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張玉石 郝紅星
中原大地第一域 鄭州西山古城發掘記
文 圖/張玉石 郝紅星

西山城址現狀
鄭州以商城聞名,并藉此晉身“八大古都”之列。但國內有些人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鄭州商城除了那個“破爛”的城圈,還有啥?的確,鄭州商城這座曾經輝煌一時,曾經的商之首都在使用不到二百年后便因某種原因被放棄,只剩下它那偉岸的身軀高高矗立于中州大地。漢代以后迄于明清,這里徹底衰落了,成了荒郊鄙野,那本高大威猛的外表被二千多年的風雨無情吹打去,終于變得殘破不堪。
除了鄭州商城,近些年來考古學家在鄭州大地上還發現發掘了西山古城、大師姑城(參見《隕落的夏代城市:大師姑城址發掘記》,本刊2014年10月刊)、東趙城(參見《滄海遺珠——鄭州東趙城發現記》,本刊2015年8月刊)、娘娘寨城(參見《娘娘寨的春秋事》,本刊2015年6月刊)、望京樓等先秦時代的古城址,證明文明之花曾開滿鄭州這株古老中華之樹的軀體。
西山古城位于鄭州西北郊20公里處的古滎鎮孫莊村西,北距黃河5公里。遺址北依邙山,南臨枯河,居高臨下,俯瞰著東南一望無垠的黃淮平原。如果說,奔騰的黃河像一條騰飛的巨龍,那么東西橫亙數百里的邙山就是支撐這條巨龍的脊梁,而西山古城就是這龍頭上觀天通地的龍的眼睛。
枯河南岸的古滎地區,古代逕稱“滎澤”。《尚書·禹貢》稱“滎波”,蓋濟水所經,黃河所溢,其地溽濕,漢平帝以后,始塞為平地。北面黃河自西山以下,河面寬闊,水流趨緩,泥沙大量沉積,形成世界著名的“地上懸河”。西山古城正處在莽莽無際的邙山與東南大平原的交界點,所謂萬里黃河從此去,百里巨龍到此休。
西山城址是個重要支點,它的周圍有數個同時期面積較大、文化內涵較為豐富的聚落中心:西有秦王寨遺址,西南有點軍臺遺址、青臺遺址、汪溝遺址,南有后莊王遺址,東南有大河村遺址。這些聚落距離西山古城不過一二十公里,很有點眾星拱月的味道。這些遺址在考古學文化上都屬于仰韶文化秦王寨類型。

西山古城發掘現場
秦王寨類型主要分布在鄭洛附近的豫中地區,傳說黃帝部族很早就在這塊區域活動。《史記·五帝本紀》載:“黃帝居有熊。”《集解》引皇甫謐說,有熊在今新鄭境內。《莊子》一書載:“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水經·潩水注》:“大隗,即具茨山也,黃帝登具茨山,升于洪堤上,受神芝圖于華蓋童子,即是山也。”郭璞注《山海經·中次七經》言大騩山在今滎陽、密縣。《漢書·地理志》亦言密縣有騩山。由此可見,具茨山、嵩山以東的新鄭、密縣、滎陽、鄭州等地,正是黃帝部族活動的中心區域。
對西山周邊地區古氣候、古環境的研究表明,距今6000~5000年鄭州一帶的氣候近似于淮河流域的暖濕氣候,正處于全新世中唯一的溫暖濕潤期,雨量豐沛,非常適合農耕文明的發展。
其后,是龍山時代的風云際會,萬國林立。至夏、商、周三代,中原逐鹿,舍我其誰?這里成了夏、商、周三族競相追逐的地方。先有夏人在此經略,建起東趙、大師姑、望京樓三座軍事堡壘,后有商人定都鄭州商城。西周時期,河濟間先后有管、祭、虢、鄶小國鼎立,被春秋時期鄭武公一統小華夏。鄭滅韓興,秦軍兵鋒所指,鄭韓故城隕落。楚漢相爭,西山周遭的古滎、邙山成為楚漢兩軍拼死爭奪的軍事前哨,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生死皆悲切、勝敗乃英雄的精彩篇章,如火燒紀信、吾烹太公、漢霸二王城峙立、鴻溝中分天下等。漢立,這里成為全國的鐵器推廣中心、先進的農業生產郡縣。

