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質疑中點燃思維的火把

冬凝

1

周五晚上，女兒小潔到家就長吁短嘆，說只怪昨晚夢做的不好，今天數學考砸不說，杯子里的水還灑掉，把語文書給濕了。

今天眼皮老是跳。破夢。要不怎么會這么巧，濕了書還挨了批。這孩子還在發著牢騷。

看她癱在沙發里那葛優躺，我氣不打一處來。數學考砸總有個理由，是粗心了，還是知識點掌握不好，或者時間不夠……做夢這事兒，隨口一說而已，這還真當是做夢惹得禍啊。

可人家都說做夢很準嘛。小潔嘟囔著反駁。

恰是吃飯時間，她爸遲遲不歸，聽說是堵在路上了。小潔又開始發表見解：看現在街上都堵成啥樣兒了，我們學校門口的車擠都擠不動！幾位交警執勤呢，根本不管用，那些外地人真是太可惡了！

這哪兒跟哪兒？聽她說到外地人，我禁不住再問，外地人惹你了？

小潔理直氣壯地答，對啊，都是外地人太多了才堵車！

我訝然：你不說咱這兒公共交通滯后，也不說城市規劃的漏洞，更不提道路建設不足，反倒，只看到涌進來打工和旅游的外地人？

小潔看看我，大聲答，我同學都這樣認為的，況且我也不喜歡外地人嘛。

小潔的見解正讓我難過著，她爸回家，又順便帶回了路上的見聞。其實也不新鮮，是一位老人摔倒在路上，人來人往，有人漠然無視，有人圍觀不語，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得到幾位目擊者的許諾，欣然伸手相幫。

小潔瞪大眼睛問：她們真扶了？傻啊，沒聽說過被訛？換我我可不敢扶，好冒險啊。

她爸看小潔一眼，卻答非所問：孩子，如果摔倒的是你的奶奶，你難道也希望路人袖手旁觀？今天親歷老人摔倒，又看到這兩個女孩，我便一直在想，我們習慣的想法做法，有多少是被社會和輿論操控？那時候，我們所做是不是我們真心的愿想？如果，我們遇到事情能夠進一步深入思考，是不是就可以分析出很多社會問題背后的因素，可以推斷到可能發生的后果，那么即使出手之后真的遇到麻煩，自己也會更有能力去承擔自己行為的后果，也可能進一步采取積極的行動解決麻煩呢？有些事，我們是不是太欠考慮了？

她爸語音不高，卻在瞬間擊中了我。一時間，我的，小潔的，她爸的，各種思維習慣、矛盾糾結以及沖突取舍，一下子涌上心頭，繁亂地盤結，讓人理不出頭緒。

2

其實我對生活中的糾結和沖突，早就有了輕車熟路的破解之道。聽聽過來人怎么說，問問別人的意見，看看網上的文章——這樣一個時代，我們最不缺的是信息，度娘百問千答，車到山前必有路，何必多想呢。

可是，果真可以如此嗎？

夢境與現實到底有幾分關聯？造成擁堵跟外地人有多大關系？遇到摔倒的老人必須要目不斜視？

我們活在人群里，活在社會中，在社會與人群方方面面的影響下，我們真能認識自己嗎？真的能為自己生活中遇到的大事小事做出一個相對正確的判斷？今天看微信，說的有道理，明天讀微博，感覺也對啊，可是怎樣能辨別這些信息的質量？怎樣形成自己的觀點？

每個人的認知都有局限性。

小潔以她的夢解釋她的不快經歷，這只是一個關于夢境的觀點，并非事實，她眼中擁堵的罪魁禍首是外地人，則是大家所看到的一個視角，而非真相。她怕被訛而不肯去扶一位摔倒老人，更是被大家誤以為成事實的觀點。所有這些，她有沒有認真思考過？有沒有自己的見解？

沒有。

也不怪她。多少年的教育，她接受的只有知識流量沒有思維流量，學習只有教材藍本沒有現實維度，她努力做個好孩子，努力接受大量尋找標準答案的訓練，追求的是讓知識成為終點，而不是以知識為起點展開全新的創造或思維。

在書本里，她喜歡歷史，我從沒問問她，如果你是杜魯門總統，你希望戰爭結束，有沒有比扔原子彈更好的辦法？如果沒有希特勒，那么是否就沒有了二戰時對猶太人的屠殺？在生活中，小潔與同學一起議論馬蓉的不義，卻從沒質疑過千萬網友對馬蓉人格的污辱，他們談論孫楊受到霍頓的輕慢，也從沒深入地辨別這背后價值觀的差異。

