢人民英雄紀念碑碑座大型浮雕的作者:“貴社1959年出版的《首都人民英雄紀念碑雕塑集》(以下簡稱《雕塑集》)一書中,在提到八幅大型浮雕的作者時,有七幅均介紹了作者姓名,唯獨從碑身東面起第二幅《金田起義》未署作者姓名,請幫助查詢。”
得到答復是:“可查的,僅七幅有作者姓名,《金田起義》作者,無人知曉。”
這幅“無人知曉”的浮雕作者,就是王炳照先生。
其實也并非完全無人知曉,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曾有作者在內部刊物披露此事,2003年又有一位作者在公開刊物撰文披露。可惜《雕塑集》未再重印,上海《語文學習》編輯部是否得知無從知曉,那些有查詢要求的中學生和中學語文教師是否得知無從知曉,這項歷史空白何時以何種方式填補并載入史冊更不得而知。因此,對于大眾來說,王炳照是一個完全的陌生者。
人民英雄紀念碑白色大理石上的浮雕雕刻無疑是中國美術史上的一件大事,而當命運將王炳照帶入困境時,歷史的真實便無人問津了。但時間怎樣推移,王炳照都未忘。心愛的雕塑藝術已經流進了他的血脈,成為其精神的全部寄托。讓我們把記憶追溯到三十六年前,聽一聽北京帥府園里發生的那件奇聞。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第一個初秋。古稀之年的王炳照先生靜臥在中央美術學院用廁所改造的一間斗室,飲食起居均不能自理,他已臥床十數載。
一天,清晨的曉色透過玻璃窗,在雕塑家的床上投下一道道柔和的光線。他慢慢睜開雙眼,窗外是晴朗的天空,浮動的白云。興奮之情立刻溢于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此時的王炳照居然“復活”般地站了起來……
“看見我們小梅她爹了嗎?”老伴張希英異常緊張,見了人就問。
“俺爹——俺爹——”女兒立梅扯著嗓子到處喊,到處找。
王炳照失蹤的消息在帥府園里傳開了。這消息令鄰居和同事們震驚:他幾近癱瘓,無人幫助幾乎無法站立,拖著近乎僵硬的病體去了哪里?
王炳照失蹤后,老伴和女兒焦慮不安,到處打聽,四方找尋。下午一時許,王炳照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不等老伴問,他含混不清地吐出了:“天安門——紀念碑!”老伴和女兒噙著淚,將他扶到床上。
人們驚呆了,從中央美院到人民英雄紀念碑,需要步行往返十里許,對于一個久臥病榻的年邁者,如何實現得了?有如地層底下蘊藏著一種神秘的滾滾泉水一樣,王炳照僵硬軀殼里也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力量。這力量是他的意志力和信念力在晚年生命里發出的最強音。
那一天,他拖著僵硬的身體,沐浴在晨輝里,邁著沉重的碎步、躑躅踽行。他從帥府園里出來,奇跡般地出現在繁華熱鬧的王府井街頭。大滴大滴的汗珠從臉上流淌下來,他顛過摩肩接踵的人群,顛過車水馬龍的通衢,不知顛了多少時間,才一小步一小步地量完王府井大街的這段路程,步履艱難地來到天安門廣場。
巍峨壯觀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盡收眼底的那一刻,往事瞬間浮現在眼前:那是1953年百花盛開的季節,時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徐悲鴻鄭重交代,要他接受一項重要任務。剛剛建立起新中國的人民,歡慶自己過著幸福的新生活,也永遠懷念無數為國犧牲的英雄。1949年9月30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作出決議,為先烈立紀念碑。當日下午,毛主席率領全體委員在天安門廣場舉行了莊嚴隆重的奠基禮。此后開始了修建工程。人民英雄紀念碑興建委員會主任委員由北京市市長彭真兼任,副主任委員由建筑專家梁思成、雕塑大師劉開渠及北京市政府秘書長薛子正擔任。國家挑選了幾名全國最高水平的雕塑家,組成人民英雄紀念碑雕塑籌備組,王炳照是其中一位。