西山城址位置
1984年冬,河南省中原石刻藝術館在西山籌建。歷史的機緣就這么巧,這輕輕的一鍬就撬動了麻痹5000多年的西山遺址的神經。它蘇醒了,迫不及待地將自己呈現給世人。當時的考古調查人員認定遺址南北長170米,東西寬200米,面積3.4萬平方米 ,遺址性質與大河村和點軍臺屬同一類型,即仰韶文化秦王寨類型。1985年春,張松林等人對鄭州市西北郊的石佛、溝趙、古滎等鄉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考古調查,確認西山遺址南北長500米,東西寬400米,面積20萬平方米。1987年,鑒于西山遺址價值重要,鄭州市人民政府公布其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西山古城平面示意
1992年秋,河南省文物局在西山舉辦省首屆考古鉆探領隊培訓班,來自省內各地文物管理部門的20余位學員參加培訓。培訓班在遺址中心部位開探方14個,發掘面積280平方米。
1993年9月,國家文物局考古領隊培訓班移師西山舉辦,來自全國16個省、市、自治區的26名學員參加了第七期的培訓。這個班大有來頭,是改革開放后國家文物局舉辦的有別于文革后期那種“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培訓班,所有學員是已在文博系統或高校工作數年的同志,對所有學員實行軍事化管理,且有較高的淘汰率。培訓班選中西山遺址,可謂慧眼獨具。本著長期發掘的打算,由喬梁、張玉石在遺址中心確立了坐標基點,將整個遺址劃分為四區。發掘一反常規,撇開堆積豐厚的中心區,在遺址西北的邊緣區布方。這樣做是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是堆積薄的地方,遺跡可能相對簡單,有利于水平參差不齊的學員學習;二是采用包包子的方式,從外到里,無所遺漏,以利解決當時關心的所謂聚落平面問題。當年發掘探方57個,發掘面積1225平方米。按照當年的認識,發現了夯土建筑基址(實際上是城墻)、遺址外圍壕溝等重要遺跡。
1994年9月,國家文物局第八期考古領隊培訓班繼續在西山舉辦,27名學員分別來自全國15個省、市、自治區的20個文博單位。為進一步探索西山遺址的平面布局,本年度除安排學員培訓之需的探方外,還特意安排獨立的發掘來確定夯土建筑基址的性質。全年共發掘探方107個,發掘面積2460平方米。夯土建筑基址的發掘獲得突破性進展,考古人員傾向認為是城墻。
1995年9月,國家文物局第九期考古領隊培訓班仍在西山舉辦,來自全國14個省、市、自治區20家文博單位的22名學員接受培訓。仍是學員發掘和學術發掘同時進行,全年共發掘探方116個,發掘面積2320平方米。最終,西山仰韶時代古城得以確認,海內外多家媒體予以廣泛報道,并入選1995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1996年春,培訓班不再在西山舉辦。為厘清城墻、城門及城內布局等若干問題,仍然組織人員進行局部發掘,發掘探方5個,發掘面積100平方米。至此,西山遺址田野發掘工作全部結束,前后歷時5年,總計發掘面積6385平方米。
1996年11月,西山遺址經國務院核定公布為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西門門道上層奠基遺存
西山古城發現之初,即被認定是我國發現最早的新石器時代古城,面積不大,卻有開創之功,代表那個時代黃河文明腹心地區建筑技術、思想藝術、社會組織的最高成就。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古城呢?
古城平面近圓形,直徑180米,城內面積約2.5萬平方米。古城南半部由于枯河侵蝕而無存,城門僅發現兩座,即西門和北門;城墻外有城壕環繞。

