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源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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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 際 經 濟·
美國全球經濟布局的“3T”戰略
谷源洋
美國總統奧巴馬在任職期間積極推動TPP、TTIP、TISA談判,作為美國全球經濟布局和全球經濟治理的三根戰略支柱。“3T”反映了美國對WTO和FTA政策的轉變,折射出美國對全球區域經濟合作的戰略性調整及捍衛美國在全球經濟中統領地位的期望。美國全球經濟部局的“3T”戰略,直間或間接影響我對外經濟合作。“3T”前景充滿變數和不確定因素,不管最終是成功抑或失敗,我國對外經濟戰略布局無需改變。
美國 全球經濟布局 全球區域經濟 3T戰略
“3T”系指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TIP(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協定)及TISA(全球服務貿易協定)。“3T”相互聯系,彼此呼應,重在制定全球貿易和投資的新規則、新標準,試圖使其成為美國全球經濟布局和全球經濟治理的三根戰略支柱。
世界貿易組織(WTO)是二戰后美國主導建立的三大經濟支柱之一。由于全球多邊貿易談判進展遲緩,國際貿易進入“摩擦多發期”,世界各國根據WTO的相關規定,即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包括獨立關稅區)為實現相互間貿易自由化、便利化,可簽訂自由貿易協定(FTA)。各國簽訂的自由貿易協定或建立的自由貿易區,其稱謂與其他區域經濟合作組織有所差異,但基本含義并沒有根本的不同,均為制度化區域合作。制度化區域合作是指在國際分工愈益細化的條件下在特定組織機構框架內的政府間的合作行為,所簽訂協定需要通過各國國會批準,具有法律強制性和約束力。
據WTO統計,約90%的成員參加了不同稱謂的制度化區域合作,對區域經濟發展發揮了無以替代的作用,包括減少和消除各成員國之間的關稅及非關稅壁壘,促使生產要素在地區內的有效配置;各成員國相互投資和貿易的擴大,產生各自單干所不能得到的貿易創造效果;各成員國以聯合的力量,采取一致的行動,擴大和加強對外經濟聯系;各成員國通過合作增強了地區感和歸宿感等。20世紀60年代,出生于匈牙利的美國政治經濟學教授貝拉·巴拉薩提出了區域經濟一體化的五種形式:自由貿易區、關稅同盟、共同市場、經濟聯盟、完全經濟一體化。據WTO網站數據,截至2015年,各國在WTO備案并且已經生效的FTA約為236個。
在全球FTA浪潮下,美國面臨政策兩難選擇,既不希望迅速興起的FTA破壞由其主導的GATT(關稅及貿易總協定)/WTO框架下的全球多邊貿易談判,又不愿意看到美國在FTA大潮下被邊緣化。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美國“由單一支持全球貿易談判轉向同時重視雙邊、多邊和全球談判的多軌模式”。*李巍、張玉環:《美國自貿區戰略的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8期。從1985年美國同以色列簽訂首個雙邊FTA至今31年的時間里,美國逐漸加快雙邊和多邊貿易自由化進程,已經同20多個國家締結了FTA。美國重視FTA有三重目的考慮:一是施壓全球多邊貿易談判取得進展;二是強化與一些國家安全同盟;三是主導制定國際貿易與投資新規則。WTO將FTA定位于“伙伴之間相互給予的關稅優惠待遇”,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則是“推動開放性貿易和加強經濟合作”,兩者均為區域經濟一體化層次較低的合作形式。然而,現今出現的新趨勢是各相關國家談判和締結的FTA,包括TPP、TTIP及中國-東盟自貿區升級版等卻不是低層次的FTA,其貿易與投資自由化、便利化程度越來越高,涉及的領域越來越多,關稅減幅越來越大。
