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塔洛》是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第5部藏語長片電影,改編自他的同名小說《塔洛》。
電影中,拍過照、理過發、辦過身份證、進過KTV、抽過女士煙、有過一夜情的塔洛還是被城市所拋棄了。辦身份證取得身份的過程最終又讓塔洛失去了身份。這是塔洛的迷茫,也是萬瑪才旦的迷茫。
印象中,藏區曾有很多“塔洛”式的人物,他們一生浪跡草原,揮著鞭子與牛羊相伴。名字于他們而言,意義微乎其微。相較于名字,母羊以“咩咩”聲求助生產的呼喚更有現實意義。
導演萬瑪才旦的記憶中也有很多“塔洛”式的人物,他們經歷過“文革”,見證了藏區從奴隸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毛主席語錄》影響了他們一生,他們的人生觀簡單且高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電影《塔洛》講的就是這樣一個青海藏區牧羊人的故事。塔洛四十出頭,留著一根小辮子,沒受過多少教育,但記憶力極好。他能清楚地說出羊群里公羊、母羊、小羊羔的數量,甚至記得住它們的長相。2004年,全國更換二代身份證的政策落地到藏區,從沒辦過身份證的塔洛這次沒被落下,村干部招呼他去派出所辦身份證。
派出所民警閑得發悶,偶然得知塔洛有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讓他現場表演一段。塔洛以念經式的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流利地背出一篇《為人民服務》,并就此文與民警討論“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價值觀。
聊了半天,派出所辦不了身份證,塔洛必須進城。在城里的一間理發店,塔洛遇到了留著短發的藏族女孩楊措。楊措一身漢族打扮,唯有脖子上的佛珠和尚未退卻的高原紅還隱隱透露出故鄉的信息。楊措為塔洛干洗頭發,十幾分鐘后,清水沖到塔洛頭上,那一刻,塔洛隱約感覺到,自己被愛情侵蝕了。
在KTV里,塔洛第一次嘗試了薄荷味的女士香煙,在楊措百般慫恿下,他拿起麥克風,唱了一首“拉伊”。“拉伊”是藏人的情歌,只能在山間高歌以表達彼此的心意,塔洛明白,楊措也懂得。
回到草原后,陷入愛情的塔洛因酗酒而誤了看羊,雇主的一巴掌打出了他的邪念。塔洛一氣之下賣掉羊,打算用換來的9萬塊錢帶楊措去她想去的拉薩、北京、廣州……當一覺醒來,楊措不知所蹤時,已經剃掉小辮子的塔洛徹底迷失了自己,他也再不能完整地背出《為人民服務》了。
從那些關于宗教的故事和藏族作家扎西達娃、阿來的小說里,我們常常能看到一個魔幻的藏區。《塔洛》結尾,主人公失去了他的好記性,對此,導演萬瑪才旦并不覺得離奇,他曾分享過一個與《塔洛》類似,但更為離奇的故事:藏區有些格薩爾說唱藝人,他們能夠滔滔不絕、幾天幾夜地連續說唱幾部,甚至幾十部作品。國家為了搶救藏族文化遺產,特意把這些老藝人請來,讓他們每天對著機器說唱。慢慢地,這些藝人也像丟了記憶似的,再也唱不出那些古老的故事了。
飾演塔洛的演員西德尼瑪講過另一個與《塔洛》有關的故事:他和塔洛一樣留了個小辮子,很多年前,一個不相識的女孩突然去單位找他。那女孩曾在街上看到一個留著小辮子的小伙子,那個小伙子的形象在她心里久久不能抹去,她愛上了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小伙子,并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他。藏區留著小辮子的人畢竟有限,女孩找到了“小辮子”,這個“小辮子”就是西德尼瑪。后來,他們很自然地戀愛、吵架、思念、疏遠、分手。這段愛情,終究成了回憶。
聽了這段故事,所有人都會覺得,西德尼瑪是飾演塔洛的不二人選。而萬瑪才旦在聽過故事之前,就決定讓他來演塔洛了。“雖然他平時主要演喜劇,表演方式也比較夸張,但私下聊天喝酒時,我總能看到他的另一面,有點孤單,有點落寞的那一面。于是相信,他可以演好塔洛這個角色。而且,他本來就有一個小辮子。”
