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八萬”情事

吳鉤

星星泡位于松嫩大平原腹地，土地肥沃，風景優美，是著名的玉米大豆之鄉。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這里的男人脾氣都跟炮仗筒子似的，沾火就著。女人也都個頂個是女中漢子，風風火火，敢愛敢恨。

星星泡最漂亮的姑娘是吳家屯的吳小倩，十八歲家里就差點被媒婆踢破了門檻子，吳家要的彩禮自然也是最高的，除了房子拖拉機金首飾外，還得給十五萬現款。經過媒人撮合，小倩和陳橋屯的陳大勇訂了親，沒想到最后在彩禮上出了差頭。

陳大勇的爹陳福是個出名的倔老頭，當場拍出七萬塊的紅包，又帶著相親的人房前屋后走了一遭，指著正在拔節的大苞米夸下海口：“俺家去年翻蓋了兩套大四合院，錢都鼓搗得差不多了。本來俺可以挨家挨戶借錢湊夠彩禮錢，可咱是要面子的人家，覺得那不好看。就我這七坰地大苞米和大豆，到秋后少說賣十萬塊。你們要信得過我陳福吐口唾沫都是釘，就容我秋后補上這八萬塊，怎么樣？”

小倩臉色有點不好看了，她也是個要面子的閨女，心想：這不成了賒媳婦嗎？傳出去面子往哪擱？媒婆看好事要黃，趕緊作好作歹打圓場，讓陳福寫了欠條按了手印，小倩全家也就勉勉強強點了頭。

一個月后，小倩風風光光地嫁到了陳家。過門一個月就有了身孕，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可是每當想起那賒的八萬塊彩禮，小倩心里總是不那么舒坦。

天有不測風云，這年八月，星星泡方圓幾百里忽然鬧起了蟲災，黑黢黢的大肉蟲子一夜之間瘋了似的往外冒，夜深人靜，在田邊就能聽到蟲子啃食苞米“刷拉刷拉”的聲音，讓人肝膽都疼。這大黑蟲子還不怕農藥，鄉里村里組織農民進地里捉蟲，捉了沒幾天，各屯子都看不見升騰的炊煙了——人人惡心得見啥都想吐，哪來的食欲！

蟲災持續了一個多月，星星泡的苞米大豆被啃食了大半。入冬前陳福家賣掉了半囤子苞米，總共還不到四萬塊。他是個要臉面的人，想起當著吳家老少爺們夸下的海口，臊得沒臉見小倩。在熱炕頭憋了好幾天，決定這錢先不給小倩，拿去做生意。

一個鄉下的倔老頭，哪有什么做生意的頭腦？陳福看家里人異口同聲地反對，一賭氣拿著錢偷偷出了門，跑去找一個外地朋友合伙做買賣去了，這一去直到出了二月才回來，整個人都瘦脫了相。原來朋友的信息不靠譜，不但帶去的四萬塊搭進去了，還多了五六萬元的債。

小倩這回可沉不住氣了，當著公公只能耍耍臉色，不敢說啥，可回到自己房里跟大勇沒少抱怨。大勇心疼老爹，忍不住跟小倩吵了又吵，本來安生的小日子不平靜起來。

屯里各色人都有，那些曾惦記過小倩的人家見了小倩就故意問：“小倩，你公公欠你那八萬塊彩禮，黃賬了吧？嘖嘖！”風言風語讓小倩抬不起頭來，她可是個要臉的閨女！

一來二去，就有人給小倩起了個外號：倩八萬。每次聽到那帶著調侃和不懷好意的“倩八萬”的稱呼，小倩就要跟大勇大吵一架，對陳福更加不滿，不到不得已的時候，公媳之間話都不說一句。