王炳照異常興奮。他深知這是一項國內國際矚目的千古建筑,一生能有此際遇乃莫大幸事。夜幕降臨。他沿著燈火輝煌的大街,穿過樹影婆娑的林蔭道,來到天安門廣場,肅然起敬地站在毛主席率領政協委員舉行奠基禮的地方,暗暗下了決心,為完成好這項萬眾矚目的建設將竭盡全力。
要把近百年偉大革命歷史中驚心動魄的英雄事跡展現在浮雕上,并非易事。歷史學家、雕塑家、畫家們一次次坐在一起,反復研究,初定了題材和表現形式,并報中央審定,包括八個題材、十塊浮雕(其中八幅大的,兩幅小的),分別是鴉片戰爭、金田起義、武昌起義、五四運動、八一起義、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其中,王炳照擔負東第二幅“金田起義——太平天國革命”。

1956年7月,創作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的雕塑家在天安門廣場工作室合影。左起:張松鶴、蕭傳玖、王臨乙、滑田友、劉開渠、王炳照、曾竹韶,傅天仇因故缺席。
王炳照深深懂得:英雄碑絕不僅僅是單純的藝術品,重要的在于通過表現這段磅礴的歷史,讓世世代代的子孫記住新中國來之不易,記住無數革命先烈的英勇獻身,進而激發一代一代的后來者熱愛祖國、報效祖國的斗志和力量。當時他尚無法預料,在六十年后,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做出決定,將每年9月30日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烈士紀念日,就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以國家名義莊嚴隆重地祭奠褒揚烈士。
王炳照接受任務后首先將眼光投向杳渺的歷史。他查閱了大量資料,太平天國革命是十九世紀中葉中國的一場大規模反清運動,是洪秀全等領導的反對清朝封建統治和外國資本主義侵略的農民起義戰爭,被稱為中國近代史上舊民主主義革命序幕,在中國歷史上是極其重要的一頁。王炳照感受到了作為雕塑家使命的莊嚴和神圣!為了從思想深度和藝術高度上去把握和創造一群完美感人的英雄形象,他還前往廣西桂平縣金田一帶山區實地踏查,一路走,一路與當地百姓攀談,查閱縣志,考證太平軍戰士服飾、頭上戴的斗笠以及槍械等相關細節,獲取了大量珍貴資料;另外,他還將目光投向世界著名雕塑作品,他反復閱讀著世界美術史上一些不朽藝術杰作的畫頁,并據搜集的素材,不停地在結構主題、結構畫面、結構人物關系,反復設計、反復擬定草圖,不斷加深認識和研究。
王炳照常常感覺到,他的雕塑創作往往是出于沖動,是借沖動而完成的一種理性任務。不知過了多久,一股不可遏止的創作沖動促使他又一次揮筆勾出了一幅草圖,圖上出現了十九位起義者的形象……待一口氣勾完時,他疲憊地坐在沙發上,眉宇間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小型草圖脫手后,還要勾一幅足尺的草圖,根據足尺草圖做一個八分之一大的模型,再做四分之一大的模型,然后把雕塑的定稿放大成足尺的,又經過廣泛征求專家學者、有關領導意見,最后得以確定。大型雕塑是極為復雜、嚴密、科學的,需要綜合考慮諸多因素。王炳照那部思考的機器在不停地運轉。譬如,他終日在研究,從多遠的距離來觀賞雕塑的整體,從多遠的地段來觀賞雕塑的細部;根據人們觀察的方位、角度,尤其是如何利用人們仰視時的視覺,選擇最佳的尺度與體量;如何處理人物的形態,浮雕高低的相互襯托、哪些人物更為突出,迎風下沖時衣服飄動的褶皺處理等,以達到整幅雕塑的藝術完整和逼真,他要逐一精心揣摩、觀察和計算。
晨曦下、薄暮中,晴日里、陰雨天,自然光線象一把無形的雕塑刀,時時變換著雕定稿的形態效果。王炳照苦心經營,竭力追求各種情況下的最佳效果。
