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人大人不知道“辦證”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就像不知道人大的校長是誰,不知道東門門口那塊石頭上的四個大字是什么一樣,絕對是不可思議、不可饒恕之罪,所以無需我再說什么。我在這里只想說一說自己幾年來對人大東門外這個辦證群體的情感變化。
說實話,我最初來人大時發現自己對東門外這群辦證的女人充滿了仇恨與蔑視,原因當然很多。
首先,她們是一群弄虛作假的人!她們在校門外成群結隊的出現簡直就是對人大教育的絕妙諷刺。我們這些人類靈魂工程師在大墻內教書育人,揮汗如雨;墻外的那幫人卻把我們的教育對象往邪路上拉,教他們投機取巧,坑蒙拐騙。她們每天都與我們唱著對臺戲,她們使我們的勞動功虧一簣,所以我怎么能喜歡起她們來呢?
其次,作為女人,她們不僅沒有給我們女性的魅力增光添彩,反而利用懷孕的身體和哺乳的優勢去謀生,讓城管在婦女兒童保護法的限制下對她們無可奈何,她們利用法律干著違法的勾當。她們每天不是顛著個大肚子在那里轉悠,就是懷里抱著個光屁股嬰兒坐在鐵欄柵外的馬路牙子上,對過往的行人不斷地喊著“辦—證—”,“辦—證—”。一旦孩子有大小便,她們便麻利地把孩子翻轉過來,臉朝下按在膝蓋上,黃拉拉的屎尿流下來,可真是色香味俱全了!或者給孩子喂奶,她們瀟灑地掀起上衣,露出乳房來,塞進孩子的嘴里。哦,女性的含蓄羞澀哪里去了?女性的圣潔嫵媚哪里去了?
最重要的是,她們操著我的家鄉口音在那里大聲小氣地進行各種粗俗的閑談!本來我的家鄉人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就不高大,她們又使這可憐卑鄙形象雪上加霜!那原能喚起我綿綿思鄉之情的熟悉的方言啊,如今從她們的嘴里流瀉出來只能讓我深以為恥,無地自容!我家鄉父老的最后一絲尊嚴被 “辦證”斬盡殺絕。
慢慢的,我對她們的情感發生了變化。我偶爾會對她們瞥上一眼。無論是酷暑盛夏,還是三九嚴寒,她們在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大早準時來,天很黑才離開,有些女人拖著七八個月的身孕,在這里憋屈一天絕對不是輕松的差事。那么多人擠在一起叫生意,辦證的人畢竟有限,一天下來,估計有的人還掙不到三頓飯錢。她們非常節儉,午飯前后從她們身邊經過會發現,她們大多都是就著冷水啃硬饅頭,一口又一口很吃力地下咽,生的掙扎在這里一覽無余。我不禁想,假如她們有一份體面誠實的工作,或者她們有一個能干的丈夫,她們也許不會樂于以此為生吧?辦證這種差事幾乎就是沿街乞討,而且在道德上更顯墮落。她們的行為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這樣想的時候,我開始原諒并同情她們。
前兩天的一個傍晚,我去當代商城購物路過東門,我像往常那樣漫不經心地對擁堵在馬路邊的這伙人掃了一眼,就在我揚起頭準備迅速離開的時候,一個二十多歲的婦女和她懷里那個四五個月大的男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個孩子是一副人之初的懵懂樣子,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小亞當。那個年輕的母親坐在馬路沿上,兩手托著這個光屁股孩子在她的膝上逗他玩兒。我從身邊經過時,她抬起頭對我例行公事地招呼一聲“辦—證—”,聲音遙遠而空洞,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反應,或者她早已習慣了沒有反應。
在對我喊出了這個沒有結果的“辦證”之后,她就低頭去看膝上的兒子,表情立刻變得生動起來,眼里充滿了母愛的慈祥與笑意。“辦—證—”,“辦—證—”,她對那個嬰兒笑瞇瞇地喊著,聲音頓時變得溫婉而曼妙。她說一個“辦證”把他舉起來,再說一個“辦證”又把他放下,這樣的動作不斷地重復,這個小亞當就在她的膝上跳上又蹦下。那孩子好像聽懂了似地“噢,噢”地叫著,對“辦證”做著及時的呼應,很開心、很好奇地盯著母親的眼睛和嘴巴看,越發歡實地蹦跳起來。
我見過拉斐爾的《圣母像》,油畫中那位頭罩光環的圣母瑪利亞以天上人間第一母親的慈愛在懷里攏抱著幼年的耶穌,那個承歡嬌憨的嬰兒和他的圣潔母親不知感動了多少拉斐爾迷。我也見過許多注重胎教或幼教的母親,她們望子成龍心切,努力用世界上最溫柔的語調早早地對還無法聽懂人類語言的幼子實行啟蒙教育,她們絮絮叨叨的千言萬語可以被概括為這樣一句話:“哦,寶貝,我愛你!你是最棒的!”
眼前的這個女人對自己的孩子喊出的這個“辦—證—”與她對我喊的那一聲“辦—證—”含義絕對不同,翻譯出來應該也是:“哦,寶貝,我愛你!你是最棒的!”至少五個月大的這個嬰兒會這么理解。在從他們身邊走開的時候,我不禁想,這個孩子將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呢?也許不是“媽媽”或“爸爸”,而是“辦證”。一定是的!他從娘胎里至今聽到最多的不就是這兩個字嗎?對這兩個字,他怎么能不熟悉呢?在他學會說話的第一時間,他一定會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 “辦—證—”,作為對母親給予他的全部教育和影響的總結和回報,這是他的胎教和幼教的全部內容啊!
如果以前我曾經討厭過這群辦證的女人,再后來因為她們所吃的苦開始同情,那么現在,當我想起那個光屁股孩子,想到他將來可能說的第一句話,我就不知道自己對她們懷著什么樣的感情了。
責任編輯:孫云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