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琭璐
曹文軒:大人事 孩子心
文/李琭璐

12歲的曹文軒,清荷出水的年紀,一切清明澄澈空寂。
曹文軒對幼年貧窮的記憶極為深刻。初二那年,曹文軒冬天穿的棉褲“漏洞百出”,破掉的洞里會吐出棉絮,甚至還會露屁股,這使他在女孩子面前總覺得害臊,經常下意識地靠住墻壁,或是一棵樹。“所以,我特別能理解《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因為棉褲上有破洞而被人恥笑的氣憤與尷尬。”
這段苦難的鄉村生活,根植于曹文軒的靈魂深處。
在作品中,曹文軒無法擺脫對鄉村生活的追憶與留戀。“難怪福克納會說,一個作家最大的財富莫過于他有一個苦難的童年,這對我來說真是無比真實和貼切。”他說。
雖然,曹文軒的作品大部分是鄉村題材和過去的事,但他并不認為這些在當下是過時的,“從前”也是一種現實——從前的現實,它與今天的現實具有同等的意義,并且由于歷史的沉淀,我們會對從前的現實有更深切的把握。因為,人類的基本人性或基本的生存狀態以及基本的審美欲望,是不變的、永恒的。從文學的創作規律來說,一個作家只有尊重自己的經驗,寫他熟悉的生活,才能寫出最真實的作品。
1977年秋,曹文軒大學畢業,借“深入生活”之名,他回到了蘇北老家。在鄉間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晃悠了一年多,他才又回來,并把講壇一寸一寸地挪到了自己的心上。
在北大留教的曹文軒一邊教學,一邊繼續寫作。他常常把目光放低,關注青少年兒童的閱讀現狀。
“兒童讀物數量猛增,但質量嚴重下滑,浮躁的社會心態沖淡了閱讀的意義。”正在武漢參加第14屆華中圖書交易會的曹文軒表達了自己的擔心,也提出了解決辦法:通過朗讀,讓孩子感受文字之美,從而產生閱讀興趣。
盡管曹文軒的作品《草房子》被重印約300次,《青銅葵花》被重印170次,但他仍認為,中國的閱讀現狀比其他很多國家要糟糕,很多大人自己并不讀書,卻會在打麻將時扭過頭沖孩子大喝:“讀書去!”
讀書去!讀什么書?怎么讀?曹文軒說,與其讓孩子讀一些言之無物的書,倒不如讓孩子多去看看天空、太陽和月亮,通過感受美對一個事物產生興趣。


閱讀也是如此。
有一次,曹文軒與小學生做交流活動。課堂上,語文老師讓一個小男孩起來朗讀:“起風了,蘆葦蕩好像忽然變成了戰場,成千上萬的武士,揮舞著綠色的長劍,在天空下有板有眼地劈殺起來……”
這是曹文軒自己的作品,但稚子童音讓他聽得流淚,這個班上50多個孩子都對這篇文章產生了濃厚興趣。“原來可以通過朗讀,把孩子從聲音世界帶到文字世界。”
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不斷地學習著社會普適文化,遵從著社會規范,從一個“生物人”變成“社會人”,“但確實需要引導孩子們尋找個人的生活目標,探尋個人的興趣愛好,實現個人的價值,因為這與幸福息息相關。”曹文軒說。
曹文軒提到了自己的代表作《草房子》,他現場問大家,主人公是誰?孩子們紛紛在下面答:桑桑!