雕塑不僅需要腦力,還要付出極大的體力。王炳照正值四十歲的年華,身材高大魁梧,又樂于肯于多下功夫細細推敲和打磨。塑泥型時,里面要用哪個鐵絲和釘子,然后堆泥;堆泥時,必需靠近塑型,而衡量藝術的整體效果時,則要退后站遠,靠前、退后要重復上百次。泥稿做好后,石刻藝術家按照雕定稿打在大理石上,王炳照終日著白色圍裙,和助手、石刻藝人們摸爬滾打一起干,沒有星期天、節假日,甚至晝夜不分。
終于一幅兩米高、四米半寬、容有十九個起義者形象的大型浮雕《金田起義——太平天國》展現在人們面前:洪水似的怒潮、宏大的場面、不可阻擋的氣勢、合理的布局、富于個性的人物,十九個不同體態的人物有動、有靜、有疏、有密……王炳照成功地運用浮雕語匯淋漓盡致地再現了一支壯觀的農民起義軍隊伍的英雄群像,形成了一個足以代表中華民族前赴后繼的抗爭精神的巨流。
《金田起義》與其他浮雕作品一起成為中國現代美術史上的經典作品。
雕塑成功了,雕塑家正沉浸在成功喜悅時不幸卻悄然而至;
雕塑成功了,雕塑家的腳步還未來得及離開天安門廣場,災難降臨了。
誰能料到,正值雕塑創作巔峰期的王炳照,迎來的竟是長達數十載的多舛之途。
王炳照是個農民的兒子。1913年4月21日,他出生在山東宜都(現青州)的一個農民家庭里,字景秋。解放后常常署名王炳召(取“響應祖國號召之意”)。從幼年起他便在戰火連綿、顛沛流離的歲月中艱難行進。七歲就讀高小一年便因兵荒馬亂而輟學。他自幼酷愛畫畫,呆在家里的那段時間,不停地寫和畫。幾年后他又上益都讀了三年中學,畢業后考取蘇州美術專科學校學了三年繪畫。他從小就不滿足于祖輩們安分守己于土地上過活,有些異想天開,有些獨特的個性稟賦。1937年,他離開家鄉,意去南京尋點事做,由于經濟拮據,他只好步行前往。一路上,他路過了風景絕幽的玄門山,觀賞了山南崖壁上的十余座窟龕;路過駝山時,當他與駝山窟中那一尊尊儀態端正、雍容華貴的佛像迎面相遇的一剎那,驟然覺得有一股令人震撼的力量向自己撲來,精美的藝術品帶給了這位青年神奇的遐想和美好的憧憬!從事雕塑藝術的愿望從此開始萌動。況且舊時的“家有良田萬頃,不如薄藝在身”的價值觀念已潛移默化地植入心間。
1938年,他到了南京,在大街上發現了長沙國立藝專的招生廣告,于是,便匆匆趕往長沙,順利地通過各科考試,進了長沙國立藝專,在王臨乙先生門下學習雕塑。風華正茂、充滿活力的王炳照很快就顯露出超逸的才能。1941年,他以優異成績畢業,留校做了助教。
此時的王炳照業務已嶄露頭角并頗有成就。他于1942年成功雕塑了民族英雄范筑先大半身雕像。四十六年后即1988年8月15日的《大眾日報》刊登了這幅雕塑的照片。
舊中國,從事雕塑被人視為“雕蟲小技”,與捏面人、掌鞋為一個等級。因此,即使身懷絕藝也很難有一個安定的工作。1944年,潘天壽校長下令將助教解聘。王炳照又流落到四川成都,投奔了劉開渠。在給劉開渠當助手期間,于成都、重慶等地包攬了一些項目,他做的稿子,常常被專家、群眾認為是最好的。他協助劉開渠做了幾尊塑像,其中“孫中山先生銅坐像”,現仍矗立在成都街頭,已被市政府列為重點保護文物。1945年,三十二歲的王炳照在四川游覽時和時已文名譽天下的郭沫若相遇相識,兩人交往起來,情投意合。他在重慶為郭沫若雕了一尊半身石膏塑像,郭沫若及家人親屬甚為中意。1981年郭老的女兒特赴王家看望并將其父保存的塑像照片贈與王炳照先生,這是后話。也是這一年,他在郭沫若老家樂山沙灣一個村子住了一個月,住在郭沫若的侄女家,還為郭沫若的姑姑塑了半身坐像。
在戰火連綿的年代,王炳照謀職無望,只好在四川境內一邊為人做像,獲取些微薄收入,一邊游覽名勝古跡。四川樂山大佛,雍容大度,氣魄雄偉;樂山巖墓雕刻古樸勁健,栩栩如生;峨眉山的峰巒起伏,重巖疊翠;千手觀音,那一千只手千變萬化,無一雷同……王炳照徜徉其中,浸潤在濃厚的藝術氛圍里,陶冶性情,積累底蘊。
