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喜喜
“教育是四位一體。基礎教育是一個孩子從生下來起,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作用于自我教育而鋪墊下的基礎。前三者只是三腳架的腿,能拍到什么樣的人生風景,還要看固定在三腳架上的自我教育能提供多大的取景框。”
“無論上哪個學校,如果我們的孩子還是拼命在已知世界(考題)里徘徊,也不論他們放榜時多么風光,最終是為他人(創新者)打工的命……”
“吃苦教育不等于挫折教育!有的人吃苦不皺眉,但一受挫就泣不成聲……缺的是失敗和挫折的錘煉。”
這些一針見血、生動形象的言論,都出自旅美教育學者黃全愈教授之口。正是這樣的文筆與見識,讓他所著的《素質教育在美國》一書,被評為2000年度非文藝類暢銷書第一名。其后陸續出版的《素質教育在家庭》《玩的教育在美國》《“高考”在美國》《生存教育在美國》等書,從不同角度深入淺出地剖析美國教育,受到了讀者的歡迎。
一
如今回頭來看,作為暢銷書作家,又是美國邁阿密大學教授的黃全愈當然是成功者。作為命運被十年動亂深刻改變的一代人,他有著屬于那個年代的經歷:插隊、務農、務工、再求學……
更重要的是,黃全愈的成功,不是一個功成名就吃老本者的成功,而是一位進取者的成功。他從1988年赴美國訪學開始,1989獲美國Villanova大學“人的組織與管理科學”理學碩士學位,1993年在美國拿下“教育管理學”哲學博士學位。其后不僅致力于高校教學和教育研究,更是滿懷使命感奔波于中美兩地,傾力推動兩國之間的教育和文化交流,一心盼望以教育助推祖國發展。
一些人,總喜歡把成功歸結為外部環境。從黃全愈身上,也的確能夠找到這樣的外部環境。他的父親畢業于北京大學西語系,母親畢業于中山大學歷史系,父母把優良的基因都遺傳給黃全愈,這是很有可能的。但是,無論回憶雙親還是回首往事,在黃全愈生命中留下最深烙印的,卻不是父母智商的超群,而是父母人格的魅力、精神的力量。
于父親而言,是事無巨細的認真。出身于貧苦農民家庭的父親,是妻子和孩子心目中引以為傲的楷模,卻同樣沒有逃脫時代大潮的席卷,被打成“右派”,從一位教師變成了清潔工,干起了敲鐘、刷墻等粗活。這些事,父親照樣做得兢兢業業。一夜之間,從被人艷羨、受人尊重,變成被人鄙夷、受人打壓,這種落差作為一個成人都需要足夠的智慧才能化解,對于家中的孩子而言,產生的沖擊就更大。那時的黃全愈剛剛上小學。劇變給全家帶來的是一種無法形容又無處不在的壓抑,可是,在父親的引領下,統統變成了內心深處反彈的力量,變成了生命中向上拔節的動力。黃全愈形容自己是一夜之間懂事了,馬上萌發了“要靠自己站立起來”的愿望——我出身不好,但我要事事不落人后。
于母親而言,是摯愛教育的行動。以母親的資歷,完全可以從事更風光的職業,但她選擇了擔任初中教師。人們好奇其原因,母親的答案只是淡淡的一句:“從事教育就是寫歷史。”當年聽到母親的這句話時,黃全愈年紀尚幼,不知其意。很多年以后,黃全愈才有所感悟:一個國家的命運,也許并不完全掌握在執政者手里,而是掌握在千千萬萬父母和教師的手里。
就在當年,黃全愈就已經體會到了母親、體會到了老師、體會到了教育的動人力量。他記得,當時學生們都管母親叫“媽媽”,而母親在家訪時經常帶著黃全愈,讓兒子給高度近視的自己當“小拐杖”。只是,對一個孩子而言,家訪是很無聊的,時間又很長,所以返回的時候,往往是媽媽成了孩子的“小背簍”,黃全愈一次又一次地在母親家訪的學生家里睡著,一次又一次被媽媽背回家。
二
日子如流水。正是宛如流水般至柔至剛的力量,成為不可替代的教育,把對美好事物的渴求,深深烙在了黃全愈心上。想好好讀書,成為了黃全愈最大的渴望。那時那刻,身邊的環境是和黃全愈的心愿完全悖逆的。到了應該讀完中學的時候,他只能卷著行李去插隊。
也就是從插隊開始,黃全愈既借助于環境,又從所有環境中一再抽身而出,展開了豐富得簡直有些不可思議的人生畫卷:從中國的“土插隊”、當工人、到上大學、當教師,再到國外的“洋插隊”,他這位老三屆學生,抓鋤頭、拿榔頭、上講臺……他的人生便與“工農商學兵”幾乎全部沾上了邊。
每一種跨越,都是一次對過去的撕裂。所以,這樣大的跨越濃縮在人生里,再聰明的人,也得下不少苦工夫。問題只是在于,對于“刻苦”二字,黃全愈的解讀,和一般人不同。