區域經濟合作組織或“塊狀經濟體”具有排他性:一是對其成員國的限定,成員國必須在所屬區域范圍之內。二是對其優惠政策的限定,各成員國相互給予的優惠待遇只限于區域內部,區域外國家則不能享有。北美自由貿易區(NAFTA)只有美、加、墨三國,其他國家則不能加入,也不能享受三國間相互給予的優恵待遇。但美國總想擠進亞洲區域和次區域合作,一再聲稱反對亞洲區域合作不包括美國,把美國與亞洲區域合作割裂開來。1990年12月,馬哈蒂爾倡議建立東亞經濟集團(EAEG),后改稱為“東亞經濟論壇”(EAEC)。1991年11月,美國國務卿貝克對日本外相渡邊美智雄說:“東亞經濟論壇設想是要在太平洋上劃一條線,將日本同美國分開。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朝日新聞1992年1月18日。正是由于美國的反對和阻撓,馬哈蒂爾建立東亞經濟論壇設想“胎死腹中”。
然而,2005年12月14日,在馬來西亞舉行了歷史上首次以東亞命名的首腦峰會(EAS),簽署了《關于東亞峰會的吉隆坡宣言》,形成了互為補充的東盟10國和中日韓3國為合作主渠道的“10+3”模式及以東盟10國分別同中日韓實質性合作的三個“10+1”模式。這是亞洲區域合作的重大事件,意味著東亞合作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但日本擔心EAS被中國所控制,要求域外大國參與進去。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討論和籌建“東亞經濟論壇”時日本就己宣稱:“EAEC的成員應包括澳、新。如果澳、新參加,日本就參加,否則日本也難以參加”。*《讀賣新聞》(早版)1995年4月7日、4月9日。小泉首相2002年1月出訪東盟五國時,提出了建立包括大洋洲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在內的“擴大的東亞共同體構想”。東盟內部亦出現不同聲音,有的國家認為印度應成為EAS成員國,于是東盟提出域外國家參加東亞峰會的三項條件。*第一,東盟全面對話伙伴國;第二,加入或同意《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第三,與東盟有實質關系。澳、新與印度接受了東盟所提條件,使“10+3”東亞首腦峰會變成了“10+6”的論壇。美國既不屬于亞洲東亞板塊國家,又不肯接受東盟的三個條件,因而自閉于會外。美國媒體驚呼,長期以來,美國“一直是亞洲的最高權力仲裁者”,然而現在“亞洲人重新發展亞洲的新時代已經開始了”。*秦華孫、王順柱、谷源洋:《亞洲區域合作路線圖》,時事出版社2006年版。日本政府及一些學者強調東亞一直依賴于美國經濟,東亞區域合作不能把美國排除在外,要保持地區主義與對美國協調之間的平衡,應讓美國加入EAS,而中國則認為既然美國加入,亦應讓俄羅斯加入,最終使EAS成為“10+8”的論壇,違逆了首屆EAS的本意。
美國決策者和戰略家對亞洲區域經濟合作所采取的策略,可概括為三點:一是美國暫時加入不了也要把其盟友塞進亞洲區域合作;二是美國以“兩洋國家”為由,用亞太區域合作替代亞洲區域合作。時任國務卿賴斯聲稱“亞太地區的任何論壇除有中國參加外,也應有美國的參與”,*賴斯在出訪東亞國家時的講話,2005年3月。并提出以美國價值觀為基礎建立“太平洋共同體”;三是借助于重返亞洲主導TPP談判,TPP成為所謂“亞洲再平衡戰略”的經濟支柱。美國國防部長阿什頓·卡特2015年4月6日聲稱,TPP與往亞洲增派一艘航空母艦同樣重要。美國《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法里德·扎卡里亞發表的《奧巴馬的亞洲再平衡戰略怎么了?》一文明確地說“亞洲再平衡戰略主要著眼于威懾中國”、“奧巴馬政府應當信奉自己的大戰略。讓伊拉克人和沙特人吵鬧去吧,讓伊朗在敘利亞浪費資源去吧。華盛頓的精力、注意力和努力應當集中于亞洲”。*法里徳·扎卡里亞:《奧巴馬的亞洲再平衡戰略怎么了?》,《華盛頓郵報》2015年4月16日。美國把太平洋與亞洲聯系起來,旨在名正言順塑造“亞太體系”,鞏固和擴展自身在亞洲的經濟、政治及安全等領域的權力及其影響力。美國主導的TPP,名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其實參加的區域成員卻要由美國圈定,這種非正常的排他性、封閉性及談判不透明性不符合WTO的相關規定,是典型的美國霸權行徑。