1946年,經人推薦,三十三歲的王炳照走上了北平國立藝專(中央美院前身)的雕塑講壇。新中國成立前后的中央美術學院聚集了徐悲鴻、江豐、吳作人、劉開渠、葉淺予、李可染、蔣兆和等一批蜚聲中外的名師巨匠。年紀輕輕的王炳照到校不久,便以身手不凡的技藝受到校長徐悲鴻的賞識。受徐悲鴻委托,為李宗仁塑像一事讓他一直頗感欣慰,也偶爾會與同事聊起來。徐悲鴻與李宗仁因抗戰御侮結為摯友,二人互相敬重,互相仰慕,成就了一段珍貴的情緣佳話。抗戰后,李宗仁調任北平行轅主任,兩人又相聚一城常聚首。徐悲鴻保護積極參加抗日的教職員工和學生,擴大校舍面積等行動皆得到李宗仁特殊的關照和支持。徐悲鴻精心選擇安排王炳照,囑其為李宗仁塑像,王欣然應允并不負所托,為李雕塑的半身塑像形神兼備,甚合李宗仁心意,搬回家中珍存。

1946年北平美術家協會成立合影,一排右一戴澤,右三齊白石,右四徐悲鴻,右五王臨乙,左一宋步云;二排右一高莊、右三盧光照,右四李可染,右五王炳照;三排右起董希文攝于吳作人家院子(洋溢胡同十四號北平美術家協會會址)。
1948年末,北平和平解放。王炳照,一位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講師活躍在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的師生中間。李守仁、李行健等同學評價老師王炳照的教學有實力、有方法、有特色。王當時上課先擺好模特,要求學生當堂做,他因材施教,逐一指導。王炳照以雕塑“快”聞名,被稱為“王快手”。他的雕塑有一訣竅,曾與學生分享過,即“一定要想好了再動手”,他更強調“想”,只有想好,才能“精”和“準”。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塊泥巴都經過深思熟慮,看似慢,但出的東西很快,有出神入化的功夫。他根據自身實踐,在給學生講授時強調辯證法,要求學生“觀察時要用矛盾的觀點,比較的方法,處理好長和短、深和淺、高和低、明和暗的關系”。他最得意的學生李守仁、李行健等始終記著老師那些受用終身的教誨,在各自的雕塑事業上成就卓然。
歷史長河中總有某些人和事的影響是超越時空的,讓人追懷不已。英若識教授深情地回憶過他的同事王炳照先生,他覺得王炳照有意思,有些好玩兒。一個從山東鄉村走出來還帶著一身鄉土氣的人,碩大的身軀上總是裹著一身白色西服,系一條玫瑰色領帶,著一雙黑色皮鞋,每每挺著寬闊的胸膛,穿行在那些喝過洋墨水的高手中間。人們稱他為“少壯派”,時而也低語譏他“土氣”。實話據實說,王炳照是個典型的土生土長的雕塑人才,是有那么一點點“土氣”,但其極其自信,向不服氣,甚至還有些傲氣。自信來自于底蘊和實力,文化底蘊不是無根之木,自古以來,中華文化蘊于茫茫原野中的活力無限,王炳照的底氣十足正源于備受其熏染滋養。“洋氣”、“土氣”無妨,王炳照相信實力,認為實力最靠譜,還是真刀真槍見。
1951年在北京召開全國第一屆英雄模范大會。根據國家要求,中央美術學院派出了以徐悲鴻為首的十位畫家、雕塑家,王炳照也在其中。
主席臺前整齊地擺放著簇簇鮮花,臺下幾千縷激動的目光、敬佩的目光、追尋的目光一齊射向來自全國的戰斗英雄和模范。英模胸前的獎章熠熠閃光。王炳照屬于那一代人,他們生活在崇尚英雄的年代。為革命犧牲的萬千先烈和英雄模范恰是他們心目中最崇拜的對象,況且又置身于那樣一個撼人心弦、動人心魄的場面。
王炳照和徐悲鴻等藝術家坐在觀眾席間,只見王炳照一幅接一幅地勾勒草圖。會后,他將自己幽圈在小手工作坊里,與人物形態及心態密語交流,塑造了神槍手魏來國和戰斗英雄茍福龍的胸坐像。兩座塑像的面部表情漫溢著神韻,從眉的情緒到眼的靈光,栩栩如生地達到眉目通心以傳神的藝術效果,展現了英雄的氣勢和神韻。茍福龍的胸坐像在1955年舉辦的全國第二屆美展時展出,受到一致好評。
1949年7月,在北平國立藝專舉辦的第一屆全國美展。開幕的日期逼近了,同行們的作品已經成型或半成型了,只有王炳照尚未動手。這位表面上看去很平靜的雕塑家,內心卻一直充盈著激涌的波濤。他從心底里愛那些為了新中國的誕生而浴血奮斗的戰士。他終日收集素材,勾勒草圖。