五月，小倩一胎生了倆閨女，大勇和婆婆樂得合不上嘴，陳福卻不高興了，丫頭就丫頭唄，還生倆，按照政策也不讓再生，陳家不是斷后了嗎？

小倩更加怨憤，干脆給倆女兒起了小名：小七，小八。每天小七小八地喊，意思也是給公公提醒兒：你還觍著臉嫌棄我生了丫頭？別忘了，你還欠著我八萬塊的彩禮！

陳福憋著一口氣，侍弄莊稼更上心了，發誓到年底就還清小倩的彩禮錢，也省得在屯子里抬不起頭。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年秋后，大勇的媽在大門口摔了一跤，送到醫院檢查是腦中風，住了二十多天院，東湊西借花掉了十多萬，連小倩先前拿到的七萬塊彩禮也都奉獻了出來。

眼看陳家日子越來越敗落，小倩一狠心給孩子斷了奶，回娘家借了一筆錢買了輛車，每天起早貪黑地跟著大勇跑運輸。“倩八萬”這名太難聽了，她賭氣要用汗水掙來家業，堵住人們的嘴。

小七小八兩歲時上了鎮里的幼兒園，就在那年夏天大勇出了車禍，撞成了高位截癱，小倩又多了十多萬的虧空。她處理了破車，告訴債主們放心，他們的錢不會沒著落的。她在養豬種地之余，每天去給專業戶們打零工，一回到家就忙著給大勇翻身洗澡端屎倒尿，還要照顧女兒們。這一年她才23歲。

23歲的小倩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可模樣還是一朵花似的，在外總是遇到混賬男人的撩撥，一來二去屯子里的閑話就多了起來。大勇氣得睚眥欲裂，不由分說抓住小倩狠揍了一頓，小倩那脾氣也不饒人，跟大勇狠命對打，淚眼朦朧中看著嚇得不住顫抖的女兒們，她心里只反復叨念一句話：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從那以后，早已不溫馨的家里充滿了硝煙戰火，隔三差五就爆發一場戰爭，公婆自然是向著兒子，小倩的惡名也傳揚得十里八村無人不知。日子一長，小倩就狠下心，提出離婚。

陳家人開始是求人說和，后來又威脅詛咒，種種方法都宣告失敗，小倩帶著女兒和十多萬元債務，帶著讓她時刻感到屈辱的“倩八萬“的綽號，還有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了陳家。

離了婚的小倩一方面繼續打零工來養孩子，一方面希望有媒人上門，嫁出去。可她拋棄殘疾丈夫的惡名早已經聞名鄉里，又拖了倆小油瓶和十幾萬債務，哪個男人敢娶？何況陳家人早已經發了話：誰要是娶了小倩，就是跟陳家整個家族為敵，就是死仇！

也有過幾個男人看上小倩的模樣，托了媒婆來求婚，陳福都是找上人家大吵大鬧，直到攪黃了親事算完。小倩有時動了惻隱之心，想帶著小七小八回去看看大勇，被陳福這樣攪和過幾次，也就冷了心腸。

這一天小倩正在澆菜地，院里進來了一個三十多歲憨頭憨腦的男人，看著小倩漲紅了臉，厚厚的嘴唇張開又合上，反復好幾次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我……我是蘇……蘇家莊的，我叫……叫……秦寶……”

男人的喉結上下滾動，小倩不由得撲哧一笑，男人的臉更紅了，忽然搶上前，搶過小倩手里的轱轆把，打起水來。

秦寶是個孤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雖然他勤耙苦做不惜力，畢竟一點家底子都沒有，人也太老實，所以三十歲了還沒人肯嫁。

從那天起，秦寶每天都來幫小倩干體力活，接送小七小八，對倆孩子比對小倩都疼愛。小倩漸漸打消了輕視的念頭，問秦寶，為啥不嫌她名聲臭，也不嫌她負擔重？

秦寶總是結巴半天才說，聽工地里有人說起她的事，還對小倩贊不絕口，他才決定上門求婚的。

小倩開始提心吊膽地跟秦寶處，生怕陳家知道了又來鬧，好在一直鴉沒鵲靜的沒個聲響，看來是時間久了，那邊也覺得鬧得沒意思了。

小倩跟秦寶婚后又生了一個兒子，就叫小九。三張嘴等著要吃飯，秦寶一人打好幾份工養活這一大家子。小倩的腦袋瓜又活泛起來了，她拿出秦寶打算翻蓋新房的全部積蓄，買了一架小型收割機，平時兩口子打工種地，到了秋天就開著收割機四處攬活，不到兩年，本錢就撈了回來。等到小七小八上學前班的時候，秦家的小日子已經越過越紅火，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勵志神話。