在劇本改編之初,萬瑪才旦就把西德尼瑪當成了塔洛,幾乎是想象著西德尼瑪完成劇本的。在《塔洛》之前,萬瑪才旦已經導演過4部藏語長片作品,《塔洛》和之前4部作品最大的不同是,劇本由同名小說改編而成,這也是他第一次將自己的小說搬上熒幕。這次改編也為他贏得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獎”等中外獎項。
《塔洛》原著是萬瑪才旦的短篇小說,原文只有二十幾頁的體量,客觀來說,小說《塔洛》并非精致的作品,但萬瑪才旦的改編無疑是成功的。在以往的電影中,萬瑪才旦喜歡刻畫群像,而在《塔洛》的改編過程中,他去掉了小說開頭群像式的描寫,把所有戲份集中在塔洛這個藏區小人物身上。
原著開頭是塔洛所在村子的村主任和村干部們的對話,而電影把第一場戲直接設置在派出所。小說開頭的背景信息,被轉化成電影語言,全部反映在第一個長鏡頭里。電影一開場,塔洛對著鏡頭背誦《為人民服務》,煙囪立在畫面中間,將他與所長隔開。“通過這場戲就能交代清楚塔洛的背景和個性,他背語錄,受過‘文革影響,他和所長關于好人、壞人的對話,能看出他是一個非黑即白的人。手里抱著小羊羔,顯示他的牧羊人身份。”萬瑪才旦分析。
派出所的場景是搭建而成,整部電影的所有室內場景幾乎都是搭建的。“有些東西需要刻意安排。”萬瑪才旦說,派出所里的煙囪就是有目的的設計,這也是整部電影在影像上的一大特色。作為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塔洛與世俗世界格格不入,在展現他與世俗世界的矛盾或沖突時,萬瑪才旦常常在視覺上將塔洛與其他人隔離開來,以暗示他與世俗世界的關系。在塔洛與楊措的關系中也有類似的設計,當塔洛把一摞摞錢交給楊措時,楊措既感動又驚喜,但當她漸漸冷靜下來,就走到了屏幕另一側,畫面中間一道墻將渾然不覺的塔洛與楊措隔開,這個鏡頭也暗示了不久后楊措的背叛和逃離。
對整部電影來說,塔洛與楊措的感情線是重頭戲,而他們在理發店里的對手戲更是重中之重。在同為搭建場景的理發店中,導演安設了很多面鏡子。“這個女人對于塔洛來說是虛幻的。”萬瑪才旦說。塔洛隔著一條街透過玻璃看到了楊措,在楊措為塔洛洗頭的過程中,女主角的大部分鏡頭都是通過鏡像呈現的。在暗示塔洛命運的剪掉小辮子那場戲里,兩人看似感情熱烈,但這個親密的鏡頭依然是透過鏡子拍攝的。塔洛抓住的并非真實的楊措,不過是虛幻的鏡像,而他與世俗世界的關系也不過如此。
原著小說中,對于塔洛賣掉羊,投奔楊措的過程并未著太多筆墨。但電影必須對人物動機做出解釋,為了讓戲劇沖突更強烈,也讓塔洛的離開合情合理,萬瑪才旦在劇本中增加了塔洛在山上放羊的戲份。蒼涼的草原,塔洛與羊群相伴,夜幕降臨時,點一堆篝火,喝一壺酒,既孤獨又自在的牧羊人形象就更加真實了。“你必須讓沒有這類生活經驗的觀眾看得見他的生活,電影需要視覺化的東西。有這樣一個基礎,后面塔洛遭遇的死羊、雇主打耳光就有了依據。他的出走并非僅僅因為愛情,也有被羞辱和孤獨的原因。”萬瑪才旦說。
在今年的金馬獎評選上,梅峰的長篇處女作《不成問題的問題》拿到了“最佳改編劇本獎”,那是一部黑白電影。巧合的是,《塔洛》在前一年拿到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而電影也是以黑白影像呈現。“電影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再到3D,黑白就成為一種表現方式,是一種創作觀念。黑白能凸顯塔洛這個人物,他很簡單,判斷事物非黑即白。而且藏區的色彩太艷麗了,很難體現那種蒼涼和孤寂感,所以我決定用黑白來拍攝。”萬瑪才旦解釋。
《塔洛》雖然是一部文藝片,但卻有著清晰的類型片結構,一個無法融入社會的邊緣人,被城市的光怪陸離迷惑,進而上當受騙,這是電影中常見的類型。但當這種類型和結構用來刻畫一個藏族小人物,就顯得新鮮有趣了。電影最后,拍過照、理過發、辦過身份證、進過KTV、抽過女士煙、有過一夜情的塔洛還是被城市所拋棄了。他回到派出所自首,感到自己是個“輕如鴻毛”的人了。
曾經的外號“小辮子”讓人們忘記了塔洛的名字,如今的光頭形象讓他再次失去身份,沒有人認識塔洛,也沒有人再認得出“小辮子”。辦身份證取得身份的過程最終又讓塔洛失去了身份。
《塔洛》里的幾個室內場景都是在萬瑪才旦的家鄉——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的貴德縣搭建的。他花了十幾萬元買下廢棄的村政府辦公大院,搭建了電影中的理發店和派出所。拍戲期間,演員們也住在這個院子里。“回家鄉拍戲還是很省錢的。”萬瑪才旦說,搭建場景的花費并不多,村民們知道他回來拍電影,還會隔三岔五送些吃的過來,拍其他戲時,演員和他自己都熬得消瘦了,但拍《塔洛》那25天,大家都胖了一圈。