學生有些替他著急,可是仍不見他動手。突然有一天,中央美院教學樓后排教室,出現了一尊一只腳踩日本鋼盔、手持三八槍的八路軍的塑像。學生、老師紛紛圍攏過來觀看,有人竊竊私語:堪稱一位蓋世英雄,神態極佳,若再豐滿一些……話音未落,只見王炳照正圍著這尊塑像,前后左右遠距離近距離地反復審視,他迅捷地甩上幾塊泥巴,用手捏了幾把。人們未及看個究竟,一個威嚴、豐滿的英雄形象即刻閃現出它的光輝。“啊,真是一雙神手!”人們嘖嘖贊嘆。
學生們看得多了,便曉得老師每件作品背后都傳遞著“慢工出細活”的匠心,都流淌著時間和思考積淀下來的傳神味道。他一直以打磨精品為追求目標,這正是中國自古以來匠心文脈之核心所在。
他的這尊一米多高的全身塑像《八路軍》在第一屆全國美展展出了。攝人心魄地吸引著觀眾,獲得了很高的評價。
很多往事被光陰流水帶走了,但李行健等同學依然記得,解放初期的王老師政治熱情很高。“1951年暑期,正值三反五反運動,當時我們班在王府井新華書店做彩塑展覽宣傳,王老師親手做了一個被群眾抓出來的奸商塑像,著一件灰色長袍,吸引了很多觀眾駐足。老師中只有他一人參加,其余都是學生作品。”“還有,1950年冬季,參軍參干以及支援抗美援朝成為學生中的熱門話題。我們班有兩名同學報名參軍。為鼓勵大學生的政治熱情,王老師主動為李孝華(女)、李朝雄(男)兩位參軍同學塑像,像塑得既快、又準、還像。同學們競相參觀,兩同學備覺榮幸。”
1953年,年僅四十歲的王炳照被首批評定為中央美院雕塑副教授。除了徐悲鴻賞識他的才華外,同行們預言:他將是我國一位頗有前途的雕塑大家。
可惜,天有不測風云。正當宏偉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竣工之際,王炳照被打成了“右派”,瞬間,他成了不允許署名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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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1957年的夏天。
據說是因王炳照做毛主席雕像(五六十公分高)泥塑稿時怕干,搭了塊濕布并用杯子罩上了;還因對知識分子政策的幾句諤諤之言,被定為“右派”。無情的揭發、批判猝然間似傾盆大雨向他襲來。他懵懵懂懂地陷入了慌恐和痛苦之中。
幾經批判后,王炳照被下放到雙橋農場勞動。我們國家一個少有的雕塑人才,其最光彩奪目的年華,從此默默地流逝了。
1959年,《雕塑集》由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下須彌座浮雕依序署上了曾竹韶、傅天仇、滑田友、王臨乙、肖傳玖、張松鶴、劉開渠等著名雕塑家的名字,而唯有《金田起義》——后面是一片空白。人民英雄紀念碑永垂不朽,《雕塑集》的這一頁卻留下了歷史空白。
在《雕塑集》中對《金田起義》有這樣的評語:“浮雕描寫人物從山坡下沖,衣服迎風擺動,突出地表現出太平軍勇往直前的英雄精神。”浮雕得到了肯定,而年僅四十四歲的雕塑家卻被打入另冊。一夜之間,王炳照雙鬢染上了幾許白發。妻子、兩個幼小的兒子,一個四口之家瞬間陷入了谷底深淵。王炳照用淚眼看著兩個孩子,不禁悲痛欲絕……
這位不允許署名的作者,經常繞紀念碑往復環行,每每不忍離開。
但是,需要離開的時候還是要離開的。
1960年,地處祖國東北邊陲的吉林藝術專科學校(現吉林藝術學院)四處延攬人才,也向中央美術學院提出了人才方面的需求。中央美院同意將已打成“右派”的王炳照等人調來吉林工作。
王炳照見妻子一臉愁容,忽然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難道十年前與發妻分手又與她結合是一場悲劇?他面對妻子和兩個弱小的孩子,憂慮和歉疚溢滿了心胸。