對于很多人來說,讀書是一樁苦差事。可是,當黃全愈去插隊時,他隨身戴了一個小小的寶貝:一枚中學校徽。出身不好,他不敢告訴別人自己想讀書,這枚中學校徽就一直偷偷佩戴在口袋內側,一戴就是3年,守衛著他想讀書深造的夢想。當時,他特意不鋪被褥、只鋪涼席,床上又冷又硬,就是為了提醒自己少睡多學。
他常常告誡自己:“不能安睡,你這個人還是要干事情的。”他的床上有一半空間放著書,有一年妹妹去探望他時幫忙洗涼席,涼席一洗全爛了,只剩下半床書緊靠著蚊帳,他也安之若素。他比其他知青刻苦,但他不覺得苦。
16歲在農村插隊,很多人都覺得能夠抽調出去不務農就滿足了,回城市當工人就很好了。可是,黃全愈已經當了工人,還是不滿足。別人娛樂,他卻還想做些什么。就這樣,他一直沒有放下想讀書、想繼續深造的夢想。有人路過宿舍,看見他,非常奇怪:“大家都去談戀愛了,你怎么不去啊?”他笑嘻嘻地回答:“我也在談戀愛啊,書中自有顏如玉啊。”
就是在這時,他寫了好幾個電影劇本。1978年恢復高考,很多人都不敢想自己還能考大學、讀大學,黃全愈竟然考上了大學,讓身邊的人們大吃一驚,而他只是繼續走自己的路。因為,他比其他工人刻苦,但他不覺得苦。
大學畢業留校當教師,很多人都滿足了,何況他還被破格提拔為講師。而且,他僅靠自學,并沒有專門深造過,就能夠在大學里用英語授課。黃全愈想去看一看更大的世界,被破格提拔為講師,終于有了機會去美國訪學。他比其他大學同事刻苦,但他不覺得苦。
一些人出國了,只是鍍一層金,鍍金的目的只是為了淘金。黃全愈不同,當他在美國的大學順利找到工作、當上講師,工作得有聲有色,而他又覺得,當講師卻沒有學位,就像當士兵沒有軍銜。為此,他一邊工作,一邊繼續求學,1988年到美國,第二年拿下碩士學位,接下去一鼓作氣,四年后又拿下博士學位。他比其他同事刻苦,但他不覺得苦。
在美國安居樂業之后,黃全愈有了如意的事業和美滿的家庭,本來可以盡情享受人生,他卻又當上了“空中飛人”,著了魔一樣奔波于中美兩地。
就拿剛剛過去的2016年暑期來說,他在中國逗留半個月,一回國就開始倒時差,一直倒不過來,他把自己形容為“總是半瞇半醒的苦相”,卻又樂觀地說:“半迷糊是最佳的創新狀態。”他本來不準備再倒回時差了,直接熬到美國。結果,等到了美國一下飛機,時差就倒了回來——倒成了中國時間……他比其他教授刻苦,但他不覺得苦。
三
就是這樣人們眼中的刻苦、自己心中的不覺得苦,才催生了黃全愈自己也沒想到的“十年不可能”:1958年他讀小學,萬萬沒想到十年后的1968年會去下鄉;1968年他下鄉,萬萬沒想到十年后的1978年會上大學;1978年上大學,萬萬沒想到十年后的1988年會出國……
黃全愈一直不覺得自己刻苦,也不覺得自己吃了什么苦。外人奇怪:你為什么會一直吃苦,自己還不覺得苦呢?想來想去,黃全愈給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回答:“我最大的特點就是我的學習和別人的不一樣。我的學習都是有自己主見的,所以雖然我也刻苦學習,但我好像和大家的刻苦不太一樣。我到美國對比后才發現,國內人們一般是學多悟少,美國人一般是學少悟多。但是,從一開始,我的學習就是后者,是一種學少悟多的學習。”
為此,黃全愈還不惜搬出一件陳年舊事為自己作證:讀大學時,有一次老師布置大家寫議論文。黃全愈作業寫完,老師看后的評價是:有特點,如果論述部分再加強些就更好了。老師打了80多分,當時黃全愈心里非常不服氣:我寫得那么好,怎么會只有80多分,而且還沒有作為范文?要知道范文是“頂級待遇”,要印出來供大家讀的。
幾年過去,黃全愈留校當了教師。有一天他無意中翻出了這篇論文,不看不打緊,一看很是吃驚——那文章的水平,按照標準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及格的!原來,黃全愈寫這篇文章時,也是“學少悟多”,沒有弄清楚標準,就直接按照自己“悟”的寫了。幸運的是,他不僅自己悟多,還遇到了一位保護自己“悟”的老師。
這就是少年時自認除了打彈弓、練字、畫畫三樣事情,其他事事都比同伴強的黃全愈,對自己成長道路的歸納。真理總是簡單的:主見,意味著從自身興趣出發,是起點;刻苦,意味著足夠強度的專業訓練,是過程;不覺苦,只因為興趣誕生樂趣,必然成為挫折、煩惱、困難的解憂丸,由此產生心無旁騖的沉迷。這樣的努力拼搏,不僅成功是遲早的事,幸福也會是必然的結果。正如黃全愈呼吁的那樣:“什么叫素質教育?就是把一個人的潛質發揮到極致。”
(責 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