2007年美國爆發了次貸危機和金融危機,為擺脫危機和走出衰退,美聯儲實施三輪“數量寬松”貨幣政策(QE);奧巴馬提出5年內“出口倍增計劃”;美國政府推出以TPP、TTIP、TISA為三根核心支柱的全球經濟布局,試圖通過“3T”建立超越WTO的“第二代”全球貿易與投資新規則,確保美國在占據規則重構中的絕對主導地位,繼續捍衛美國在全球經貿版圖上的中心位置而不受經濟“崛起國”特別是中國的挑戰。*李巍、張玉環:《美國自貿區戰略的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8期。
實際上早在1993年簽署NAFTA協定后,美國政府就已開始謀劃加強對外經濟聯系及尋找更為廣闊的海外市場的路徑,曾提出要把NAFTA同美洲和亞洲連接起來,建立“環太平洋經濟圈”;建立“從阿拉斯加到火地島”的西半球自由貿易區(美洲自由貿易區,FTAA);*美洲自由貿易區談判于1994年12月啟動,但至今未果。美國與歐盟聯姻,組成“大西洋共同體”或“大西洋自由貿易區”。奧巴馬接過了美國前政要和戰略家的思維和概念,把建立“環太平洋經濟圈”和“大西洋自由貿易區”的理念內涵加以完善,并予以推動和實施,及時加入 TPP談判,積極推動TTIP談判;美國作為全球服務貿易出口大國,并不滿足于WTO烏拉圭回合談判達成的《服務貿易總協定》,奧巴馬政府于2013年初以美國服務貿易強項作為衡量標桿,主導了TISA談判,其談判獨立于WTO框架之外秘密進行。TISA的目的是推動達成更全面、更高標準的新服務貿易協定,與TPP、TTIP共同服務于構建符合美國政治經濟戰略利益的新世紀全球貿易和投資規則。*同②。
美國全球經濟部局的 “3T”戰略,直間或間接影響我國對外經濟合作。奧巴馬在完成TPP談判后即表示,TPP為美國商品和服務貿易“拆掉了壁壘”,消除了美國1.8萬種出口商品的關稅,有助于推動對外貿易和經濟增長。然而,最終兌現TPP之路并不平坦,2016年2月4日,12國在新西蘭奧克蘭完成了簽署TPP的任務,但“簽署并不等于批準”,只有各國國會予以通過,TPP才能予以正式生效。TPP從啟動談判、完成談判、正式簽署、到國會批準的各個階段都遭遇到重重阻力。美國勞工聯合會產業工會聯合會主席理查德·特拉姆卡在國會游說時稱“美國人不會接受TPP。2016年所有總統候選人對于TPP都必須有明確的立場,要么支持,要么反對”。美國民主黨的希拉里和共和黨的特朗普都表示反對TPP。然而,不少人認為美國國會能夠通過TPP,奧巴馬亦對國會最終批準TPP抱有“謹慎樂觀態度”。主要依據:一是美國國會于2015年6月29日通過了“貿易促進法案”(TPA),為奧巴馬政府設置了貿易談判目標。作為交換條件,國會承諾一旦12國簽署TPP,就進入法定批準流程,對其具體內容不作任何修改,進行直接表決;二是如果美國國會否決了TPP,將難以向其他11國交待,導致美國國際信譽掃地,削弱其領導影響力。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說“如果TPP不能在美國國會獲得批準而胎死腹中,那么美國將被排除在中國主導的亞洲貿易體系之外”;*李顯龍:《美國的領導地位無可替代》,美國之音電臺網站,2016年4月2日。三是從傳統上看,共和黨傾向信奉自由市場,對自由貿易多持贊賞態度,而民主黨更糾結于勞工權益,認為FTA損害了工人利益,因而奧巴馬一再強調TPP是把美國工薪階層放在首位的新型自由貿易協定;四是奧巴馬多次表示要讓美國而不是中國書寫貿易與投資新規則,把規則的制定作為打壓中國的手段。2016年2月22日,奧巴馬在白宮對各州州長說得更加明白,如果美國允許中國這個800磅的“大猩猩”制定亞太地區的貿易規則,美國的企業和工人都將遭受損失。盡管美國兩黨對TPP有不同的聲音,但在保持全球領先這一核心利益上卻有著高度的一致性。