1960年底,王炳照來到了長春,在吉林藝專任教,此前,吉林藝專尚無雕塑專業。他的到來,學校抓住機會立即組建雕塑教研組,由他擔任教研組組長。王炳照一如既往,又滿懷喜悅地播種、澆灌,辛勤地耕耘著。學生們還清晰地記得,他的第一節課是要求學生做個四方體,藉此了解掌握學生的基礎塑“形”能力,是否能抓住幾個點,中間平否無妨。學生立即感受到老師別具特色的教學方法。
1964年,師生赴江源石人煤礦搞階級教育展覽時發生了一件令學生們難以忘懷之事。王炳照動手做一頭像,學生李行健做了一組群像,像做好模子翻出來后,置于一長條桌子上。一個學生不慎撞上長條桌,模子碎在地上,像全部破碎,前功盡棄不說,重做已來不及參展。學生又急又怕,飯都吃不下。王炳照異常鎮靜,他勸大家別急,勸大家先吃了飯。他慢悠悠地面對一攤打碎的模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不一會兒,便自己親自動起手來,心誠藝專而氣足的王炳照,一塊塊地拼組,一個渣一個渣地對接,用了一個通宵的時間,居然拼組起來了,拼得很完整,并按期參加了展出。學生們對這位老師由衷敬佩。
學生們談起王老師的課堂風范,已然模糊,只記得老師的眼神很特殊,他的目光如炬且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每每看他們習作時常有入木三分的認識和體察。一次,學生雕塑人體,王老師進課堂檢查,當看到一學生的作品時,他將手里拿的兩塊泥,一個肩膀一塊,無語離開。學生領悟了,在王老師看來差這么多怎們會不曉得?頭上頂著“右派”帽子的王炳照每天精神抖擻,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教學實踐上,毫無保留地向學生傳授雕塑經驗和技巧。他的一句口頭禪“我又故態復萌了!”至今,學生們還記憶猶新。當時,他還承擔起吉林藝專的教材建設任務,做了一批石膏像,朝鮮族婦女、林業工人等等。其中,朝鮮族婦女像,送往全國美展,因為身份問題被撤下來了。1963年,王炳照雕塑了一座雷鋒胸坐像,受到好評。他從北京帶來三塊《人民英雄紀念碑》大理石雕像局部稿也都贈送給吉林藝專。在同輩和學生眼里,王炳照熱愛雕塑事業,同樣熱愛讓他能重新發揮光和熱的吉林藝專以及這片土地。他不僅頗有才能,還是個古道熱腸之人。王炳照珍藏一對紅木家具柜,一江湖郎中為其調理身體,王感激他,又沒的可送便將心愛之物送于他。
然而,命運對王炳照實在是太殘酷了。
1962年,年僅六歲的愛子因車禍喪失了幼小的生命;
1964年,漂亮妻子與他勞燕分飛,大兒子也被妻子帶走;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初期,吉林藝專第一個被抄家的是王炳照;
1966年8月,他又被定為“歷反”加“現反”,投入監獄。王炳照胸襟磊落、心地坦蕩,常常因掏心窩子、說實話而罹難。“歷反”的罪名是因為他為蔣介石塑像。那是民國時期的一次美術展覽,蔣介石去了,王炳照便一直跟著,手里拿著鴨蛋大小的一塊泥,邊走邊看邊捏,待回家后,他做了一個蔣介石頭像雕塑速寫,還參加過一次全國性的展覽。文革前,提倡知識分子向黨交心,本無人知曉此事,他在向黨組織交心時也是直來直去,實話實說,和盤托出。“現反”罪名據說是“他雕塑的列寧、毛主席像等放在家中落了灰”等等。
九個月后,他被釋放了。
出獄后房子被調換了,擠在吉林藝專南湖宿舍二棟最里邊一間又黑暗又潮濕的房子里。有同事提及監獄之事,他將心底的痛楚隱藏起來,攤開雙手哈哈一笑說,“睡覺倒是不錯。”此時的王炳照對壓在頭頂的濃重烏云,對重重災難及遭遇漸漸習以為常了,甚至有些麻木了。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境遇正是中華民族在慘痛蛻變過程中的反映,是中國二十世紀革命道路曲折坎坷的縮影。所謂“千古傷心文化人”的問題給人們留下了太多的悲哀和思索。王炳照自己盤算著,管他什么罪名,出來了就好,理理發、洗個澡,著手備料、勾圖、制作小稿,還得繼續心愛的雕塑事業。
