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選秀與翻唱

張星云

“所有你們認識的民謠歌手，幾乎都參加過選秀，大部分人連上電視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刷下來了。”

《當你老了》現在有四五十種翻唱版本，有蔡明、楊洪基、龐勇、譚維維、宋小寶的版本，也有日語、英語版，趙照記得唯一與他打過招呼的只有李健和莫文蔚。莫文蔚是通過中間人聯系的，而李健是自己專門去了趙照在北京安定門內分司廳胡同的工作室兩三次。“我們倆聊了些關于音樂的話題，他在版權方面還挺有意識。”趙照記得李健對他說得明明白白，商演的時候盡量不唱這首歌，只會在演唱會上唱。

2015年的音樂選秀節目“中國好歌曲”中，李健不僅翻唱了趙照的《當你老了》，也翻唱了萬曉利、鐘立風等民謠歌手的作品，同年“中國好聲音”冠軍張磊翻唱了馬頔的《南山南》，加之2013年底左立在“快樂男生”中翻唱了宋冬野的《董小姐》和趙雷的《南方姑娘》，使得中國民謠近兩年在更普遍的社會階層中獲得關注。在音樂選秀節目與諸多翻唱之后，似乎，中國民謠作為一個音樂流派真正成為大眾流行文化。

民謠歌手趙照

《當你老了》因為音樂選秀節目以及李健和莫文蔚的翻唱火了，然而趙照卻沒變得那么火。趙照和很多中國民謠歌手一樣，經歷了從后海酒吧到音樂選秀節目的時代轉變，雖然民謠現在成了大眾文化，但作為民謠歌手，趙照正面臨著新的問題。

后海

如今趙照已經4年沒有出過新專輯了。

他形容那種感受“都灰心了”。“我從2012年就說要出新專輯，結果一直到現在都沒做出來。”此時下午4點，他剛睡醒沒多久，在分司廳胡同的工作室里，對著電腦，放一首為新專輯制作的歌。“我特別著急，但著急到一定分兒上，就得接受現實。”最近幾天他又在悶頭做自己的專輯，錄音、編曲，在此前的3天里，他沒面對面與別人說過一句話。

沒有出新專輯，并不代表著他這幾年沒有做音樂。自從《當你老了》這首歌火了之后，他接了很多為電影電視劇配樂的工作，也為旭日陽剛、老狼、鳳凰傳奇等歌手作詞作曲。然而在這些合作中，一些是買斷合同，意味著趙照為別的歌手作了曲寫了歌詞，交與別人演唱，這首歌以后與他就再也沒有關系了，甚至連提都不能提。“所以只有專輯才是自己的，它會是一個答卷，證明我這幾年沒白過。”

說是工作室，其實這里是分司廳胡同四合院里一間小平房，符合對民謠歌手的所有想象。胡同大雜院里，10平方米房間加5平方米自建房，兩臺電腦、一張單人床、兩把木吉他、一個沙發、一組調音臺，音響上的罐子里插著六七把笛子，屋外的地上有一攤茶葉末，屋子里則緩緩地釋出陳煙味。此時的北京已經入冬，他開著暖氣也開著門窗，昨晚因為編曲他今天早上八九點才睡，現在需要喝口茶抽口煙清醒一下。

2003年從山東老家第二次來北京后，他就一直住在鼓樓附近。從最早住在北新橋，后來搬到小經廠胡同，之后又到北鑼鼓巷、大經廠西巷、大經廠胡同，最后搬到現在的分司廳胡同。之所以一直住在鼓樓附近，主要原因是這里離后海近。“那時買了輛特別小的折疊自行車，從這邊騎車10分鐘就到后海了，把自行車往酒吧旁邊一扔，扛上吉他就進去唱歌了。唱完很晚了，背著琴回住所，也特別方便。”

新世紀初，后海沿岸的一排酒吧是北京一批“窮苦音樂人”的聚集地。趙照記得那時后海的酒吧駐唱競爭特別激烈，唱一晚上50塊錢都有人干。他覺得那時每天“像戰斗一樣唱歌”，一晚上唱4個小時，中間只休息兩次，所有歌不帶重復，只要一杯加檸檬的可樂，唱到酒吧客人坐滿為止。酒吧里當時點唱率最高的歌曲都是港臺流行歌曲，趙照一個月也不見得能有一次機會唱回自己的歌。