曹文軒說,不對不對。接下來,一個孩子說:“是曹文軒!”這正是他要的答案。
“《草房子》的主人公就是小學時候的我,《青銅葵花》的主人公就是中學時候的我。”能夠如此坦誠地介紹自己的作品與寫作秘籍,恐怕也就只有曹文軒了。
曹文軒告訴孩子們, “自主閱讀是一條拯救心靈的路,它可以讓人回歸自我,認清自我,然后重新出發。”
10余年前,曹文軒經由學生推薦,接觸到被譽為“西方傳統中最有天賦、最有原創性和最具煽動性”的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
布魯姆的一句“混亂的時代”,讓曹文軒更加堅定了自己孤獨的思索,也用更加清醒的言行去厘清自己身處的充滿相對主義的云山霧罩的文學批評界怪象。
“我一直對我的想法——今天是一個思想平面化的時代——很懷疑,這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的無知、淺薄和平庸?為什么我和別人的想法不一樣。由此,我惶惶不安。”不久前,北京大學舉辦的“文學何為?”講座上,面對大學生、慕名而來的家長、高中生以及一些進修教師,曹文軒敞開心扉,用心靈與聽眾對話,讓一個個生動的文學范例直擊心靈。
他發現,生活在另外一個空間的哈羅德·布魯姆的想法,無論是對文學的認知和解釋,還是對觀念的敘述,都與他驚人一致。
曹文軒認為,小說應該當成藝術來鑒賞,而不是成為社會學的文本。“比如說契訶夫,契訶夫之所以重要,關鍵是他的小說是藝術品,而不只因為他是一個有強烈社會批判動機的思想家。”
在今天,為何要重談文學?文學是什么?一個本是常識的問題,在曹文軒的心里成為一個大大的問號:“評論小說,只是一個幌子。批評家的心機,全在比試理論上。”
曹文軒感慨,文學批評的園地里,沒有文學,只剩下作為思想家的批評家,“文學家的身影蕩然無存”。“中國文學批評染上了戀思癖。一部作品出來,大家蜂擁而至,解讀思想。難道只有思想一個維度可以評價作品的高下嗎?審美之維、情感之維、形式之維呢?審美、情感、形式就比思想低下嗎?”
曹文軒從自身的創作經驗談到作家寫作實際關心的問題,不是現代性或全球化的問題,而是人物、題目、細節、結構等。他把作家比作木匠,寫作時關心的是“手藝”:情節怎么發展?人物怎么變得更加可信?章與章怎么連接?下面怎么寫?“所以,閱讀一篇小說的時候,首先應該做一個閱讀者,其次才是解讀者。”
“20世紀的各路思想神仙,都擺出一副戰斗姿態,憎恨空氣四處彌漫。原本,沒有人懷疑文學本身是什么。現在,文學性都成了問題。中國的不少文學批評家,好像更應該劃歸哲學所、歷史所、社會學所等等,不該在文學所。很多研討會以文學的名義召開,身處現場,你會誤以為不小心跨進某個社會問題的論壇。這讓我想到一個詞‘怨毒文學’。文學離不開仇恨,仇恨是日常的、正當的情感,可以公開,甚至是高尚的情感。復仇主題是文學的永恒主題。而怨毒文學,混雜著卑賤、邪惡、骯臟等下流品質,在善與惡、美與丑之間嚴重失衡。偷窺、淫亂、暴露癖等,是小人的仇恨。文學可以有大恨,不能有這樣四處游蕩的小恨。這面骯臟的大旗幟上,只有唾沫和濃痰。”
這番言辭,道出了一位從事文學創作和研究幾十載的大學中文系教師的心聲。曹文軒追究原因:超級相對主義是罪魁禍首,相對主義者總是站在一個十分主動的位置上,用一個短促的反問句擊倒人類千年苦心建立的陳述句,文學性成為一種歷史敘述。
“中國思想界的精英享受著思想深刻的優越感。”在他們看來,肯定什么,是淺薄的標志;否定什么,是深刻的標志。
談到文學的根本意義,曹文軒用椅子做比喻,椅子形式很多,但功能是一致的,粗魯地說,也就是“安放疲倦的屁股”。文學呢,其根本意義是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人性的基礎維度,一是道義,二是審美。一方面,文學有利于人性的改造。現今人類的精神世界中,許多美麗光彩的東西來自文學。今天,文學的力量可能不如從前,但它的意義卻愈加凸顯。
