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完美

里則林

媽媽：

我在北京，像你一樣，我從來沒想過從小四處飄，然后就飄了那么遠。十四歲開始，你再也不用衣架打我了。其實偶爾我的內心會為此感到寂寞，像一條明顯的分割線，表示一些日子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所以，現在我自己晾衣服的時候，會用衣架打自己的大腿兩下，感覺就像回到了那個你喊我回家吃飯的黃昏。

我有一個印象深刻的黃昏，在和小伙伴玩耍結束回家的路上，忽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于是我駐足站在原地四處張望，看著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心想：是奧特曼在召喚我，我可能要回去了。想到這兒，我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即往家的方向跑。家里一樓的廚房窗戶對著小區的紅磚路，你正站在那里低頭做飯。我遠遠地就開始大聲喊：“媽媽！”你驚愕地抬頭。我跑進樓道，穿過防盜門，一下子撲到你懷里。

吃飯的時候，你問我：“剛剛怎么了？”我說：“剛剛我耳朵里一直在響，并且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我是不是被宇宙召喚，要離開這里了？”你笑了，告訴我只是耳鳴，又詳細給我解釋什么是耳鳴。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耳鳴，我竟然在你面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時我還小，說實話，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什么好，只是害怕離開你。

這些年，你偶爾也會后悔從小對我教育太嚴厲、語言太暴力，導致我青春期的某一段時間就像一只奔跑的野狗，每天為非作歹，搞得雞飛狗跳，無論在家里、在學校都足以成為名副其實的竄天猴。可是你大概想不到，我對你印象深刻的都是一些溫柔的時刻，比如某年在上海，圣誕節來臨，你給我講關于圣誕老人的傳說，然后讓我掛上一只大襪子在床頭。第二天清晨醒來，襪子里真的有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只是打開包裝盒，禮物下面赫然貼著“上海八佰伴百貨” 的標簽。我抬頭看著你，你低頭看著我，然后尷尬地笑著說：“圣誕老人也不能憑空把東西變出來的！”那年，我信了，只是在許多年后的圣誕節，我忽然想起這件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我忽然想起你送過我很多禮物，但我印象深刻的全是那些不貴重的東西，特別是那段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日子。那段時間家里很窮，爸爸出長差，姐姐被送到了外婆家。那段時間沒錢買米我是不知道的，只記得你帶我去菜市場買了一袋面粉，打算每天煮面團給我吃。那天我們經過一個水果攤，我從來沒見過李子，黑黝黝的，看起來很脆很好吃。我說能不能讓我嘗一嘗？你說不能。我說為什么？你說不出話來，但臉上有我從沒見過的神情和眼神。我沒有再糾纏下去，和你安靜地提著一袋面粉，走在回家必經的一條斜斜的坡道上。我們就這樣在人生的坡道扛著賴以生存的東西爬著那道坡，歲月悠悠，最終一切安然好轉。

終于有一天，我十八歲了，迅速地拿了駕照，緊張地在一個下雨天開著車。你坐在副駕駛，突然悠悠地對我說：“在暴雨天氣和大太陽天，你一定要避讓騎著摩托車和自行車的人。”我以為又是那套老生常談的避免刮蹭、避免事故的言論。可是你又說：“因為你有瓦遮頭，而他們沒有，所以要讓他們先走。”

你是我的媽媽，因為你，我學會了永遠不要試圖告訴別人你最愛的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畢竟愛是自帶濾鏡的，我愛的人是如此完美，而這不正是我們在這世間唯一能觸碰到的完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