早在1994年，大陸曾經出現過一個“校園民謠時代”。大地唱片公司制作人黃小茂搜集了北京高校1983至1993年的學生歌作，打出旗號——“校園民謠”，一時間大陸校園民謠的創作和出版風行開來。高曉松和老狼幾乎一夜成名，《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不僅唱遍了校園，更成為一代人的記憶。這一時期，還伴隨著城市民謠的創作風潮，比如樸樹的《白樺林》、許巍的《那一年》等。但隨著歌手們創作數量的減少、歌曲流行度的降低，以及港臺音樂的大量進入，民謠的風光一去不返，開始成為一種小眾群體的愛好，逐漸轉向了地下。

1979年出生的趙照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80后”，也因此成了當時后海一幫年輕北漂中輩分最老的歌手之一。在來到后海之前，趙照有著標準的“北漂”故事，在三里屯酒吧街賣唱，在琉璃廠的琴行打工，被房東四處驅趕，被警察突襲檢查暫住證。因為出來闖得早，他迅速在后海成為最有威望和資歷的歌手。新歌手來到后海都會先找他，他為他們推薦駐唱酒吧，這樣認識了很多當時還未成名的歌手。

趙照就是在那個時期認識的趙雷。趙雷剛到后海唱歌的時候才17歲，兩人住得很近，所以也經常一起玩，后來趙照成了趙雷的師父，教趙雷吹口琴。彼時的后海留存著民謠的概念，盡管酒吧歌手們的歌曲選擇五花八門，古今中外、大陸港臺，從70年代的歌一直唱到2000年，但大家都是一把吉他的彈唱，至多再配一把口琴。趙照告訴趙雷：“民謠要像說話一樣唱歌，這樣才夠真誠。唱歌不是體育比賽，可以更高更快更強，也可以更低更慢更弱，這就是藝術的魅力。最重要的不是方法，而是語氣。”2003年，趙照創作出了民謠歌曲《你就是我想要的丫頭》《在路上》《一朵》《飛來飛去》。

流行

后海的日子從2003年一直延續到2008年，此時他創作的歌曲越來越多，已經有300多支小樣了。之后趙照離開了后海酒吧，開始在酒店里客串吉他手、樂手，進行表演。酒店里掙得更多也更加輕松，他也因此有了機會拓展自己和樂隊的配合。也正是那時，他開始準備自己的第一張專輯。趙照說他那個年代的很多人都非常有“姿態”，他沒有關系找唱片公司，也拉不下臉去求人幫忙，于是便自己想辦法。他買了一臺512MB內存的電腦，從酒吧借了個幾百塊錢的調音臺，買了個幾百塊錢的話筒就開始自己做專輯了，也就這樣學會了錄音、編曲、排版。

是不是真的有好些人和趙照的性格差不多這一點難以考證，但對彼時的民謠音樂人來說，制作專輯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很類似手工作坊。萬曉利的第一張卡帶是在野孩子樂隊開的“河”酒吧錄了兩個晚上得來的，他躲在棉被里聽了一個晚上，始終覺得耳機里傳出的聲音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感到有些失望。所以在后來，當知道電腦可以錄音時，萬曉利興奮壞了，他借著酒勁在聚會上給朋友展示操作方法，從此便開始學習各種錄音技術，為自己制作專輯。

就這樣趙照的第一張專輯《大經廠》2010年發行，“賣得特別不好”，3000張專輯，賣到2015年才賣光。“沒有宣傳渠道，演出的時候賣兩張，然后去鑼鼓巷的音像店里存上幾十張。”如今趙照認為最好的宣傳方式就是去參加巡演，然而那時他沒有參加。

彼時，大他一歲的李志已經做了兩年的巡演，唱“月亮小組真是好”的時候，底下的觀眾瞬時會心一笑，笑成一片。趙照也沒去參加國內剛剛起步的音樂節。2007年迷笛音樂節開始專門設立民謠舞臺，周云蓬曾經在一次講演中回憶：“過去民謠只是小菜，飯前甜點。一個大音樂節，比如說痛仰樂隊唱完歌了，草地上會有民謠歌手拿個手鼓在那唱唱歌。”2007年，趙已然、小河（何國峰）、周云蓬、李志、萬曉利、低苦艾、蘇陽都參加了迷笛音樂節，周云蓬還隨身帶了50張《中國孩子》的專輯，到了現場一下子便賣光了。

直到2012年第二張專輯《糙》上市后，趙照才匆忙開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全國巡演，甚至連前期宣傳工作都沒有做。結果可想而知，在南京演出時，臺下只有一位觀眾，對方是位詩人，之前在網上聽過他的歌之后很喜歡，趙照為這一位觀眾唱了兩小時。

兩張專輯，一次全國巡演，趙照還是不火。但其實趙照對一首民謠是否可能流行化有著敏銳的直覺。“歌曲分很多種，有些歌曲是通感的，有共性的，有的歌曲就是個人化的。”