接二連三的磨難、遭遇致其身心俱疲,王炳照在一次洗澡時暈倒了,碩大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浴池的水泥地上。是裱畫師傅高鳳山將其扶起,送往醫院搶救,不知過了多久,當他蘇醒過來時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說了兩件事:一件是他被抄走的《帝后禮佛圖》拓片原存于洛陽龍門石窟,為北魏時期著名的大型浮雕,為古代石雕藝術極品,在中國美術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石雕被鑿成碎塊,編號,裝在箱子里運走了,現存美國。他早年得到的《帝后禮佛圖》拓片已成海內孤本,極為珍貴。希望不要落在個人手里,待將來有了下落一定交給國家;二是請幫助打聽他長子下落。人生已掉進了谷底冰窖,精神依然在巔峰處散發著冷香。任憑時光怎樣流逝,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一位藝術家心靈深處的底色,任憑歷史留下了怎樣的空白,其真誠和遵守約定的品質依然閃爍著光芒。
從此,這位身強力壯、精力充沛、屢遭磨難、宏志未竟的雕塑家病倒了!最后診斷為帕金森氏癥,中醫稱震顫性麻痹。
夜深人靜時,關了燈,四壁悄然。
幼子的死,妻子的離,因罪入獄,出獄后又突降大難,孤身一人的他,生活陷入極度困境。堪謂日暮途窮,“斷腸人在天涯”。
對于已經走進歷史的人物,我們無需將其道德化,把歷史人物道德化是不客觀、不公正的,我們真實披露是想給人以些許啟迪和思考。王炳照的人生坎坷和苦難,除了政治打擊外,還自釀了一杯婚姻苦酒。
這要從頭說起,山東宜都張高村的王家是個有著四五十口人的大戶人家。上個世紀的中國農村大多早婚,大戶人家尤不例外。王炳照訂婚時才十三歲,是經人介紹,父母包辦的,未婚妻長他三歲。結婚時王炳照十八歲,原配妻子張希英二十一歲,張希英雖出身于貧寒人家,卻生得頗有姿色,皮膚白皙,嬌小玲瓏,勤勞樸實,婚后育有兩女,大女立文、小女立梅。發妻賢惠有加,夫妻倆從未拌嘴,從不吵架。婚后三年王炳照離開家鄉,外出求學,一去不返。妻子在家恪守婦道、養育子女、孝敬公婆,等待丈夫回歸。
苦苦等了近十幾載的光陰,人沒有等回來,卻等來了一封又一封要求與發妻離婚的家書。一個年紀尚輕,意氣風發的中國最高美術學府的教授,一位國家頗具前途的雕塑家,似乎面臨著對生活新的選擇,而選擇則決定著未來的命運。王炳照原本就是食人間煙火的普通人,同樣出常人可能出現的問題,他有些膨脹,甚至有些狂妄了。一般具有這類特質的人,其命運大多擺脫不了悲劇色彩。王炳照沒有能選擇將自己漂亮賢惠的鄉村發妻接來北京相守,而是嫌棄妻子土氣和沒有文化。他一連十封家書,執意離婚。
這是1951年,離開家鄉十四年后的王炳照第一次返家是和結發妻子辦理離婚手續。他在家住了七天,賢良之妻依然不與其吵鬧,不發一句怨言。
離婚后的王炳照娶北京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的一位鋼琴專業女大學生結婚,繼妻小他近二十歲,如花似玉、身材勻稱、氣質高雅。繼妻為他生長子小曼,幼子小琳。但婚后吵鬧未斷,矛盾逐漸升級,直至1964年離婚。
人生皆會遇到兩種運——走運和背運。而人在走運和背運時所做出的人生選擇格外令人深長思之。王炳照走運時選擇與“土氣”和“沒有文化”的原配離婚,選擇與“洋氣”和頗具藝術氣質的女子結合,而王炳照背運時,后者選擇與他離婚。
