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潤澤++謝馭飛
近冬至的下午,樹林中的小樓的二層擠滿了人。一樓正門是西方三圣的畫像。供桌上堆著盤蘋果,看上去頗新鮮。供桌前是個人造革面蒲團。經年累月的膝蓋的壓迫使蒲團不堪重負,嘔出了腹內黃色的海綿。青誼虔誠地盯著阿彌陀佛的臉,問那坐在辦公桌邊看書的門房:“這香要錢不要?”門房拎了拎棉褲,鑰匙便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不要錢的,隨緣的。”竟是高郵口音。青誼把一袋咸鴨蛋放下,上了香。他跪在蒲團上,攤開雙手,良久,方才抱著鴨蛋上樓去了。
樓上已無立錐之地。青誼只好坐在樓梯上。樓梯光線不好,一股霉味。幸好××盤踞在很高的桌子上,頭上就是電燈泡,整個人熠熠生輝。“××竟這樣胖。”青誼想。“老人在講什么經?”青誼問一個靠墻坐著的腦袋很大的人。那人晃了晃腦袋恭敬地說:“《吉祥經》。老人年底前都講《吉祥經》。”青誼有點沮喪,他不喜歡聽《吉祥經》。××一口合肥話,不很好懂。青誼聽著聽著就走神了。來的路上,他問了幾家旅館,一晚要100多塊。他從高郵來滬攏共才揣了300多塊。
“黎先生……”青誼聽見××叫他,驚醒了。但已人去樓空矣!他是趴在樓梯上睡著了,肋骨被臺階硌得疼。他掙扎著站起來,在二樓踱了幾個方步。二樓很簡陋,只一方桌,兩把交椅,一張木榻。墻上掛著對聯:“此是選佛場,心空得第歸。”青誼端詳著對聯,一時感慨。
“怎么不走?”門房上樓打掃,見到有人頗吃驚。青誼用高郵口音問:“這里什么時候關門?”門房聽到鄉音,變得溫順了,答說:“10點。”“樓上倒可以鋪個床呢?”門房說:“不成。”“怎么?”門房說:“這屋晚上是差房。”“什么差房?”門房不語。“來,上海可沒有這個。”青誼把鴨蛋往門房懷里送。門房接了鴨蛋,有點傷感,一再說:“這是差房。”
“差你個頭。”青誼還是住了下來。門房從門外上了鎖。屋里已斷電,著實寒冷。二樓無窗,黑洞洞的。青誼和衣躺在榻下毛毯上。他埋怨著門房不讓他睡在榻上,又心疼那幾十個鴨蛋,越想越睡不著。正想拾掇毛毯,躺到榻上,卻聽見有人走動,榻上咯吱咯吱響了起來。青誼這才把鴨蛋的損失忘了,沒等細想,遠近唱喏聲、萬福聲、鳴鞭聲、鈴磬聲、鑼鼓聲、饑號聲、嗚咽聲、嚎啕聲、朗笑聲、細笑聲、溫存聲、馬鳴聲、牛哞聲、車輪聲齊作,仿佛到了集市上。黎青感到頭痛、臉熱,又怕又悔,卻也動彈不得。市聲漸漸退去了。“黎先生……”青誼又聽見××喚他。“你怎不好好聽經呢?”××質問道。青誼便要解釋:“高郵到上海路有多長,坑洼顛簸,車狹人眾,還要護著鴨蛋,好不累人……”說著,似乎手里還摟著鴨蛋,就提給××看。××相信了他,和藹地看著他,又給他灌頂……青誼感動地哭了……他預感到自己要睡著了。睡前他摟緊了胸前的鴨蛋,軟綿綿的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