西山城址北門平面示意
城墻與城壕
現存半圓城墻殘長約265米。若以西門和北門為界,可將城墻劃作西墻、北墻、東墻,西墻,東墻不完整。三面城墻皆埋于地下。
西墻:自西門南壁至南部斷崖,存長24米,墻寬6~6.25米,存高2.55米。城墻自外向內橫向排列四版,版長1.2~1.4米,寬0.6~0.8米。北墻:自西門北壁至北門西壁,全長163米,分作一般地段和西北隅。一般地段,頂寬3.2~4.5米,存高1.5米,自外向內橫向排列三版,上下四版;西北隅,頂寬8米,存高2.5米,自外向內橫向排列五版,較一般地段寬3~5米。東墻:自北門東壁至南部斷崖,存長50.5米。北段頂寬0.8米,底寬3.5米,存高1.75米,上下四版。從外側計,自下而上版厚分別為0.4米、0.25米、0.35米、0.65米,二至四版收殺寬度分別為0.2米、0.3米、0.45米。南段頂寬6.1米,存高1.5米,上下三版。因保留遺跡需要,未做解剖。

北城墻奠基遺存
城外有城壕環繞,系取土筑城后形成。壕寬5~7米,深3~4.5米。西北隅因城墻寬厚導致取土量大增,壕寬11米。根據《墨子·城守篇》記載的城墻高寬比為1:1,再據收殺比例推算,西山城墻的高度約為4~5米,這也正是墻外城壕能提供的土方量。

圖① 西門北側城墻,版塊間有柱洞遺跡

圖② 版塊層間夾墊的草類植物遺痕

圖③ 混編擋板印痕
城門與道路
兩座城門在形制上有較大區別。
西門設在城墻西北隅,西墻的北段。門道寬17.5米,城門南側城墻寬6米,北側城墻寬9米。門道正對著的城壕內外兩側,均向城壕伸出直徑3米,高2.5米的半圓生土臺(相當于橋墩),兩臺間距僅2米,推測是為了架設板橋以利通行。門道偏南處正中,發現城門奠基遺存,分作上下兩層,每層各分8組,分別葬以鼎、罐和尖底缸、尖底瓶等,計20余件器物,多件器物內發現有嬰幼兒骨骼。
北門設在城墻東北隅,平面呈“八”字形。門道寬10米,東西兩側為附筑的略呈三角形的城臺。城臺均由各種長方形、梯形、三角形和菱形的小版塊筑成,版塊面積在0.8平方米左右。西側城臺的內側已遭局部破壞,故又在其外補筑一個約4.5×4.5平方米的方形城臺。北門外側正中橫筑一道護門墻,東西長7米,南北寬1.5米,夯土堅硬。護門墻與門道之間的地面用純凈黃沙土鋪就,略呈北高南低之勢。護門墻外的護城壕間斷,即北門無板橋類設置。北門奠基遺存,位于北門西側,在現存城墻收分而成的臺階面上。可分作四組,分別以尖底瓶、尖底缸、缽和夾砂罐為葬具,除夾砂罐外其他三組皆發現有嬰幼兒骨骼。在更偏西的城墻夯土中,也發現分層埋設彩陶缽、鼎、罐,陶缽中有嬰兒的骨骼。