日子過好了，小倩經常想起大勇，覺得自己過去也太絕情，可她帶著禮物去陳家幾次，每次都是沒進院子就被陳福咆哮著趕了出來。秦寶給她出主意，以后每個月給陳家匯過去一些錢，也夠情誼了。

又過了一年，大勇在醫院診治時出了醫療事故，去世了。得到消息的小倩狠狠哭了一場，立刻帶著女兒們回去參加葬禮。

陳家的日子仍然凄慘，這幾年家里倆癱子，陳福早沒了當年的膽氣，木訥多了。小倩哭泣著進了靈棚，陳福木然地看看她和孩子，吩咐說：“找幾塊孝布，要重孝的，給她們娘仨扎上。”

大門口一陣騷動，小倩一回頭，看見秦寶進來了！她大吃一驚，趕緊站起來跑了過去，大聲說：“秦寶，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趕緊回去！”

可秦寶根本不搭理小倩，走到陳福的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

院子里的人都很吃驚，都知道這倆人之間的關系。秦寶跪下磕了一個頭，哽咽著說：“大叔，以后……我……我給你養老送終！”

小倩目瞪口呆，看著陳福拉起秦寶，兩行老淚流了下來：“寶啊，好孩子，大勇還沒走遠呢，聽見這話會怪罪我的。咱不說這個，聽話啊！”說完擦把眼淚就去忙著接待其他吊客了。

小倩把秦寶拉到一邊，逼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寶結結巴巴說了起來。

原來攛掇秦寶跟小倩求婚的那個人，就是陳福！

小倩更加糊涂了，公公？他促成自己的親事？太陽不是從西邊出來了吧？

秦寶看著正在遠處忙碌的陳福，嘴皮子忽然利索了一點：“其實……大叔沒你想的那么壞，他……他總跟我夸你……你好，總讓我去找你！”

小倩苦笑著搖搖頭：“他要是不恨我，每次我回來為啥都被趕出門？”

秦寶認真地說：“他說……說你每回來一次，大勇就好幾天……不吃飯……不愿意讓你給他留念想！”

帶著疑問，小倩一直跟著忙到葬禮結束。人們都散去了，陳福把小倩和小七小八叫到堂屋，捧出了一個沉甸甸的塑料包：“這次醫院賠了錢，這里是欠你的八萬塊，你拿著吧。“

一直暈暈乎乎的小倩又一次愣住了，死活不肯接錢，陳福有點急了：“別看你早不是咱家媳婦了，可那‘倩八萬的外號還一直被人叫著。你不嫌難聽，我還嫌呢！就算你不提舊事了，小七小八上學得用錢吧？吃飯穿衣得用錢吧？我是親爺爺，八萬塊不該拿嗎？”

話說到這分兒，小倩只好道了謝拿了錢，然后鼓起勇氣問了一句：“……爸，您……您跟秦寶……到底是咋回事？”

陳福看看秦寶，又看看小七小八，嘆著氣說：“開始你鬧著要走，我的確是想不通，也怨恨你。可你既然走了，我也就一心盼著你能嫁個好人家，我倆孫女也能過上好日子，別看是丫頭，那也是我親孫女啊。我打工時就相中秦寶了，暗中觀察了一兩年，認準了這孩子……可我怕大勇知道我幫你找人家，傷了心，只好囑咐他千萬別露出我來……”

原來如此！小倩的眼窩潮乎乎的：“那……您以前找上門打散的那幾個……”

陳福撅著胡子氣呼呼地說：“那幾個都不是正路人！我早暗地里打聽明白了，都是些二流子貨！你跟了他們，是離了火坑又進狼窩！孩子們怎么辦？我能不去鬧嗎？”

小倩的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流，她和秦寶對視一眼，雙雙跪倒在陳福夫妻面前：“爸，媽，你們放心，以后，我們養你們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