2013年3月,奧巴馬在美國國會提出美歐進行TTIP談判,同年7月正式啟動談判。TTIP追求的目標不僅是要取消美歐之間的貿易與投資壁壘,更為重要的是要消除相互間的監管壁壘。歐盟認為TTIP可促進歐美經濟發展,創造更多就業機會,又可與美國共同塑造全球貿易與投資規則,把自身發展理念、價值觀、管理優勢轉化成為經貿規則,并將其“規則全球化”,維護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核心地位和領導者的作用。歐洲議會于2015年7日8日,以多數票通過了關于“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的談判議案,并在12國結束TPP談判后舉行的TTIP第11輪談判就關稅減讓方案達成共識,減稅方案覆蓋了97%的關稅稅目。但TTIP在歐洲遭受到民眾質疑,反對聲音相當強烈,雙方在消費者保護、基因技術和ISDS等方面存在分歧,談判阻力重重。奧巴馬正在使用所有資源,搶時間力爭離任前讓國會批準TPP。美歐商定年內將舉行多輪會談,力推TTIP和TISA談判達成共識。2016年4月15日TISA 23個談判方完成了第17輪談判。盡管TTIP受到質疑和反對,2016年4月25日,美歐仍如期在紐約舉行了第13輪TTIP談判。
“3T”前景充滿眾多變數和不確定因素,但我們不能把“3T”置于最終將走向失敗的基點上。我國有關部門和研究機構仍應聚集力量加強研究,在透徹了解TPP、TTIP和TISA文本內容及我國同TPP、TTIP國家經貿關系的基礎上,對“3T”給我國帶來的貿易和投資“轉移效果和創造效果”進行全面、系統的評估,并予以理性應對。中國是亞洲國家,同其周邊國家貿易額已超過與歐洲、美國的貿易額總和,因此,我國對外經貿戰略基點應放在亞洲、立足于周邊,輻射“一帶一路”,構建面向全球的高標準自由貿易網絡,推動對外出口及對外投資的新發展。不管“3T”戰略最終是成功抑或失敗,我國對外經濟戰略布局無需改變。幾點粗淺看法如下。
(一)TPP對我國影響較為有限,不可能把我國逼到“死角”
TPP對我國經貿和地緣政治影響最為直接。有人認為“缺席TPP已使中國成為環太平洋的孤兒”“不加入TPP的國家只有死路一條”等都是夸大其詞的言論。首先,在國際關系民主化的大勢下,國際貿易抑或國際投資規則均為雙向、多向的選擇,并非由美國一國說了算。沒有中國等參加的TPP所制定的規則,同時也意味著相關國家自己受到損失。其次,美國已同多數TPP國家簽署了FTA,其關稅已接近零關稅,簽訂TPP無異于“保持現狀”。再次,2014年12個TPP成員國之間的貿易總額為2.4萬億美元,剔除美國,其他11國的相互貿易額僅為0.68萬億美元。而中國已經與超過半數的TPP國家簽訂了自由貿易協定,剔除美國,中國同其他11國的貿易額為1.72萬億美元。TPP將驅使附加值較低的貿易和投資從中國轉移到其他相關國家,但其沖擊力較為有限,無需憂慮和恐慌。從產業結構調整角度看,勞動密集產業逐漸外移是必然趨勢,符合提升我國在全球產業價值鏈中的地位目標。最后,TPP只是全球FTA和區域經濟合作的一種形式或安排。這個被譽為“超級FTA”的TPP打造的新國際貿易與投資規則僅適用于締約方,很難成為全球都要遵守的貿易和投資新規則。
亞洲各國簽署并實施的50多個FTA協定,其規則和目標存在差異,不可能都統一在TPP協定框架之下。俄羅斯總統普京及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指出,不要放任個別國家改寫全球貿易規則,全球貿易規則需要在WTO框架內制定。
(二)無須再公開討論是否應加入TPP,也無必要再試探美國對我加入TPP的態度