從2005年拍攝《靜靜的嘛呢石》開始,萬瑪才旦就被中外電影界視為最重要的藏族導演。“所謂的‘藏族電影圈大概也是從《靜靜的嘛呢石》開始的吧。”從那開始,越來越多的藏族年輕人開始關注電影,并且覺得,這門藝術離自己不再遙遠了。
事實上,萬瑪才旦的電影的確成就了一批藏族電影人。在他的“故鄉三部曲”中擔任攝影師的松太加也開始拍自己的電影了,他導演的作品《太陽總在左邊》《河》都曾入圍多個中外電影節,這也讓他成為萬瑪才旦之后,又一個擅長講藏人故事的新銳導演。
“我的團隊中,還是以藏族人為主。美術、錄音這些都需要藏族人,他們要懂民族的文化,要能聽得懂藏語。”萬瑪才旦說。
這些藏族電影人跟著萬瑪才旦走進了電影圈,而萬瑪才旦與電影結緣卻是自己的任性之舉。在進入北京電影學院進修之前,他當過3年小學老師,5年公務員,雖然一直堅持小說創作和藏語翻譯,但離電影很遙遠。“藏區沒有這樣的專業院校,喜歡,但沒機會學,后來就申請了一個資助藏族學生的獎學金,到電影學院文學系學習。”
開始系統學習電影的第一年,萬瑪才旦把精力花在了學習電影基礎知識和大量看片上,這些其他同學很早就已經入門的東西,他卻要在短時間內從頭學起。“到了第二年,就會找一些和自己的文化、身份比較接近的片子看。伯格曼的電影對我影響很大,另外也看了一些伊朗電影,伊朗的環境、制作成本,我覺得和自己的狀況非常接近。”
從萬瑪才旦的電影中能夠清晰地看到伊朗導演阿巴斯對他的影響。和阿巴斯一樣,萬瑪才旦也把電影鏡頭對準了故鄉的那些小人物,用的大多是非專業演員,拍攝方式也是半紀錄式的。
在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里,萬瑪才旦用公路片的結構講了一個小喇嘛從寺廟返鄉,再回到寺廟這一路上的見聞。在以往的藏族題材電影中,創作者常常帶著外來者的眼光,將宗教神圣化。而萬瑪才旦鏡頭下的小喇嘛有他世俗和童真的一面,小喇嘛和普通孩子一樣,喜歡孫悟空,會被電視機吸引,而他一路上的見聞處處透露著宗教信仰與世俗生活的沖突。
萬瑪才旦說,在離開藏區之前,他對自己的文化和信仰深信不疑,但當和曾經的文化產生一定距離后再去審視,就開始有了思考和質疑。這些思考體現在他的另一部電影《尋找智美更登》里。這是一部與阿巴斯的作品更為相像的電影,有著《橄欖樹下的情人》尋找演員的主題。在藏族文化中,智美更登是佛經中無私的圣人,《尋找智美更登》也是藏人人盡皆知的著名藏戲。電影中,一名導演帶著攝制組尋找能夠出演智美更登的演員,他們一路上遇到無私的長者、酒吧歌手、商人、改做教師的演員,去了很多地方,但終究沒有找到能夠勝任這一角色的人。這一路上,有人依然信仰智美更登的故事,有人已經不再篤信這無私的信條。在《尋找智美更登》里,信仰與世俗生活的撕扯比《靜靜的嘛呢石》來得更劇烈。
到了“故鄉三部曲”的第三部作品《老狗》,這種信仰與外界文化的沖突幾乎絕望。老人不同意兒子將老邁的藏獒賣去做寵物,他無法說服自己妥協,最終將老藏獒吊死家中,以維護它最后的尊嚴。
在有意或無意地構建電影的內在聯系上,萬瑪才旦也與阿巴斯有相似之處。《尋找智美更登》中商人講述自己初戀的情節是萬瑪才旦拍攝《靜靜的嘛呢石》時聽到的故事。《尋找智美更登》中的商人就是由當年講故事的那個人飾演的。電影中出現的老人也是《尋找智美更登》劇組在拍攝過程中遇到的,電影中的老人就是現實中攝制組遇到的那個人,電影情節不過是重演了攝制組與老人的對話。這種亦真亦假的紀錄式風格在阿巴斯的電影中也曾多次出現。
《塔洛》雖然不同于以往群像式的敘述,而且起用了專業演員,但它與萬瑪才旦以往的電影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飾演楊措的女演員楊秀措曾出現在《靜靜的嘛呢石》中,在電影聲音的設計上,《塔洛》也用到了不少《尋找智美更登》時留下的聲音素材,電影的內在聯系組成了萬瑪才旦的電影思想,也串起了藏族平民生活的圖景。
不久前,萬瑪才旦曾因在機場與工作人員發生矛盾而備受關注,雖然事情與萬瑪才旦的身份并無關聯,但“藏族導演”的符號依然讓媒體和他的朋友揣測頗多。“有時候也會被身份困擾。”萬瑪才旦希望自己是“導演”,而不是“藏族導演”。“合適的話,也會考慮再拍漢語片吧。”萬瑪才旦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