城內道路遺跡南北向,殘長25米,寬0.5~1.85米,路土厚0.4米,系用粗砂、紅燒土粒、黃砂質土共8層相間鋪就。路土南起城內東北部房址密集區,北至北門護門墻前2米。從剖面觀察,路土下另有早期路土。
城墻的筑造技術
城墻的筑造方式,是先在擬建城墻區域挖槽,槽底略加修整,然后逐段、逐塊、逐層夯筑墻基。髙出槽口以后,兩側展寬筑起,外側取土溝即成為繞城的城壕。
城墻筑造采用先進的方塊版筑法。每版的大小并不一致,標示模版的長短也不盡相同。一般版長1.5~2米,寬1.2米,所見最大版長3.5米,寬1.5米;每版厚度也不相同,以30~50厘米多見,最薄的20~25厘米。
由發掘可知,版筑城墻至少使用以下幾種方法:
西北角城墻是將文化層全部清至生土,槽底不平。版筑時,將厚10~25厘米的模版一端插入高處生土壁上的土洞固定(土洞長方形,深12~50厘米),然后在模版形成的方框內分層填土夯筑。
西門北側的城墻夯土中有排列規整的縱橫基槽,將城墻分成3~4.5平方米的封閉單元。基槽寬34厘米,槽內有直徑15厘米,深30厘米的柱洞,柱間距40厘米左右。而縱橫基槽相交處的中心柱洞直徑達42厘米,柱深94厘米。推測版筑此段城墻時,模版外側及兩端的樁柱將模板固定成長方框,填土夯筑,以增強城角部位的堅固性。這是一種古老的楨檊工藝。從柱洞殘留朽木來看,夯筑版塊完成后,固定模版的木柱并不抽走或不完全抽走,而是將其留在原位作墻筋使用。
西北隅的城墻是最早揭露出來的,最初對它的性質不甚了解,故曾先以房基編號謹慎清理,因此也得以窺見各種版筑工藝。西城墻北段的一段城墻,有縱橫的基槽,基槽內分布有柱洞,最初編為F20。據分析,這些由縱橫基槽隔開的6個版塊,是同時筑起的;T2831、T2832內向東北延伸的斜向版塊,疊壓在F20之上,可知筑造順序晚于F20,編為F71;T2833西北角的版塊發現較早,中心柱洞巨大,當時編為F33,發掘時發現其基槽打破F71版塊,時代最晚;故西北角城墻筑造順序,從早到晚依次為F20、F71、F33。而版塊清晰的F33在略呈倒梯形的基槽內逐版、逐層夯筑,每版長20~40厘米,寬40厘米,厚25厘米左右,層間夾墊植物莖葉。這種方式,頗類北門西側的小版版筑法。由于現存城墻平面一般排列3版,這種先筑內外兩版,中心版塊直接填土,再稍加夯打的方法,既便于抽取模版,又可省工省料,比較科學。