風雨晨昏人不曉,個中甘苦只自知!別人無法知曉王炳照對自己婚姻選擇的種種感慨。當他孤身一人,重病纏身,走投無路時,被吉林藝專遣送至山東宜都老家,其侄子又把他送到離婚未離家的原配張希英家。破鏡分釵十七載,當老伴張希英再見到王炳照時,他已是蓬頭垢面,重疾在身,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他用愧疚和不安的眼神直視著她,她有些失色地與其對視,心中不免泛起一陣酸楚,口中吁出一聲長嘆。只見父信不見其人的女兒立梅終于見到了供養她上學的父親,淚水撲簌而下。旋即,老伴為他洗凈身子,換上衣服。她肩起了照顧他的責任。人生又現特殊情境下的重新聚首,他們很快補辦了復婚手續。這是愛情,還是親情,古往今來,愛情永遠是一道解不開的方程式。
老伴身高一米五二,體重只有八十斤,每天都需要將他扶起放倒多次,早上幫他穿上衣服,為他洗臉,扶他大小便,然后一口一口地喂他飯菜及湯湯水水。還要定期為他擦澡,侍弄得干干凈凈。王炳照當時每月只有十五元的生活費,老伴需要節衣縮食,精打細算,精心安排王炳照的生活。在老伴悉心照料下,他的身子骨逐漸恢復強壯,臉膛紅潤,精神頗好。老伴常常欣慰地對鄰居講,“老頭睡得好、吃得好,每頓飯比年輕人吃得還多。”
1977年秋天,長子小曼回山東老家看望父親,這是自繼妻帶走長子后的第一次見面,父子倆相對無語,良久,二人抱頭雙雙落下淚水。王炳照在山東農村度過了十二個春秋之后,1980年春天,由老伴張希英和女兒陪伴進京治病,住在前述的中央美院那間用廁所改造的斗室里。
王炳照在暮年迎來了黃金歲月,可惜他已經走到人生邊上。中央美術學院和吉林藝術學院先后為王炳照平反昭雪。中央美院還將王炳照及老伴戶口從山東益都辦調到北京,又分配他三居室一套的房子。這位在人間沉浮了七十余載的老人,臉上終于露出了艱難的微笑。但已經晚了,他已無力再從事鐘愛一生的雕塑事業了。
王炳照當時對《帝后禮佛圖》拓片的一番交代,引起了英若識教授的關注,他囑裱畫師傅杜才敏收藏起來,后交給吉林藝專。1985年,組織上將這組《帝后禮佛圖》拓片送到王炳照床前,他蠕動著雙唇吐出了兩個字:“歸公!”其他未查到的文物如任伯年畫稿五十余張、徐悲鴻《貓》一幅、唐三彩俑一個,明塑像一個等共折合人民幣一千元還于他。老伴和女兒打算用這筆錢買一部車子,方便推他去醫院、遛彎,王炳照太需要一部車子了。但他不準老伴動用這筆錢,他派更要緊的用場。
198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女兒立梅攙扶父親來到中國革命博物館,時已是夕陽西下。王炳照艱難地向警衛戰士訴說著,但不熟悉的人無法聽清。女兒翻譯:“父親說,1957年春天,中國革命博物館請他做一尊解放軍雕像,他按規定領取了七百四十元預支稿酬,備料后又做成了稿子,隨即他被劃為右派,此后中國革命博物館沒來催過稿子,也沒催要稿酬。黨落實政策送了一千元錢,父親執意要還上這筆欠賬,不然他死不瞑目。”
王炳照做事就像用鏨子在生活的石頭上鑿出來一樣,具有雕塑般的堅實感。他毫不計較是非和風雨,只留一片真情在人間。
一個人終其一生,如能做一件利國利民之事,就應得到歷史的肯定和后人的景仰。而王炳照先生是在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參與做了一件中華民族文明史上的不朽事業,為炎黃子孫留下一幅不朽的雕塑,也為世人留下了一曲低回婉轉的人生之歌。這曲人生之歌流淌著妙不可言的人文意緒。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王炳照剛過四十歲就被“政治”打倒了,其精神不倒,依然忘我地奉獻自己的光和熱;王炳照剛過五十歲又被疾病打倒了,一躺就是二十載,他仍初心不改,將自己心醉神迷的雕塑事業幻化成全部理想和夢想;以至于被重重磨難和屈辱壓得透不過氣來時,仍以非凡的姿態為我們涂抹了一幅堅毅與清新的畫卷。王炳照內心的赤誠和釋然,恰似西下夕陽散射出絢麗的光輝,帶給人美妙、靜謐和溫馨的同時,也滲出一絲悲涼。
1986年11月的一天,王炳照結束了悲劇人生,他帶著悵惘和遺憾,也帶著眷戀和憧憬去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