奧巴馬在完成TPP談判后會見韓國總統及印尼總統時表示歡迎韓國和印尼加入TPP。在安納伯格莊園召開的美國與東盟國家領導人會議上,奧巴馬鼓勵更多國家加入TPP。如果TPP在12國國會獲得通過,TPP“擴容”是預料中的事件,但“擴容”速度不會太快。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主任、美國國家安全事務總統特別助理李侃如認為,在國會批準TPP后,“美國肯定會歡迎中國加入”。*李侃如:《影響美中關系的因素和問題》,《全球化》2013年第12期。但我國是否加入TPP既需要考慮自身條件,進行成本—效益分析,又需要考慮多種國內外復雜關系因素,不僅要考量TPP所能帶來的經濟利益,還要看到TPP包含的社會政治風險。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撰文指出,“從非經濟角度看,TPP實際上是一種新型的資本運作方式,一種超越國家主權的資本運作方式。一旦成功運行,TPP意味著一個新型資本帝國的形成,由資本帝國控制一切,社會變得越來越不公平,也越來越難以治理”。*鄭永年:《TPP、資本帝國和世界政治的未來》,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國際視野,2015年夏季號。但這僅是如何看待TPP的一種思考而已。
中國作為國際經濟和貿易大國有多種途徑加強同美國的貿易、投資合作與對話,包括中美雙邊投資協定(BIT)談判、投資與貿易協定(BITT)談判,進而啟動中美FTA談判。中小國家則不然,2015年6月在吉隆坡召開的第29次亞太圓桌會議(APR)上,馬來西亞學者認為,面對TPP,中國等大國可以“另起爐灶”,但中小國家則擔心被排除在外,面臨政治、安全等風險,而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好壞照單全收。我國應體諒“海上絲綢之路”沿線中小國家的現實處境,對它們多做工作,讓TPP中的東盟國家積極參與“10+3”和RCEP談判。
(三)盡早改變“貨物貿易大國,服務貿易小國”格局
國際經濟交往包括貨物貿易、服務貿易與投資三大領域,當代國際貿易處于從一般貨物貿易到服務貿易的調整與轉換階段。美國等發達國家在服務貿易領域占有絕對的領先優勢,全球97%的專利和70%的版權和許可證為美國等發達國家所擁有。2015年美國的服務貿易順差比2008年增長了84%,其中金融服務和知識產權的順差分別為692億美元和869億美元,兩者合計占其服務貿易順差的近70%。美國欲借助于TPP和TTIP加速促進投資與服務貿易更加自由化、便利化,以填補貨物貿易逆差黑洞,通過商品進口維持高消費的生活風尚。而我國對外投資雖在快速增長,但其規模尚不及美歐。我國是世界第一大貨物貿易出口國,但服務貿易發展水平偏低,高端服務業競爭力較弱。WTO公布的數據顯示,2014年我國貨物貿易出口占全球市場份額的15.5%,而服務貿易出口占比僅為4.7%。根據國際收支平衡表,2015年,我國貨物項目下的凈收入為5781億美元,而服務項目下凈支出為2094億美元。WTO前總干事拉米認為服務貿易是經濟發展、競爭力和生產率提高的動力,中國的服務業與其經濟發展水平不相稱,需要彌補服務業這一短板。因此,我國需要特別關注美國主導的TISA談判以及TPP、TTIP相關服務貿易條款對我國服務貿易的影響,急需采取措施增強服務貿易競爭力,盡早改變我國“貨物貿易大國,服務貿易小國”的局面。
(四)盡快適應、參與、制定國際貿易和投資新規則
我國貨物貿易進出口量已居全球首位,同時是世界第三大對外投資國,因而國際貿易和投資越自由化、便利化對我國就越有利。我國應在全球高舉自由貿易和投資大旗,反對各種形式的貿易保護主義和投資的歧視性待遇。盡管業已簽署的TPP并非是早先的高規格、高標準的“原版”,不少目標設有“過渡時間表和例外條款”規定,但我國對外經濟合作水平與“3T”的高規格、高標準相比仍存有不少差距。“十三五”規劃提出的完善對外開放戰略布局,完善國內自貿區建設布局具有很強的時代性和針對性。建立上海等四個自貿試驗區是實施新一輪高水平對外開放的需要,也是適應和參與國際貿易和投資規則制定的需要。我國既要積極主動地參與國際規則制定,又要看到國際規則變革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國際貿易與投資的發展趨勢,與我國擴大開放的總方向一致。上海自貿試驗區應實事求是地對標“3T”,尋找差距,通過有針對性的改革,促使上海自貿試驗區與“3T”規則差距進一步縮小,最終達到或超越“3T”的高規格、高標準。在完成“試驗”任務并形成同國際貿易與投資規則相適應的機制后,我國應及時宣布正式建成上海自貿區,并可考慮在舟山群島等港口建立“人、財、物完全自由流動”的自由港。