嬰幼兒甕棺葬
筑墻使用模版有多種情況。除由底層夾板洞推知的經鋸解的模版外,在西北段城墻發掘中,往往可見在規整版塊的四圍或縱向排列版塊的外側有寬約30余厘米的基槽,槽內不見任何柱洞,而版痕規整有序。原來這些版塊是依次逐版夯筑起來的,基槽則是使用模版的遺留。由是可知當時工具簡陋,分解模版不易,將原木稍加砍斫或成方木,爾后放在兩側,中間以解開的薄模版分隔。在城墻轉角處橫向排列版塊,筑完一塊,將夾板取走,再筑另一塊。由于版筑城墻隨高度而逐版收分,下層版塊內收而成的臺階,就自然成為上層版塊夯筑時承托模版的平臺。待同一平面版筑完成,取走原木或方木,再將兩排版塊間原木或方木形成的空隙填土夯實,所以形成基槽。由于原木或方木并不很直,造成版塊間分界線也不直。這種方式,雖顯笨拙,但較好地解決了模版的承托問題,它與當時的原始楨檊技術結合,構成目前所見國內最早的原始版筑工藝。
筑墻使用的模版,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在兩側的長版用木板,兩端的擋版則木板、條編、小木棍混編兼用。在西山城址東南部斷崖部位發現的完整版塊的城墻墻體,一端顯現清晰的用藤條或小木棍混編作為擋版的印痕,即是這一技術比較清楚的證明。
城墻隨高度增加而逐版內收,形成錯落有致的臺階。每版收殺寬度并不完全相同。在收殺墻體外側,有厚約30~100厘米的堆積層,斜壓城墻,推測墻外抹泥使之光滑,防止外人憑階攀登。
版筑城墻的上下版塊交錯疊壓,層間夾墊植物莖葉以增加粘結力。版塊內夯層厚度一般4~5厘米,墻中心版塊內的夯層厚度達8~10厘米。夯窩圓形,直徑3厘米,窩深0.3~0.5厘米,底傾斜不平。從其呈“品”字形分布之痕跡來看,當為3棍一組的集束棍夯筑。
用方塊版筑法夯筑城墻,最外側的版塊因內塊擠壓而呈上大下小的方斗形。這里,尚未見到后世的削減整形法,顯示出筑城技術的原始性。
城內遺跡及遺物
西山古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大的城內發掘出大量的房基、窖穴、灰坑、墓葬、甕棺、祭祀等遺跡,揭示出一種昭然有序的先民生活狀態。
從保存較好的房基來看,城內房屋分布應有一定布局。門向北的一組,以F144為代表,先挖基槽,在基槽內層層鋪墊形成基礎,然后開挖墻基槽,以版筑工藝筑墻,墻基內埋設木柱,構建木骨泥墻,架設梁架、覆頂,整修多層堅硬平整的料礓石地坪。另外一組以F136、F105為代表,門向城內中心方向,似環繞一公共活動場所。西門內東側有一座大型夯土建筑基址F84,略呈扇面狀,南北長8米,東西寬14米。在它的北側,是一個面積約400平方米的廣場。
城內發掘的窖穴與灰坑約2000座。口小底大的儲物窖穴多密集分布在城內西北部地勢高亢地帶。在一些窖穴底部發現了屬于窖穴使用時期排列有序的數組陶、石器,一些陶器的壁底粘附著炭化的糧食作物痕跡。
發掘的143座仰韶文化墓葬至少分屬于兩處墓地。第一處位于城外西部,均為單人葬,不見任何的隨葬品;第二處位于城內北部,情況較為復雜,墓地經歷了使用、廢棄,在其上建房再度使用的過程。此處墓地,既有成年男子和嬰兒的合葬墓,也有成年男女的合葬墓,還有一些墓葬,則是一次葬與二次葬的成年男女同穴分層合葬墓。這批墓葬反映出西山古城遺址的中后期,作為社會基本細胞的家庭,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西山墓葬的人骨資料還反映出醫學上的重要意義。M113墓主人是一個胎死腹中的25歲左右的年輕孕婦,宮腔中清晰的嬰兒遺骨表明這位婦女死于難產。其他大批的人骨資料顯示,齲齒、牙周病、關節炎等癥在死者中十分普遍。
嬰幼兒墓葬以尖底瓶、甕、罐和少量的鼎、缽為葬具。其中一部分與北區的成人墓地交錯,且往往多層疊壓,另一部分則被埋在房基的周圍。
大量奠基和祭祀遺跡的發現,是西山遺址發掘的另一個重要收獲。發掘中常見房基底部的墊土層中,埋有一件或數件罐、鼎等陶器,部分陶器內存有嬰兒骨骼。在城墻的發掘中,再次發現類似情況。北城門西側的城墻內,墻基部位埋有陶鼎,底部夯層中埋有陶罐,墻體夯土中分層埋設彩陶缽、鼎、罐等10余件陶器,多數陶器中殘存嬰兒遺骨。北門西側城臺周圍,則是以大口尖底缸、罐為組合的一組奠基陶器。西城門門道下,以小口尖底瓶、大口缸、罐為葬具,分上、下兩層埋有20多件陶器,同樣多見嬰兒遺骨。根據發掘現場的分析并參照民族學資料,專家認定這是建筑活動中一種具有特殊宗教意義的祭祀禮儀即奠基儀式,從奠基用陶器內殘缺的嬰兒遺骨來看,西山當時可能存在殺嬰祭祀的陋習。

