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寫完《鮮花和》,陳村決心“重新做人”。這一年,朱威廉要辦“榕樹下”網站,憑嗅覺找到了陳村。朱威廉找到陳村,不僅因為他在文壇有人緣,有人脈,足可召喚、團聚起一批最前沿的知名作家,更因為他在報刊上能隨意嬉笑怒罵,鼓舌如簧的文字能力。陳村能寫適應網絡的年輕的文字,在同輩作家中,心態也最年輕。
我記得,陳村在網上初現呼風喚雨的能力,應該是最早在網上呼吁作家的版權保護。現在回頭看,朱威廉當年物色陳村是非常有眼光的——陳村熱衷新事物,他自己說,如果身體好,他大概不會坐在家里寫小說,會開個吉普車到處去跑。這種好奇心是放下自己的專業創作,能安于在網上流連忘返、消磨廝混的前提。十年間寫了幾百上千篇隨筆,提筆便來,又鍛煉出他才思活潑如少年,足以與網上各路好事之徒花言巧語、打情罵俏、匕首投槍。而如王朔所言,一線作家沒人好意思駁陳村面子,只要陳村開口,這一輩傳統作家就都可調動出來坐臺站隊,這就是最好的一座橋梁。陳村的鑒別力又有助于培訓一個網絡文學編輯隊伍,通過這些網絡編輯去保證園圃的良性運營,孵育出網絡文學新人。
陳村是1999年進榕樹下的,朱威廉給他一個“藝術總監”的名號。那時我正在苦苦支撐《三聯生活周刊》的轉虧為盈。陳村的工作,一是對傳統知名作家的版權購買。我最早讀董鼎山先生的《天下真小》,我們曾在一起議論過作家代理人這個職業。當時我曾認為,發現了有潛力的作家,就可將其人和作品都包斷下來,包斷他們的版權。陳村當然沒想去包養作家,他是理想主義者,只想天真地購買些優質作品,想讓“網下作品朝網上流動”,搭建一個優質的閱讀平臺,讓好作品成為哺育文學青年的食糧,以網下的佳作促網上的繁榮。但那是網上肆無忌憚的盜版時代,不僅他花錢買來的作品無法“獨家”自立,他自己平臺上的產品亦無法擁有“獨家”的標簽。榕樹下因此只能是一個開放的平臺。陳村的貢獻是,以他之力推動了轟轟烈烈——榕樹下當時成了文學青年的“延安”,安妮寶貝、寧財神、李尋歡等都是編輯。陳村策劃了網絡文學評獎與聲勢亮麗的頒獎,將王安憶、阿城、賈平凹、王朔、馬原、劉恒、池莉、余華、蘇童、翟永明、韓東、余秋雨等都請來當評委。陳村還辛勤主持一個叫“躺著讀書”的論壇,在活潑的論辯中拓展人氣。《躺著讀書》本是他1989年寫的一篇隨筆,“躺著”是他做此論壇的定位——“躺著是最開放的姿態,躺下了,才最充分地體驗到‘我,一切都很放松。”在交流讀書中“求趣、求友、求情、求知”,是他的希冀。但論壇一開,便成為各色人等的化裝舞會,嚴肅讀書者有,卻未必能吸引眼球。更多的是麻煩——先是“版面漸黃”,隨后又是越來越異端的言論走紅,吶喊肉搏不斷。他就明白,面對喧鬧,“開放”的姿態不行,只能貼出“陳村如何刪帖”的告示,招來唾沫磚頭橫飛。如何看待網上的自由與公平?他是身體力行思考的。他苦心經營他的論壇,自此基本將寫作貢獻給了網站。