(五)妥善定位和處理FTAAP、TPP與RCEP相互間的復雜關系
在大國推動區域經濟合作的激烈競爭中,亞洲區域經濟合作經歷了從無到有、由虛到實的歷程,呈現出寬領域、多層次的發展態勢,促進了區域內外貿易與投資的大幅提升以及國際關系的民主化。中國作為亞洲有重要影響力的國家,一直全力支持亞洲人民走聯合自強之路,積極主動推進亞洲區域經濟合作。亞洲區域經濟合作與亞太區域經濟合作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要把亞洲區域合作視為亞太區域合作。
亞太經合組織(APEC,實為論壇)自1989年11月成立以來,亞洲抑或亞太地區簽署了全球最多的FTA,包括中日韓與東盟的三個“10+3”、TPP、RCEP等。由于各種類型的FTA關于商品原產地規則不同,同一種產品來自不同區域和國家的關稅不同,以及安全標準、環保標準、市場準入標準等不同,加大了各國交易成本和管理成本。為消除亞太區域經濟合作“碎片化”及“意大利面條碗效應”,2006年,在越南河內召開的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上,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概念被寫入領導人發表的聯合宣言;2010年,日本橫濱APEC非正式領導人會議通過的聯合宣言要求APEC采取措施,逐步推進FTAAP的構想;2014年,在北京APEC非正式領導人會議上,我國提出FTAAP愿景,各成員國贊同對FTAAP進行“戰略研究”。
由于2011年11月東盟與自貿區伙伴國領導人共同發表《啟動RCEP談判的聯合聲明》,對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投資、經濟技術合作、知識產權、競爭政策、爭端解決機制等8個方面展開了多輪談判。中國支持東盟主導的RCEP談判,印度不是APEC成員,但加入了RCEP談判。TPP和RCEP都是通往FTAAP的平臺,問題是FTAAP的最終建成究竟是以TPP為基礎還是以RCEP為基礎?美國貿易代表弗羅曼認為“無論是雙邊、多邊還是區域性協定,都可以對亞太自由貿易做出建設性的貢獻”,但卻強調“TPP是一個平臺,其他國家如果能夠滿足其高標準的要求,可以在現有成員同意的情況下加入”,“TPP是實現FTAAP的可能途徑之一”。*江瑋:《美國貿易代表弗羅曼:雙邊投資協定談判是中美經濟關系的焦點》,《21世紀經濟報道》2015年11月11日。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名譽所長弗雷德·伯格斯坦指出RCEP談判進程落后于TPP,可能難以作為TPP“對等的合作伙伴”,最有可能的結果是依TPP為基礎完成FTAAP的構建。*馬冬冬、付力:《亞太自貿區:紅利與角力》,《21世紀經濟報道(論壇版)》2014年11月24日。澳大利亞貿易部長羅布表示澳大利亞參加了TPP談判,同時也是RECP談判的成員,這兩個區域性自由貿易安排是最終達成一個亞太自由貿易區的重要跳板。*同上。前新加坡外交部常務秘書考西坎稱“沒有人認為TPP可以替代中國。美國很重要,中國也很重要。我們可以兩邊兼顧”。新加坡前外長楊榮文認為“當今世界因中國崛起而出現了重大改變,要把新的世界秩序看作一個擁有兩個太陽的太陽系,而不再是只有美國一個太陽。這種變化迫使亞洲國家重新制定其外交政策,以考慮到來自北京的新引力”。*美國《華盛頓郵報》網站,2015年2月9日。因此,加入TPP的亞洲新興市場國家,也必將是RECP的成員國。日本貿易振興機構海外地區戰略主管助川成也先生認為RCEP或許比TPP對日本更為有利,但世界銀行東亞和太平洋地區前首席經濟學家河合正弘和日本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Nogami卻聲稱如果一國已達到加入TPP的高標準,是不會考慮再加入RCEP的,TPP將推動FTAAP的建立。實際上TPP對日本經濟而言意義不大,按照2011年民主黨推算結果,TPP帶給日本的經濟實惠是10年拉動GDP增加2.7萬億日元,年均僅為2700億日元。值得關注的是安倍對TPP態度發生了突變,從“堅決反對TPP轉向積極推進TPP”,其目的是配合美國對中國的“戰略抑制”。