彩陶缽

彩陶缽

夾砂罐

紅陶壺
西山城址發掘中還發現有被扔在廢棄窖穴中呈掙扎狀的人牲,他們與獸類同棄一穴。這些人牲的身份,不是異族的戰俘,就是本族內因違犯族規而被處以極刑的叛逆。20余座廢棄窖穴中有大型的獸骨架,有被腰斬后埋入的半身牛骨架,還有被捆綁的兩具豬骨架,它們顯然是當年頻繁祭祀活動中所用的犧牲。
西山遺址發掘出土了大批陶器,種類有鼎、罐、盆、缽、碗、壺、甕、尖底瓶、大口缸、器蓋等。其中泥質紅陶紅彩高領壺,由平行線、弧線等組成優美的復合形圖案,白衣褐彩彩陶缽紋飾由圓點、弧線三角、橢圓形內褐白相間的幾何形圖案等構成。不失為精美的古代藝術品,其他還有大批的石器、骨器、角器、蚌器等,由此我們可以窺知古代人們的社會經濟生活和原始的藝術觀念。根據對西山發掘資料的詳細分析可知:西山仰韶時代古城,經歷了前后兩個發展階段,其絕對年代,根據14C年代測定,距今5300~4800年。
西山古城是我國當年發現的年代最早、建筑技術最先進的古城遺址。城址一經確認,即在海內外學界引起極大的反響,一些學者分別從古代城址的起源與功能、城址與周邊聚落的關系、古代城址與中國古代文明的發展、中國古代建筑史等方面對它進行了全方位研究,提出了許多精辟的見解,更有學者大膽拋出西山古城就是黃帝城,是黃帝北涉邙山建立的首個城市。這些成果,從不同方面,推動了史前考古學研究的深入開展。
5000多年前西山古城的出現,不是一個偶然事件,而是當時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必然產物。大約5500年前后,曾經涵蓋整個陜晉豫地區,持續繁榮達1000年之久的廟底溝文化開始發生嚴重裂變,關中地區、豫晉鄰境、豫北冀南、鄭洛地區、汝潁流域、漢水上游,各地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考古學文化紛紛崛起,不斷發展壯大并日益凸顯其獨立性的各氏族集團,對生活資料和生存空間的爭奪日趨激烈,導致了曠日持久、同室操戈的殘酷戰爭。各區域文化之間隨著戰爭規模的不斷擴大和強弱的易位,發展的不平衡性也隨之增大,原屬同一文化內部的沖突和撞擊不斷加劇,掠奪性的戰爭直接導致保衛氏族集團內部公共財產和氏族成員安全的設防城堡相繼出現。這一出現加速了氏族集團內部的變革,呼喚著凌駕于一般社會成員之上的絕對權威的產生,催生出了一批最早的氏族特權顯貴。這些都加快了氏族制度的瓦解,將處于爭戰漩渦中的中原地區率先推進文明社會的門檻,促使了早期國家政權在中原地區率先誕生。這一歷史進程,持續至西山古城出現以后的整個龍山時代,長達1000多年,因此可以說,就目前的考古發現而言,西山古城宣告了黃河流域長期穩定、繁榮、統一的氏族社會的結束,開啟了以后持續千年的那種群雄并起、萬國林立、爭戰不已、持續發展的大變革時代的龍山文化的先聲。