“文學能讓我們保持一份對道義的神圣回憶。從《追風箏的人》《朗讀者》這樣的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道義的力量。”另一方面,文學比其他任何精神形式,都更能幫助人類養成情調。“情調屬于美學范疇,美的意義并不是誰都能意識到。人們在意的可能是思想、知識。當下,美成為被放逐的對象,美成為一個矯情的職業。”
曹文軒表示,就中國當下文學的現實而言,“美的缺失,反映到文學作品中,是把丑與臟混為一談、把虛偽與假混為一談。”其中,一個怪現象就是通過寫廁所去證明寫作的真實感——
“我常問,究竟怎么了?作家為什么不能談崇高、談美?談悲憫,成濫情;說風雅,成附庸風雅。我們在玩命地追求真實。同樣是寫廁所,馬爾克斯筆下的廁所,有著前列腺出問題的老人對青春已逝的傷感。而我們的作家寫廁所的時候,后面有這樣的思想含義嗎?沒有。”
在當今中國的教育、建筑、服裝等其他領域,美也缺失了:學校的審美教育已經窄化成音樂、美術課程。
“一個民族的文學藝術,在極端強調現實主義的時候,是不是還要保留一份體面呢?”曹文軒的最后亮劍還是落到文學上:“我把悲憫情懷看得很重要。悲憫永遠是文學的基本精神。”
或許,曹文軒的悲憫情懷起源于他的童年時代——故里水鄉。
“我一直認為自己的故鄉最美,不僅是現實生活場景上的迷戀,更多的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迷戀;不僅是表象的迷戀,更多的是對于美好人性的迷戀。”在曹文軒眼中,那里的人,雖然貧窮卻善良質樸,雖然自身不夠強大,卻總是樂意去幫助別人。
曹文軒一兩歲時,經常被鄰居抱出去玩,然后沿著村莊的大河一家傳一家,有時竟能傳出一二里地去。母親總要花很大工夫才能將他找回。
但當孩子重新回到母親懷抱時,卻不肯再喝奶了,因為那些也正在奶孩子的母親已經用她們的乳汁喂飽了曹文軒。“這奶水里面,一定包含了很多慈母的善良、慈愛和關懷。正是這些家鄉的人,讓我始終覺得世界是善的,他們的善良和樸實,構成了清潔的人性之美,他們心靈里面的真善美構成了我創作的主要基調。”
在名為《肩上的童年》一書中,與曹文軒相差13歲,如今也將寫作作為安身立命的妹妹曹文芳真實記述了兄妹的童年故事,“哥哥很嚴厲,尤其是在文學創作上,幾乎不太幫我。只是給我開書單,要我多讀書。但我明白,他希望我厚積薄發。”曹文軒的勤奮一點一滴地印在妹妹眼里。
閑時暑假,深夜起床,書房的那盞燈下,曹文軒亦寫作亦讀書的背影讓曹文芳為之動容。“哥哥常說,最快樂的事情是看書和寫東西。他的寫作天賦很高,第一次初中寫作文時,就在小鎮的作文比賽上拿了第一名,滿滿一個作文本就寫一篇作文。”
也是從那時起,曹文軒開始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小本子,唯有一點特殊的是,本子不能太平凡太普通。這倒是和他儒雅的氣質如出一轍。出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家,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說,喜歡各種漂亮的稿紙,喜歡各種別致的信封,喜歡新穎的本子。這種愛好有點像農夫愛農具、士兵愛鋼槍。
曹文軒外出講課、參加會議、出差、回故鄉,皮包和行李箱中,必然裝著兩樣東西,一樣是閱讀的書,一樣是隨時可以寫點東西的小本子。
曹文軒獲得的獎不勝枚舉。2015年3月,他的長篇小說系列《丁丁當當》被國際兒童讀物聯盟評為全球最優秀的兒童讀物。無論何時何地,他都不避諱談及故鄉,那是蘇北的一個村莊,家里有父母親和妹妹們,他很小就開始燒菜、做飯、掃地、洗碗、養雞、養豬、養鴨、幫父母帶孩子。
很多年以后,曹文軒在學術上、文字里、高校中自如穿梭、游刃有余、野蠻生長。而這一切,在他看來,僅僅是因為自己還保有一顆童心,真誠、自在、好奇、探索。
一個孩子就是一臺永動機,一個孩子永遠令人稀奇。
摘編自2015年10月8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