陳村在榕樹下做了三年,貝塔斯曼對榕樹下的誠意收購終因某個不負責任公司的攪局泡湯,朱威廉的資金鏈無以維系,只能將網站賤賣。安妮寶貝、寧財神等各奔東西,陳村告別。但網上玩慣了,他也難再回到傳統寫作。于是,時隔兩年又進了“99書城”,還是任藝術總監,又開了個“小眾菜園”。“小眾菜園”吸取了榕樹下開壇的教訓,要審批入園資格,入園了才能說話。陳村明說,他開園的目的,只是“勸誘潛水隱居的名士高人來此種菜、獻藝”,也就是說,“種菜”人是他自己挑選的。菜園里有他的死黨如吳亮、程德培、薛海翔;有他的好友如趙麗宏、宗福先、孫甘露、方方、何立偉、余華、葉兆言;寧財神、趙波、黑可可這些榕樹下老人自然在其中。注冊“菜農”中有毛尖、慕容雪村、和菜頭這類網上紅人及眾多的民間高手,更有一位奇特“菜農”,自稱“除了要吃飯其他跟神仙一樣”的畫家朱新建,留下許多精彩文字與繪畫。就網絡文學發展而言,“小眾菜園”其實是“躺著讀書”播種的收獲,擇人“種菜”與摘“菜”,其實切合了互聯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分眾規律。這個“菜園”生氣勃勃維持了十來年,在陳村履歷中的重要性遠勝榕樹下那三年。“菜園”構成了很高的質量,遺憾的是最終還是在傳統的鬼節陣亡了——即使謹慎,只要討論,就仍有越界的可能,越界就是勒令關門的理由。
陳村在菜園里也種些自己的菜,頗有想脫掉束縛回到自由文字的雄心。比如動筆寫《性筆記》,從叔本華的“生殖器是人的中心”開始寫起,第二篇就談乳房。他論證“性命”之意義,但真擺出要徹底寫性認識的姿態,乳房寫到第三則,就已經無辭為計。從器官的作用寫兩性不同的性心理,真要寫明白也很難,第四則就只能談空洞的愛情了。可見,即使想“自由”,自己的心理尺度其實也很小。這個我挺期望的筆記,只寫到第十篇《愛情是寬門》,便關門了。更有意思的是詩劇《長恨那個歌》。陳村年輕時就自認是詩人,有做詩人的情結。《鮮花和》中,寫到淋漓盡致處,就詩文了。而他的詩,要亂七八糟乖張著才有味道。《長恨那個歌》就令我看到了好玩的味道。可惜此劇也只是胡亂好玩著開了個頭,又扔下了。隨意著就能寫,是網絡的好處。但隨意便無壓力,無壓力便可隨時扔下,這又是網絡的毛病了。其實這部劇要是真能寫完,會是一部好劇。雜交才好玩。
陳村是常躊躇滿志的,二零零幾年我到他家里,他興致勃勃地跟我說,接了一個很重要的活——幫某地編小學教材。我當時聽了詫異:他如何能適合去編眼下之教材?可他就很認真在籌劃,認真起來一絲不茍,又不是“白相”的心態了。看來,帶過女兒、兒子,他是深感教育之重要,他本也是讀師范,當過老師的。那段時間他真為此下功夫,我讀他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備課筆記,從課文背景、句式如何變化、動詞如何是“句子的肌肉”,直到課文后的態度,比如如何對待動物,讀完真令人感動。我們的小學教育要真能有一套這樣的讀本,從培養老師起,認真啟迪童蒙,就會真有一個新的民族站起來。可惜,若干年后問此事,果然擱淺不了了之了。有關部門如何真能有識陳村做教材之眼光呢?
陳村就這樣過了20年。遇到才華橫溢的新人,他也不遺余力地推薦,比如黑可可。黑可可、寧財神、劉儀偉等,他都為其集子作序。木心的重要其實也是他最早傳播的,他最早向我推薦的《上海賦》。他是國內唯一一位以職業姿態獻身網站工作的專業作家,現在主編著一本《網絡新觀察》電子雜志,是上海網絡文學協會會長。他說,新的一部長篇還在寫,這幾年寫寫停停,要寫一個百歲老人還要生孩子。他說,寫作目的,說到底還是為了證明,“爺叔要寫一個出來給你們看看”。爭強好勝是他一直有的,這是我們共同之處,那個年代賦予的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