西北隅城墻外圍壕溝
西山古城是我國新石器時代考古的重大發現,向后人揭示了史前文明的發展深度。深入挖掘西山古城留給我們的信息,可以發現西山人五千年前風姿綽約的生活畫卷。
西山古城位于鄭州北郊邙山盡頭的枯河北岸,北有黃河、濟水,南望古滎澤,是山環水繞,能戰易守之地。當然,如果不發生戰爭,這里必定是鮮花遍地的世外桃園,而其時西山外圍的其他仰韶文化遺址大約也是這等的美境,它們皆以環壕作為防衛手段,人們過著自給自足的自在生活。
西山古城夯筑之前,西山人在此已居住數百年之久,為什么西山這個時候筑起城墻而其他地方仍用環壕呢?這不能不說與這里的天時、地利、人和有莫大關系。
根據對西山遺址出土動物遺存研究,當時的西山,氣候溫暖濕潤,周圍除北面的黃河、濟水外,還有南面的枯河、索須河、古滎澤等,東、南是開闊的草原,西面是茂密的森林,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飛的,都能在西山人的餐桌上見到。通過對西山遺址人骨中骨膠原、骨磷類石的檢測,西山人以小米為主食,食物中有一定量的肉類,中期小米更是高達90%。因為食物充足,營養豐富,甕棺葬中夭折孩童的營養水平相對也較高。
吃喝不愁,人們唯一擔心的就是人身與財產的安全了。西山地理位置較其他水網地帶的遺址如青臺、汪溝、大河村等要優越得多,這些地方平時大概也能吃喝不愁,但遇上內澇或洪災,恐怕也要去沒遭水災的地方就食。秦王寨、西山顯然就是這樣的地方。秦王寨位于黃河南岸半島狀地帶,山高谷深,一般人難以靠近。而西山只是位于枯河北岸的山前漫坡地帶,地勢沒有秦王寨兇險。面對來勢洶洶的就食者,一般的環壕不足稱道。如果將村落北移至廣武山巔,那就成了第二個秦王寨,離開魚米之鄉(平原和滎澤)時間久了也難以為繼,在西山建城就成了最好的選擇。還有一種可能,西山人在長期與自然作斗爭的過程中,勤懇節儉,不事奢華,取得了精神層面的制高點,并藉此獲得了氏族領導權。為防止其他氏族或本族人侵擾、掠奪,建城就成了必然的選項。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西山古城也不排除黃帝巡幸至此,相中這個地方而起建城圈的可能性。
但是,興建夯土城圈無疑是異想天開的事,有許多技術要創新。人們已經習慣挖取環壕,將挖出來的土堆成環壟不是什么難事,人們在上邊猛跑,將其踩實也很容易,但將散土夯成硬塊,再摞高成墻,談何容易!也許人們已經從對房基的加工中獲取了夯土的秘密,那么只需要再仿基槽壁做出框土的木框就行了。那個時代沒有鐵質工具,截木做框實非易事,所以西山筑城的模版大部分是稍經石器修斫的原木或方木,兩側較長的類于原木的模版就是不易截取的明證。因為使用模版夯筑,西山的城墻自下而上呈臺階狀收殺,這反而成了敵人登城的階梯,為此城墻外側需封護一層光滑的墻泥,由此可見西山筑城術的原始與古老。技術上突破藩蘺一點,就像曙光刺破天穹一樣困難,用木做框便是突破一點,堪稱偉大。此法可將基槽內的夯土一版版增至可視的高度,一座巍峨但有缺點的城從此誕生。如果西山人用版筑法造出陡峭的墻壁,我們還不敢相信呢!

城墻剖面,局部板塊間加墊草類植物痕跡清晰可見

奠基坑
立于圜圜朗宇之下的這么一座城必然引起筑城者們費盡心機的愛護,他們在建筑的諸多細節上打起了主意。西門外水清如帶,為了跨越這不太寬的羈索,搭建了木橋。如果是吊橋就更有情調了,可惜原木或方木做成的吊橋太重,不易吊起。北門外壕溝不通,成為坦途。為了防止敵人涌入,門做成外八字形,橫在八字前邊的,是一道堅硬的土墻。當然,敵人不來,這道墻也能起到擋風作用。有如此美好的城圈保護自己,西山人可以高枕無憂。
西山古城帶給今人的震憾是多方面的。從形狀來說,西山古城是仰韶環壕與龍山方城之間的過渡形式。它全盤繼承了仰韶環壕的環形,將挖出的土夯成城圈。這個城圈,方向感不強,它的西門、北門偏離圓的中軸線,可能那時的人們還沒有對稱觀念。西山的筑城術要比其后確認的湖南澧縣城頭山古城筑法先進得多。城頭山人,大概就是把環壕里挖出的土用河卵石隨便砸了砸,這是最樸素的筑城法。西山人頭腦靈光,創新出木框這個筑城工具。這是思維發生了質變的結果,好比雕版印刷與活字印刷,豈可同日而語!
西山人既然會造框筑城,那么,他們的社會組織還會像以前那樣簡單嗎?從現有墓葬資料來看,已經發現某些端倪。另外,那些含有祭奠性質的甕棺里的孩童,是本氏族的還是掠奪來的?如果是掠奪來的,那掠奪來的成年人呢?為什么不用他們祭奠城基?這些祭奠的孩童,是祭給皇天的還是祭給后土的?諸如此類,還需要更多的發掘研究才能知其一二。現在我們只能籠統地說,西山古城,在人居理念、天人關系和軍事理念等方面,對后世城市的修筑具有開創性和啟示性的影響。西山古城是我們中華民族早期智慧的化身。
(作者張玉石為河南省文物建筑保護研究院研究員;郝紅星為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