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我是非常后知后覺,前段時間才看了大熱的電影《釜山行》,看完之后又欲罷不能地看了一系列喪尸片。
“釜山行”看似很遙遠,其實它在人類歷史中不斷上演過。幾十年前,人們還上演過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殺戮,上百萬人喪生。
當我開始研究大屠殺,我發現關于大屠殺,我所預設的一切幾乎都是錯的。比如,二戰中德國人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令很多人感到崩潰,他們覺得這是文明社會的倒退,回到了原始人、野蠻人的階段,是“現代性”的倒退。但是當代著名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在《現代性和大屠殺》里提出了一個發現:屠殺并不是現代性的倒退,而是現代性的證明。大屠殺如此高效率地進行,依托的是官僚制度和社會分工的精密合作。甚至德國政府在招募特別行動隊成員或者其他和屠殺現場接近的人時,也會格外小心地避開或者開除那些顯得對殺人異常急切的,意識形態過于狂熱的人。換句話說,屠殺依靠的是那些非常理性、冷靜,而非瘋狂、嗜血的執行者。
關于屠殺,學者有另一個有些驚悚的發現:差異越小的人越容易屠殺。
比如在波爾布特時代的柬埔寨,全國四分之一的人被柬埔寨人自己屠殺,因為太多柬埔寨人已經被外來的——尤其是越南的——思想“感染”了。格羅斯在《鄰人》里講,在耶德瓦布內這個波蘭城鎮,居民有一半是猶太人,一半人是基督徒,基督徒居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把1600名猶太男女老幼幾乎殺光。耶德瓦布內的猶太人被剖腸破肚、燒死,做出這一系列暴行的并不是所謂的敵人——“納粹”組織,而是那些猶太人熟悉的面孔,向他們買過牛奶的人、與他們在街上閑聊的人。在波蘭其他市鎮也發生過這種事。如果沒有波蘭人的配合,納粹是不可能把波蘭境內的三百萬猶太人殺掉90%的。根據研究大屠殺的著作《為什么不殺光》分析:這是民族主義里一種狹隘的“自戀”在作祟,因為族群之間的差異很小,所以必須積極表現出來。兩個敵對的族群要較量誰是優良的,誰是劣等貨。
這也是《釜山行》以及一系列喪尸電影在人們心里投射出的最可怕的陰影:上一秒還是你的戀人和朋友、火車鄰座,下一秒就變成要取你命的人。
屠殺對于人性最終極的考驗在于:當面臨失控的極端環境,當殺人脫離了道德指責,你能夠壞到哪一步?
幾年前我看過一部電影,拍的是印尼大屠殺——1965年發生在印度尼西亞的反共清洗,軍隊把殺人的任務交給社會上的幫派分子和流氓。其中一名叫做安瓦爾的劊子手殺了一千多人。電影《殺戮演繹》的主演就是安瓦爾,殺人狂魔本人。導演讓他和當年的同伙故地重游,拍攝一部重現他們當年殺戮行動的電影,他們十分投入地拍攝自己當年怎么殺人,興致勃勃地演繹被殺者死去的樣子,他們的腿怎樣抖動,他們的喉嚨里發出怎樣的聲音。
按照心理學的說法,他們是屬于“認知失調”的人。就是不斷地找理由把自己可怕或者愚蠢的的行為合理化。這也是為什么往往開始殺第一個人之后,殺戮就會變得容易。因為殺人者要不斷殺戮,逐漸通過這個過程為自己找到殺人的正當理由,比如:我是在執行命令;他們不是常人;他們是有害的,污染的。當殺人變得常例化,殺人者的認知失調也逐漸減少了。
安瓦爾和他的同伴就屬于完全說服自己,殺戮即正義的一群人。直到他扮演被自己審訊殺死的受害者的角色,被“自己”用鋼絲勒死的時候,他才崩潰地無法拍攝。那一瞬間,他所有說服自己的理由全部崩潰了。這個電影最可怕的并不是展現殺戮的殘酷,而是讓觀眾懷疑自己:我是否也像安瓦爾一樣不斷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我是否活在自己給自己造的夢中?我會成為殺人狂魔嗎?我的正義凜然是否是正確的?坐在觀眾席上的我是不是一個好人?我能否繼續做一個好人?
關于屠殺的一切,讓我不知所措,直接經驗和想象力的匱乏使我對其懷疑,不敢相信文明之下仍有如此野蠻行為,而這種懷疑,是危險的。只有直視人性異化的可能性,才能讓我對自己保持警覺。畢竟人在被喪尸咬上脖子之前,都認為他們是別的物種,直至幾秒之后,你也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編輯: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