最初為徒弟趙雷制作第一張專輯時，當趙照聽到趙雷的《南方姑娘》時，他很清楚這首歌一定會火。“它有著普遍性，北京以南的姑娘，聽了之后都會覺得自己是南方姑娘，它有著廣泛的共鳴。”趙照特別認真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去修改這首歌的編曲，把它做到最好。“這首歌很有希望。”趙照對趙雷說。

相似的事情也發生在《當你老了》上。2012年寫好這首歌時，趙照就知道它一定可以火起來。首先，趙照認為葉芝的原詩都已經流傳100多年了，足證其經典;其次，個人成長經歷中的坎坷讓趙照對“死亡”和“衰老”格外敏感，他更清楚地意識到“每一天都有人在老去，或者變老，意識到自己老，意識到別人老”，這是一件能讓人產生共情的事情。另外，這首歌簡單上口、易于傳唱，演唱門檻越低也就意味著流行化、大眾化的可能性越高。他堅信如果做好了、唱好了，《當你老了》一定會流傳下去。于是，趙照在潛意識中便開始推廣起《當你老了》，在家鄉聊城2013年的春晚上，他便抱著吉他，唱了這首自己看好的歌曲。

那個時期趙照還做過一段時間“槍手”，給各類已經成名的流行歌手們寫歌、編曲，但沒有一首署名。他遇到最大的問題還是需要推廣自己。

選秀

2010年，徒弟趙雷參加了電視音樂選秀節目“快樂男聲”。那時趙照并不認同，他覺得選秀節目簡直是一種侮辱，如果上了選秀就相當于被招安了。“選秀節目完全是個對立的陣營，這么惡俗的東西，我怎么能跟他們站在一起？”2013年左立在“快樂男聲”上翻唱了《南方姑娘》后，如趙照曾經預見的一樣，《南方姑娘》火了，趙雷也真正被大家所熟知。

從排斥選秀到走上選秀舞臺，從2010到2014年，促使趙照改變心意的原因更多來自于家庭和現實。“慢慢地年齡開始大了，大了以后自己的父母、家人，（還有）我，需要錢。”他想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想要推廣自己的作品，讓它產生價值。2013年，“中國好歌曲”找到趙照，事隔他發完第二張專輯的一年后，事業暫時找不到出口與方向，想到這好歹是個唱原創歌曲的比賽，趙照便登上了舞臺。

決定參加“好歌曲”后，趙照并沒有把這個消息立刻告訴既是徒弟又是兄弟的趙雷。

他有點不好意思，想著“雷子從17歲開始就跟著我”，參加“快樂男聲”的時候自己還不太支持，在對方心里大概覺得這個兄長和師父應該不會參加電視節目的。到了趙雷的演唱會請他做嘉賓時，他才說了起來。

“你真去了？！他們也給我打電話了，我本來也不想去的，你去的話，那我肯定也得去了。”趙雷這樣回答他。原來是兩人都沒好意思跟對方說。

等到站上舞臺時，趙照才意識到原來有些事真的會讓自己感到“有點扛不住了”。過去，他總以為自己是個挺淡定的人，但等看到劉歡、楊坤、蔡健雅、周華健4位導師的時候，他還是緊張了，手都在發抖。趙照又想到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但他這會兒也許更像是秦舞陽，原本“殺人，人不敢忤視”，臨了見了秦王卻“色變振恐”。燈光炫目，掌聲從各處響起，聲色向他撲面而來，舞臺上的趙照卻有點恨自己。

他管那種舞臺中央“撲面而來的東西”叫“聲色”。正襟危坐的導師、趨之若鶩的群眾演員、五湖四海的大眾評委、為數不多的歌迷，甚至還有他的家人，“你更接近名利和浮華，這些東西給你帶來了直接的刺激”。“然而這種刺激不是我所向往的。向往是指我坐在這里去想，但那時你能感受到名利是在觸摸你的，觸摸和你自己想完全是兩回事。”

緊張也好，痛恨也罷，趙照還是被導師淘汰了，說他的歌太悶，不適合參加決賽。

但既然參加了選秀，趙照認為自己就應該按照對方的規則玩，“誰讓我這么沒骨氣跟你玩呢？”然而賽后媒體采訪的時候，鏡頭前的趙照還是有點不悅，賭氣般地說：“時間會證明這首歌的價值的。”說不介意失敗是假的，但他更介意的是自己的運氣，父親早逝，十幾歲的時候染上嚴重的類風濕關節炎;到了北京，住在北新橋露著大洞的出租屋里，凍出了肺炎，因此還錯過了上中央電視臺表演的機會……他從來沒當過幸運的孩子。