對美國而言,以TPP為基礎建立FTAAP符合美國的戰略意圖,但這并非是中國等亞洲許多國家倡導建立FTAAP的本意。迄今,人們對TPP和RCEP是什么關系持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TPP與RCEP是對立的博弈,有人認為是互動的融合。如果TPP和RCEP是互動的融合關系,那么怎么融合?其融合路徑無非:一是中國加入TPP,美國加入RCEP,RCEP與TPP共同和諧推進FTAAP建立。二是把TPP和RCEP整合成為一個新稱謂的跨區域性的FTA安排,形成合力推動FTAAP的實現。三是“井水不犯河水”。美國搞“代表美國路線”的TPP,東盟等國家搞“代表亞洲路線”的RCEP。四是通過談判把論壇屬性的APEC變成制度化的跨區域合作實體,沿高標準方向不斷提高貿易和投資自由化與便利化水平,最終走上FTAAP道路。上述四條路徑都存在不確定性因素和難以排解的困難,FTAAP從“戰略研究”、“實質談判”到“達成共識”,其路途相當遙遠。當前,我國需要把如何定位和處理FTAAP、TPP與RCEP相互間的復雜關系,作為國家級課題予以研究,拿出一個既符合中國國家利益,又符合區域利益的可行方案。
(六)著眼于現實制定區域經濟合作路線圖
各種區域經濟整合愈益增多。我國應從現實出發,堅持以我為主的區域經濟合作戰略思想和原則,借力于“一帶一路”與沿線國家實施多種形式對接合作,推動“亞歐跨區域經濟合作”;積極主動同沿線國家進行FTA談判;通過中國—東盟自貿區升級版,推動合作標準的全面升級,促其貿易投資大幅增加,繼續在三個“10+1”合作中發揮領先作用;參加RCEP談判16個國家的經濟發展階段和水平不同,國家利益訴求不同,需要協調彼此差異,采取逐步到位的自由化方式,讓RCEP比TPP更具彈性。中國應發揮“關鍵推動者”作用,加速促進RCEP盡早達成共識并簽署。如RCEP久拖不決,亦可考慮運用“東盟+X”和歐元區模式,讓愿意按目標要求實現自由化的國家先行加入,尚未準備好的國家則可延緩加入。
中日韓三國的經濟總量和對外貿易各占全球的20%以上,對東亞乃至亞洲區域經濟合作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建立三國自貿區無疑有助于充分發揮三國間的產業互補,提升三國貿易投資水平,促進區域價值鏈融合。日本野村綜合研究所一份報告指出:“中日韓FTA將拉動日本實際GDP增長0.74%,而日本參加TPP只能使實際GDP增長0.54%。*川崎研一:《參加TPP的基礎至應用的24個問題》,野村《政策研究報吿》2011年11月11日。日本副經濟財政大臣西村康稔在2015年9月11日夏季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公開表示,中日韓FTA談判應該盡快制定出談判框架予以推進。同年11月1日,中日韓領導人在韓國首尓會晤為三國FTA談判注入了“政治動力”。博鰲亞洲論壇理事長、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在博鰲亞洲論壇2016年年會上強調,要加快推進中日韓FTA談判的步伐。但自2012年11月啟動FTA談判以來,三國FTA談判尚未進入實質性階段,主要原因在于日韓作為美國的盟友,在東北亞與東亞區域經濟合作中不能不考慮美國的意愿,以及中日關系依然復雜、多變、脆弱。中韓簽署FTA以及相互緊密經貿合作,雖可對日本造成一定壓力和刺激作用,但受到來自日本方面的多種非經濟因素干擾,使中日FTA談判仍難以達成共識。長期以來,人們重于談論中日FTA和中日韓FTA的重要性,但重要性并不等于現實性,只有三國妥善處理了國家利益與區域利益、主導權與非主導權、經濟因素與非經濟因素等“三對關系”,才能推動中日韓FTA談判逐漸走上正路。這或許是短期內難以看到的“前景”。由于“10+8”論壇早已不是首屆東亞首腦峰會的原貎,而是區域內外國家相互妥協的無奈選擇,有了RCEP,“10+8”論壇實際上已無多大價值,不必成為我國區域經濟合作的重點路徑選擇。
(七)辯證認識“區域發展優先”與“地區開放主義”的相互關系