抽絲剝繭梳理思路，我終于意識到，因為我自身的思維缺失，而造成小潔成長過程中，一直忽略的批判性思維的培養。

小潔需要的，是在獨立的審辯思考中讓知識聯通，養成思維流淌的習慣，來接受或拒絕別人的看法，來分辨自己的原則、價值觀和選擇標準，對遇到的問題做出更好的預判，面對周圍的變化，才能分析出復雜問題背后的原因，明晰自己的堅持。

而于此同時，我也深深明白，要改變一個孩子的思維習慣，其難度著實不低，因為它有著深刻而復雜的邏輯網絡，又有廣泛的分支門類，想一下子就見成效并不容易。

3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正翻看新聞的她爸豁然一驚，禁不住念出聲來：甘肅母親砍殺4子女后自殺……

一家人圍上來，了解事情前后經過，我們都唏噓不已。小潔說，唉，真可憐。這是窮沒轍了吧。

如果放在往日，這樣一則新聞可能只會讓我們感嘆一陣，之后被無數新的信息替代，然后銷聲匿跡，就像從沒發生過。而這一天，我卻向我自己，也向小潔拋出了問題：這事兒可以簡單地歸結為貧窮嗎？

小潔想了想，答，是因為貧窮而造成的絕望吧。

她爸啟發性地誘導道，也是沒讀過書，所以認知和思維方式有問題，她認為只有死才是最好的出路，不知道人生還有其他選擇。

那，是什么影響了這個母親的認知和思維方式呢？我沖她爸眨眨眼，問小潔。

小潔想了想，說，我爸說了嘛，沒讀過書，所以她的視野太窄，她不知道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我點頭。接著問小潔，你注意到沒有，讓她崩潰的這些事，她都不跟人說，回避，隱忍，但又自我傷害，她為什么會這樣呢？

小潔說，是心理問題吧。也許是抑郁癥。

那，是什么造成了她的心理問題？我接著追問。

小潔皺著眉頭答，是她家庭原因吧，她沒了媽媽，跟著奶奶長大，奶奶什么都要做主，并且她家里又窮。

她爸點點頭，說，小潔說的對。還有一點就是，她家跟村里人往來很少，可能也是很邊緣的角色，這個也可能影響她的心理。

小潔看看我，笑了，接著說，她真傻，條件不好可以爭取改變嘛，比如可以邊學習邊打工啊。

她爸贊許地笑，接著問，小潔，你覺得，是什么原因讓她沒有做出改變？

沒勇氣啊。她肯定是缺乏付諸行動的能力或者信心。她沒上過學，也沒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小潔很肯定地回答。

向小潔伸出大拇指，我禁不住為她叫好。把這位母親悲劇的原因，從單純的貧窮追索到原生家庭，比起從前看待問題的模式，小潔已經很有進步了。但在這方面，我也是能力缺乏，便禁不住地想了又想，希望再從別的角度找到突破口。我還在擰著眉頭的當口，小潔問道，真奇怪，她家這么窮，低保竟幾年沒領呢！這是政策的漏洞還是扶貧落實不到位呢？

對啊，她缺乏社會支持，缺乏制度支持，并且她也沒有家庭支持！

我們3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原生家庭的癥結，鄉村機構互助網的不健全，低保與扶貧政策的漏洞，一點一點，發掘到熱烈處，禁不住相視而笑，小潔歪著頭感嘆，原來看問題真的不能只停留在表面，這種思維方式讓我收獲很多呢。

我笑了，趁機回答，那可不是，別說你，我也收獲不少呢。其實這就是我們從前缺乏的——審辯性思維，也叫批判性思維。

小潔疑惑地問，什么？批判性思維？專門批評否定嗎？

當然不是。我認真解釋道，這里的批判，不是否定，而是揚棄。它是一種綜合的系統性思維，讓人客觀、公正且多角度地理性思考，是一個特別好的思維習慣，旨在提升思維層次、深度和效率，可以讓我們深入地認識社會，從而認識自己，有獨立的見解，不再人云亦云。

小潔還似懂非懂，我已經頗感踏實。沒關系，孩子，只要找到癥結，我們可以慢慢來。

可不是？社會每一天都在影響著我們，但我們可以在不斷的質疑中點燃思維的火把。或許我們并不能很快改變潮水的方向，但至少，我們還能改變自己。

編輯/張立平