就這樣，到了2015年，莫文蔚和李健在央視春晚和“我是歌手”的比賽上分別翻唱了《當你老了》后，趙照忽然發現曾經熟悉的酒吧里也開始傳出這首歌的聲音，而且次數越來越頻繁，它紅了。

從2010年的《南方姑娘》，到2012年的《董小姐》，2014年的《當你老了》，2015年的《南山南》，一首接一首的民謠隨著選秀節目進入了大眾的視野，緊跟著它們的原唱者們也隨之提升了各自的知名度和身價，越來越多的民謠歌手也由此開始為人所知。

即便如此，趙照決定不再參加音樂選秀節目。“選秀節目凸顯了民謠歌曲中的通感元素，個人化的歌曲會更容易被淘汰。”推廣的效果是有的，但趙照覺得自己被標簽化了，“大家覺得我只會唱《當你老了》這樣的歌。”除了外在的影響，他的內在也因此相對改變。“我也總會去想，要是再寫出一首《當你老了》這樣的歌該多好，然而這么想就會進一步消解我的音樂。”

參加了“中國好歌曲”之后趙照的生活沒有本質上的變化，只是多了些人找他寫歌作曲，多了些商演的機會。和其他幾個因選秀直接或間接走紅的民謠歌手相比，他的身價沒他們高，“粉絲”也沒他們多。宋冬野開了百城巡演，馬頔在舞臺上挑個眉毛，底下的女孩們就能興奮地尖叫起來。根據《2015年騰訊娛樂白皮書》中的數據顯示，2015年有4組民謠音樂人走進了北京工人體育館。2015年民謠歌手中身價最高的是好妹妹樂隊，為25萬至35萬元，其去年身價是16萬至18萬元。身價第二的是李志，為25萬至30萬元，其去年身價為15萬至20萬元。第三名是宋冬野，今年身價25萬元，去年為12萬至16萬元。僅從前三名來看，2015年民謠歌手的身價基本都翻了2至3倍。而除了這三組民謠音樂人外，馬頔、陳粒、趙雷、馬條的身價也均超過10萬元。

單曲時代

趙照覺得時代不同了。“像李志，出了那么多張專輯，巡演了多少年才有今天。他付出了努力、行動，這是他應得的。”然而現在已經進入了單曲時代。“以前一張專輯就像一本書，有很多章節。一張完整的專輯推出來后，你可以通過這張專輯了解這個人。但現在更是快餐時代，沒有人愿意花很多工夫去研究你，聽一首歌就行了。”

對于想進入民謠這個行業的年輕歌手，選秀成了唯一的通道，趙照的一個朋友參加了三次“中國好歌曲”，更多的人則在想方設法參加選秀。還有一些人甚至不需要寫歌了，只要翻唱其他人的歌曲，也能一下子火起來。趙照覺得這對于作詞作曲的人來說，是一個特別沉重的打擊。“那些翻唱的人只需要唱好歌，表演得好就行了，但真正的音樂人并不是這樣的。”

面對那些年輕的民謠歌手，趙照認為對方比自己幸運，能在年齡正旺盛的時候就得到想要的東西。再年輕10歲，他大概也會痛痛快快地去參加選秀，去宣傳自己，但人越老越死性，越老小聰明越多，難免在一些時刻內心滿含醋意：“你這么年輕就得到這么多，太好了。”趙照也覺得自己不夠有趣，長相氣質不如徒弟趙雷，以及宋冬野、馬頔、“好妹妹”之類的年輕一代民謠歌手受歡迎。“如今大多數民謠歌迷都是姑娘，姑娘為什么喜歡你？首先你要長得順眼，其次你還要有趣，再其次才是你的歌要好聽。”

2016年3月，趙照的豆瓣音樂小站出現了一個投票形式：“你的選擇，決定它是否出現在第三張新專輯里（每人最多可選三首）。”投票中的歌曲大多為趙照2015年巡演現場演唱的曲目。《秋天的火車站》得票最高，得到17票，其次是《一把破吉他1999》《聲律啟蒙》和《舍不得過》，分別得到14票，而《當你老了》只得到6票。

趙照說自己已經兩年沒上過豆瓣了，但對投票結果他并不意外。《秋天的火車站》他只在巡演上唱過，從來沒有公開發布，能投票的都是真正了解他的歌迷。對于這些人來說，《當你老了》實在是首快要或者已經爛大街的歌了。

而實際情況卻是，無論是《秋天的火車站》，還是《一把破吉他1999》《聲律啟蒙》以及《舍不得過》都不會出現在新專輯里。但由于發行商的意愿，《當你老了》還是會出現在新專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