從理論視角看,區域經濟一體化實體都是以“區域發展優先”為原則,其開放性表現為相互間關稅逐步降低,非關稅壁壘不斷排除,以促進商品、資本、技術和人員的自由流動,實現區域內經濟的共同發展和繁榮。但“區域發展優先”原則并不妨礙區域合作整體和個體實行“開放的地區主義”,積極發展與其它地區和國家的全面經濟合作,甚至與其外部地區和國家簽署FTA。過去我們所說的“中國反對排他的、封閉的和針對任何特定一方的東亞合作”,指的是東亞合作不要割斷與域外國家和組織的聯系,而不是說域外國家都可以無條件地參加具有東亞和亞洲屬性的區域合作組織。*秦華孫、王順柱、谷源洋:《亞洲區域合作路線圖》,時事出版社2006年版。因此,需要從理論概念上搞清楚區域經濟合作的排他性與開放性的關系,不能因為區域經濟合作組織具有排他性而拒絕地區開放,反之也不能由于地區開放而揚棄應予以堅持的排他性。*秦華孫、王順柱、谷源洋:《亞洲區域合作路線圖》,時事出版社2006年版。
(八)提高FTA的利用率,充分發揮FTA的作用
我國到2015年底已簽署了14個FTA協定,遍及亞洲、拉美、大洋洲、歐洲等22個國家和地區,并正在與一些國家和地區組織進行FTA談判。尤其中國-東盟自貿區升級《議定書》業已簽署,內容涵蓋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投資、海關合作與貿易便利化、經濟技術合作等領域,是對原有FTA內容的豐畗、完善和補充。升級后的中國-東盟自貿區將推動雙邊貿易和投資的大幅提升。
FTA最基本的功能是關稅減讓,根據中韓FTA協定規定,經過最長20年過渡期后,中國91%的產品將對韓國實現零關稅,韓國92%的產品將對中國實現零關稅。中澳FTA的降稅速度更快,將在5年之內,澳大利亞所有產品關稅都降為零,而中國關稅降為零的稅目比例為95%。關稅減讓將刺激中、韓、澳三國的產品加速流通,共同促進經濟發展。據中國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測算,中韓FTA將拉動中國實際GDP增長0.34個百分點,拉動韓國實際GDP增長0.97個百分點。澳大利亞國際經濟研究中心初歩預測,中澳FTA將拉動澳大利亞GDP增長0.7個百分點,拉動中國GDP增長0.1個百分點。然而,中國企業對上述情況知之甚少,而且企業對復雜的原產地規則、文件收集存在困難以及企業缺乏相關專業人士,使企業對FTA的利用率偏低,已經簽署的FTA沒有充分發揮作用,浪費了我國外交資源。針對上述存在問題,我國有關部門應向企業公開已簽署的FTA文本,高端智庫要為涉外企業進行FTA培訓,提供智力支持,培養精通FTA的復合型人才,以促進我國對外貿易和投資新發展。
(九)堅持雙邊、多邊和全球談判的多軌模式
WTO是規范全球多邊貿易規則的組織,經過多輪談判已確立了各成員國都應遵守的規則。但“多哈回合”談判久議不決,不能滿足日益發展的國際貿易的需要,而區域性貿易安排,其自由化步伐快于WTO,許多貿易、投資自由化措施大多是首先在區域經濟一體化內部實現的,因此,在全球范圍內出現了“重區域性貿易安排”,而“輕全球多邊貿易”的傾向。美國“3T”戰略驅使WTO加速走向“邊緣化和虛位化”,這與美國堅持“雙邊、多邊和全球談判的多軌模式”不相符。美國《耶魯全球化》雜志2004年11月5日刊文指出,在美國前貿易代表佐利克主持下,美國和很多國家達成了自由貿易協定,但這些自由貿易協定損害了美國的戰略和對外政策利益。美國的利益和全球利益不允許出現地區化的局面,美國貿易政策的選擇應回歸到世貿組織下的全球貿易體系。美國前貿易代表蘇珊·施瓦布也認為,“多邊體系的成功非常重要,雙邊和地區協定只是第二選擇”。美國和中國作為世界第一大和第二大經濟體有責任在WTO框架內協調“南北矛盾”,處理好區域貿易合作與全球多邊貿易合作關系,爭取早日完成“多哈回合”談判,進一步推動全球貿易、投資自由化與便利化。一個有活力、有實效的WTO利于重振國際貿易、投資和拉動世界經濟增長。
責任編輯:艾 冰
谷源洋,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世界經濟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